【丁香】種樓記(小說)
“我爸爸媽媽在城里干啥?”
“種樓。”
“豆豆的爸爸媽媽都回來了,他們咋還不回來呢?”
“他們還沒種好?!?br />
爺爺圪蹴在樺櫟樹凸起的虬根上,不緊不慢地吧嗒著旱煙袋,一縷縷淡淡的有些泛藍的白煙從爺爺的鼻孔和嘴巴里冒出來,裊裊地升騰,繼而漸漸地消散在樹肚的枝丫間。桐桐雙手托著下巴,跟爺爺并排坐在樺櫟樹的另一條虬根上,若有所思地望著流西河對岸的公路,遠遠看去,像樹根上長了一大一小兩個黑疙瘩。
樺櫟樹是村子的名字,也是村子的標記,從樺櫟樹走出去的人從未有人找不到自己的家園。樺櫟樹很古老了,三個大人也合圍不住,爺爺小時候這么粗,現在還是這么粗,好像一點也沒有長。那些走出去的人回來乍一見,還會覺得它變小了,沒有小時候那么高大了。其實,它還在不停地長,干枯一般的樹冠,每年都會長出一些新枝,闡出新葉,遮下半畝大一片濃濃密密的綠蔭?,F在馬上要過年了,樹葉早落凈光了,這是樹木一年一度最蕭條的時候,樺櫟樹卻十分的熱鬧。
獸老成妖,人老成精,樹老成神。樺櫟樹已經在村口站了幾百年,早成了樺櫟樹和樺櫟樹周邊的人們心中的神靈,逢年過節(jié),人們都要來焚香祭拜,求子祈福,許下心愿,來年有了應驗的,必前來還愿,焚了香,叩了頭,還要在樹枝上系一根紅線繩,或紅布條,或紅飄帶,久而久之,便系滿了樹枝。從春天到秋天,那些紅線繩、紅布條、紅飄帶,一直都隱在樹肚里,樹葉一落,一下子全露了出來,隨著微微的風,飄著,舞著,遠遠地望去,一樹的火紅,很是熱鬧。
樺櫟樹肚里,有三個喜鵲窩,都是竹簍一樣,又粗又高,一層一層地分著,上面住著喜鵲,下面幾層住著麻雀,流西河人叫小蟲兒。太陽壓山了,火紅的晚霞與樺櫟樹相互輝映著,山野的色彩更熱鬧了,但這種熱鬧卻使山村顯得更加靜謐,靜謐得有些冷清。幾只喜鵲已經落上枝頭,你嘎嘎叫幾下,它嘎嘎和幾聲。那些麻雀也飛了回來,麻雀卻不一樣,一直嘰嘰喳喳地叫,顯得有些吵。不管怎樣,它們都是在努力結束它們一天最后的晚唱。
桐桐很煩,起身撿起一個小石頭,狠勁擲上去。果然起效,喜鵲和麻雀都啞了聲。桐桐擲出去的石頭,被樹枝擋了一下,很快落了下來,在不遠的地方,彈了一下,又骨碌碌滾了一截兒,不待停穩(wěn),那些麻雀就又嘰嘰喳喳叫了起來。爺爺在樹根上磕了磕煙鍋,將煙袋挽起來別在腰里,說:“今兒又白等了,回吧!”桐桐說:“小蟲兒還沒鉆窩兒哩,再等一會兒吧?”爺爺自言自語說:“小蟲兒都知道落窩,人咋還不知道回來咧!”爺爺說著已經起身,桐桐說:“爺爺,你先回,我再等會兒。”桐桐依然黑疙瘩一樣長在樹根上。
天漸漸暗下來,淡黃色的月亮像剛烙好的鍋盔,慢慢地從東山梁上升起來。頭頂的小蟲兒,不知啥時候已經住了嘰喳,只偶爾嘰嘰幾聲,聲音也是很低,像桐桐小時候的夢囈。桐桐仰臉看了看天,灰暗地藍著,一片一片的薄云散亂地飄著,似動若靜。星星們總是調皮,一兩顆亮著,大都貓貓一樣藏著,桐桐拿眼去尋,一個個又嬉皮笑臉地蹦出來,眼睛尋到哪兒,哪兒都有星星,好像壓根沒有躲藏一般。桐桐的眼睛在天幕上尋了一圈兒,星星就滿天了。桐桐收回目光,望向流西河對岸模模糊糊的公路。一輛汽車亮著燈,從南邊緩緩地駛過來,把前面的公路照得雪亮。是爸爸,一定是爸爸媽媽回來了!桐桐一下子躍起來,向流西河跑去。桐桐只顧看著車,跑得又急,沒跑多遠,被絆了一下,“啪”,摔了一跤。桐桐也不顧得疼,一骨碌爬起來,繼續(xù)跑,誰知,那車在路口處沒有停,一拐彎兒,扭過山嘴消失了。對岸又變得灰暗模糊起來,好像更模糊了,連藍天上的月亮也模糊了,那些星星好像都躲到了什么地方在偷偷地在看自己的笑話。桐桐發(fā)現自己流淚了。
不知啥時候,豆豆家的小花狗跑了過來,在桐桐的腿上蹭過來,蹭過去。桐桐拿袖子擦了擦淚,彎腰下去,一只手摟住小花狗的脖子,一只手輕輕地摩挲著脊背。小花狗靜靜地站著,勾著頭,親昵地去舔桐桐的小手。豆豆的爸媽在省城打工,幾天前就回來了,給豆豆買了一輛卡車和一支可以打塑料子彈的沖鋒槍,還有一嘟嚕好吃的東西,把桐桐眼氣死了。豆豆跟桐桐是鄰居,又是同歲,又都是在一歲多的時候被送回流西河的,兩人是樺櫟樹最要好的玩伴。但自打爸爸媽媽回來后,豆豆就不跟桐桐玩了,整天黏著爸媽。小花狗還和往日一樣,不時地來跟桐桐親昵一番。桐桐正摩挲著,小花狗突然掙脫出去,對著流西河灰暗暗的河灘,“汪汪,汪汪”地吠叫。桐桐突然害怕起來,撒腿往回跑去。不一會兒,小花狗住了吠叫,追了上來。
桐桐回到家,爺爺已經做好了飯。爺爺說:“喝湯啦!”樺櫟樹人吃晚飯不說吃晚飯說喝湯,這可能與這里太窮有關,晚飯都做的是稀湯,久而久之,就把吃晚飯說成了喝湯?,F在家家都富足了,老輩人還說喝湯。今晚,爺爺做的是面湯,還有饃,比盤子大的一個囫圇鍋盔,黃皴皴的。爺爺給桐桐掰了一大塊子,也給自己掰下一塊,卻不吃,拿在手上,起身從柜子里摸出他的酒壺。酒壺是不銹鋼的悶倒驢瓶子,扁扁的,能裝一斤酒。去年爸爸回來,給一斤悶倒驢,爺爺喝完了,就做了酒壺,去村口的小賣部打一斤散酒裝進去,當悶倒驢喝,別人不知道,以為是爸爸買了許多悶倒驢孝敬爺爺的。爺爺也不要酒杯,對著酒壺吹,桐桐看見爺爺凸起的喉結,一滾一滾。爺爺喝了酒,砸吧砸吧嘴,才開始吃手中的鍋盔。爺爺有句名言,至少桐桐認為是名言。爺爺說:“吃饃喝酒,越喝越有?!蓖┩┲?,爸爸媽媽去南方打工就是為了讓爺爺越喝越有。每次喝酒爺爺都會這么說,好像在給自己喝酒找一個恰當的理由,或者在祈求這個美好愿望早日實現,爺爺今天卻沒說。爺爺吃了幾嘴饃,又喝了一口酒說:“你爸剛才打電話了,說今年不回來過年了?!?br />
桐桐后悔了。咋就沒有跟爺爺一起回來呢?這回好了,爸爸媽媽打電話的時候,自己在樺櫟樹下死等,錯過了,連爸爸媽媽的聲音都沒聽到。桐桐懊悔,眼淚就又滾了出來。爺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桐桐是男子漢,不能在爺爺面前流眼淚。桐桐背過身去,拿袖子搌一搌,回過身說:“他們不會過了年接著再種嗎?”
爺爺又喝一嘴酒說:“你爸爸說,他們的大樓剛種下,要看窩?!?br />
桐桐知道,爺爺春天點種南瓜的時候,在南瓜窩上扎了許多棗刺,防止豬拱雞爮,還有哪些鼻子賊靈的小松鼠,兩只前爪一扒一扒就把種下的南瓜籽偷走了。城里沒有棗刺,爸爸媽媽只能蹲在那兒看著。桐桐理解了爸爸媽媽,便問:“咱莊子那么多地,他們咋不在家種呢?”
爺爺說:“咱們這兒的是莊稼地,只長莊稼,不長大樓,只有城里才能種樓?!?br />
桐桐就納悶了,說:“他們沒種,咋知道種不出來呢?”
爺爺正嚼著鍋盔,嚼了一陣兒,一伸脖子咽下去,又掂起酒壺送到嘴邊,說:“等你長大就知道了?!?br />
桐桐不能等。桐桐要盡快讓爸爸媽媽回來,在樺櫟樹種樓。爺爺喝了酒,躺到床上就睡著了,桐桐卻睡不著,一直在想著種樓的事。平日里,都是自己先睡著的,爺爺啥時候睡著,睡著了是個啥樣子,桐桐沒有一點概念?,F在桐桐醒著,可以聽到爺爺的鼾聲。原來爺爺愛打呼嚕,還特別響亮,高一聲,低一腔。桐桐正聽著,突然出現了一陣斷氣一樣沒一點聲響的可怕狀況。爺爺怎么了?桐桐呼隆坐起來,正不知如何,爺爺又突然憋出一聲來,打雷一般山響。桐桐就那么坐著,聽了一陣,發(fā)現爺爺一直是這個樣子,才放心地躺下。桐桐繼續(xù)想著種樓的事,想了多久,不知道了。桐桐想著想著就跑到了村口的樺櫟樹下。在那片空蕩蕩的稻場上,桐桐遇到一個跟廳堂掛畫上的老人一樣的鶴發(fā)童顏的白胡子老人。老人給了桐桐一把種子,樣子很像爺爺種的南瓜籽,仔細看又不是,白胡子老人說:“這是樓籽。”桐桐喜出望外,小跑著回家拿來自己的小鋤,學著爺爺種南瓜的樣子,在稻場上挖出一個又一個瓜窩一樣的樓窩,小心翼翼地將種子點種下去。桐桐天天坐在樺櫟樹的虬根上,看護著自己的樓窩。桐桐太困了,坐著打了一個盹,睜開眼時,那些樓窩里都長出了樓芽兒,跟爺爺南瓜窩里長出南瓜芽兒一樣,害羞一般勾著頭,一眨眼,那柔弱的樓芽兒,就長成了樺櫟樹一樣高的大樓。桐桐“咯咯”地笑了。這時候,爺爺在桐桐屁股上親昵地拍一巴掌,說:“日頭曬著屁股了,快起來吃飯?!蓖┩┮患れ`,發(fā)現自己種的大樓全沒了,知道自己做了夢。
早飯,爺爺做了紅薯糊湯,還有饃,饃是昨晚吃剩的鍋盔。桐桐喜歡吃紅薯,但不如爺爺吃得多,一頓一塊兩塊就夠了,爺爺要吃滿滿一碗,幾乎沒有糊湯。紅薯放到了年跟,很好吃,膩甜膩甜,在糊湯鍋里一煮,滿鍋的糊湯都甜絲絲的。玉谷香味,紅薯的甜味,攪合在一起,又香又甜,那叫一個好吃。平日里,桐桐總是沁著頭,只顧吃,今兒個不行,桐桐心里有事,喝了幾口糊湯,便抬起頭問爺爺:“爸爸媽媽種樓用啥種子?”
爺爺正專心吃著紅薯,沒聽清,咽了嘴里的紅薯問:“你說啥?”
桐桐大聲說:“我說,我爸媽種樓用的是啥種子。”
這回聽清了,爺爺想了想,說:“磚頭?!?br />
“磚頭?”桐桐有些疑懷,把眉頭擰成了疙瘩,歪著腦袋看著爺爺,他要捕捉住爺爺的眼神,斷定爺爺是否騙了自己。爺爺的眼神跟往常一樣,沉穩(wěn),還稍稍有些呆滯。桐桐相信了爺爺,沁下頭繼續(xù)吃飯。剛吃兩嘴,桐桐有抬起頭,問:“跟種南瓜一樣嗎?”
爺爺說:“我沒種過,這得問你爸爸媽媽,可能跟種南瓜一樣,先挖一個窩,將種子點進去,再覆一層細土埋好。”
“快吃吧,吃罷,咱們去豆豆家打電話。”桐桐口氣跟爺爺一樣,儼然一個大將軍,在向爺爺下達作戰(zhàn)命令。
爺爺說:“不急,離三月三還早哩,等你爸媽再打電話回來吧?!?br />
想想也是,三月三才是點豆種瓜的日子,桐桐安下心吃飯,糊湯喝得呼嚕嚕響。
年三十晚上,桐桐和爺爺早早地吃過年夜餃子,準備看春節(jié)聯歡晚會。桐桐剛打開電視,豆豆的爺爺就過來了,手里拿著手機,還沒跒過門就問:“桐桐,你爺爺吶,快來接電話。”桐桐說:“在廚房刷碗哩。”不待叫,爺爺一邊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小跑著出來,急急地問:“是娃們打電話了嗎?”豆豆爺爺迎住爺爺,遞上手機說:“通著哩,快說?!睜敔斱s忙又擦擦手,才接過來,放在耳邊,只“喂”了一聲,便不吭了。桐桐看見爺爺眼睛濕了,不一會兒,兩行淚水便流了下來。桐桐催促說:“爺爺,快說話呀!”爺爺還不吭聲,只顧流淚。桐桐說:“爺爺,你不說,讓我說。”桐桐說著,就踮著腳尖夠手機。桐桐太矮了,夠不著,爺爺也不給。桐桐夠不著,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爺爺流淚,急死個人。爺爺流足流夠了,才憋出一句話:“在外過年,別啃。”爺爺終于把手機給了桐桐,說:“快跟你爸媽說幾句?!蓖┩┫牒昧耍葐栆粏柗N樓的事,誰知接過手機,只聽媽媽問了一句“桐桐,想媽媽了嗎?”就哽咽了,眼淚也不聽話了,蚯蚓一樣爬出來,從臉上格格扭扭地流下來。桐桐跟爺爺一樣,憋了老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我想你們?!?br />
這么大一件事,咋就忘了呢?豆豆爺爺走后,桐桐后悔死了。爸爸咋不知道買部手機呢?豆豆爸爸媽媽都有手機,還給豆豆爺爺買了,想啥時候打,就啥時候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還能視頻,多得勁!桐桐不知道,爸爸媽媽也想買一部手機,可不行?。啄昵?,奶奶得癌癥去世,家里欠了十幾萬的債,別人家的房子都翻新了,他們家還住著原來的舊瓦房,爸媽急呀!爸媽沒有手機,桐桐無法跟他們聯系,只能等爸爸下次再打電話回來。
日子一天天過著,一轉眼就到了二月二。過了二月二,三月三就不遠了,桐桐一天天焦急起來。爸爸不打電話,桐桐只能相信爺爺的,把磚頭當作種子,在三月三到來之前種下去。流西河石頭多,磚頭卻很少,桐桐家沒有翻新房子,磚頭更少,桐桐找了一圈兒,在豬圈的墻根處找到半截青磚。青磚是幾十年前才有的,現在燒的都是紅磚,不管怎樣,它畢竟是一塊磚,桐桐如獲至寶。
種樓是件大事,必須選擇一個合適的地方。桐桐在電視里見過大樓,占的地,可能比稻場還要大,所以,只能把樓窩選樺櫟樹前面的稻場里。于是,桐桐悄悄拿了自己的小鋤,揣著磚頭去了村口的稻場。
春天里,稻場空蕩蕩的,只有靠樺櫟樹的一邊的場邊上,坐著五六個麥秸垛,鼓騰騰的,像爺爺蒸的饃,只是沒有那么白。稻場是莊里人打麥曬谷的地方,樓窩不能挖在稻場中間,桐桐就在沒有麥秸垛的一邊選了一個地方。稻場跟院子一樣,盡管經過了一個冬天的風凍,依然很瓷,很硬,桐桐的小膠鋤怎么也挖不動,挖了老半天,只挖出一個淺淺的凹坑。這不是辦法,桐桐停下來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桐桐站起來,褪下褲子,掏出自己的小雞雞兒,對準挖出的凹坑,呲呲,撒了一泡尿。桐桐提起褲子,凹坑的尿水已經洇下,凹坑濕漉漉的,像剛下過雨一般,只是不是散發(fā)著清新的泥土芳香,而是散發(fā)著刺鼻的尿騷味。辦法果然奏效,桐桐很快就挖出了一個深坑。桐桐將磚頭放進去試試,還不夠深,也不夠大,磚頭落不到底。桐桐又尿了一泡尿進去,又挖了挖,終于滿意了。桐桐照著爺爺的樣子,先扒一些細土進去,才將磚頭放進去,再用細土覆蓋好,攏成一個圓鼓鼓的南瓜窩狀。桐桐站起身,圍著樓窩轉了一圈,發(fā)現窩的東邊不夠飽滿,便俯下身攏一些細土過去,并用手輕輕地撫了撫,又站起身轉了一圈,看看沒有什么可挑剔的,這才搓了搓手上的泥土,帶上自己的小鋤,滿意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