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戀】生命傳續(xù)(微小說三篇)
一、死亡階梯
“教授,教授!快來看呀!”
一個身穿紅衣的女孩兒在石壁前驚喜地呼喊,約莫二十二三歲,利落的馬尾辮如同她此刻的心情般上下左右活潑地甩著。
不遠處,頭發(fā)花白的教授正俯身查看地形,聞言直起身子,往上推了推眼鏡朝著女孩方向張望著,眼中閃過一絲寵溺?,F(xiàn)在的年輕人愿意學(xué)考古這門老學(xué)科的是少之又少,要么嫌沒前途,要么嫌野外考察辛苦,要么就是單純地想混個文憑。教授這幾年好不容易招了個真正熱愛這門學(xué)科的研究生,打算精心培養(yǎng),時不時就帶出來考察,不過到底是年輕氣盛,毛毛躁躁的。
“哎呀,教授你在磨蹭啥呀,快過來看呀,我有重大發(fā)現(xiàn)!”
不等教授在心里嘮叨完,那邊兒小姑娘又催開了。
“哎,來了來了!”教授無奈地應(yīng)了一聲,捶了捶有些酸的腿,邁步朝那片石壁走去。
教授來到女孩身前,便看到被泥土覆蓋的巖石被掃開了一角,漏出幾筆粗狂的線條,依稀是個人物的形象。教授臉色一變,也顧不得那酸疼的腿腳,拿過女孩手中的小刷子,蹲下來慢慢刷起了土層,那專注的神情就像呵護著一件稀世珍寶。
女孩不敢打擾,回身取來更多工具,一改那毛躁的性子,靜悄悄地蹲在教授身邊幫著清理起來,大氣不敢喘,生怕打擾到此刻的教授。
第一幅巖畫慢慢露出了真容,畫面的開端是幾只野獸,雖筆畫簡陋,但那兇猛的氣息卻撲面而來,在野獸的對面是一群遠古先民,站在最前方手持武器的是幾個青壯的男子,說是武器,不過一根線條罷了,估摸著也就是一根削尖了的木棒。在這群男子身后,是幾個老人、女人和孩童的形象。
很明顯,這是原始的族群遇到野獸襲擊時候的場景,寥寥幾筆,畫面并不豐富,卻傳達出某種不屈的意味。
他們不敢怠慢,繼續(xù)清理,很快,第二幅巖畫也被清理完成。這時候畫面開頭仍然是那些野獸,不過少了兩只,其中一只身上還插著根木棍,虎視眈眈地看著前方,仿佛能感受到野獸那布滿紅血絲雙眼和那閃著寒光的獠牙。而此時人群的前方卻很明顯是幾個老人,因為他們都佝僂著背,伸出雙手仿佛想抓住那野獸的爪子,他們以后依舊是女人和孩子的形象。
此時的空氣仿佛有些窒息,女孩聽著教授有些渾濁沉重的呼吸聲,用有些緊張顫抖的聲音問道:“那些男人哪去了?”教授沒有回答,起身繼續(xù)清理第三幅巖畫。女孩意識到什么,咬咬牙深吸口氣,仿佛鼓足勇氣一般,跟隨教授的腳步向前走去。
第三幅巖畫的前方仍然是野獸,不過更少了,有的瘸了腿,有的少了耳朵,但也更兇戾了。而此時人群的前方變成了那些女人,她們手拉著手仿若一堵城墻,將孩子護在身后,那瘦弱的身體仿佛迸發(fā)出無盡的堅強。
這時候兩人都沒有說話,空氣仿佛壓抑地?zé)o法呼吸。他們立刻去清理第四幅巖畫,不知是累的,還是別的什么,那拿著工具的手有些顫抖。
第四幅畫很簡單,只有幾個孩子,有的看著前方,有的望著身后,他們在用懵懂的眼神打量著這個世界。
到此,四副巖畫揭開了面紗,兩人久久不語,透過壁畫仿佛回到了那遙遠的時代。一個弱小的族群,獸皮為衣,草木為食,面對著野火,山崩,河傾以及野獸,一場天災(zāi),足夠讓一個族群瀕臨滅絕,他們的任務(wù)是活著,他們的信仰是繁衍。野獸來了,男人們提著并不鋒利的武器勇敢地迎上去,沒有章法,只知道不斷地往野獸身上刺。很快一個男人就敗落了,被野獸一爪掀翻,一口斷送,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剩下的人仿佛繼承了死去同胞的勇氣,奮力一搏,竟然在被抓傷倒地的生死之際,捅穿了一個野獸,他們歡呼著仿佛看到了希望,但還是敗落了。野獸太兇猛了,拼盡全力也殺不完,最后一個人不甘地將武器刺進一個野獸的背上,心里想著即使死也要再刺你一下。男人們覆沒了,野獸逼近人群,老人們邁著不太利索的腿腳向前走去,他們想著,我年輕的時候兒也是殺過不少野獸的,還能怕了你這畜生?他們拿不動武器,就用手抓,用牙咬,用石頭砸,被野獸抓爛了身體也不放手。然后是女人……
“他們活下來了嗎?”女孩指著畫面中最后的孩子顫聲問著,仿佛能感受到他們的迷茫和無助,畢竟他們的身后再也沒有大人了呀。
“當然活下來了!”教授沉聲答到,“要不然怎么會有我們呢?”
“這,這是什么順序?!?br />
“這是死亡階梯?!?br />
……
也是生命的階梯。
二、快跑
漆黑的夜里,月亮被厚厚的云層籠罩,連星星都看不見幾顆,草原上的風(fēng)沉悶而燥熱,正是糟糕的天氣。
然而在黑夜里身披黑甲拼命趕路的一隊人,卻無比感謝這夜色給了他們巨大的保護,畢竟他們是在逃命呀!數(shù)天前,他們守衛(wèi)的邊防城池突然遭受圍攻,毫無預(yù)兆,那些城外的民族就朝著他們拔出了鋒利的刀,他們兵肥馬壯,勇猛精進,若是同為戰(zhàn)友必將贊上一聲好,然而,然而他們是敵人呀!他們看到將軍在敵軍中血戰(zhàn)而亡,被敵軍砍下馬,他們看到無數(shù)的同袍浴血奮戰(zhàn),他們握緊了手里的刀想沖上去,哪怕死在一起也好。
但是他們有著更重要的任務(wù),他們借著同袍的掩護,逃進夜色中,身后陸續(xù)響起了慘叫,但他們不能回頭,只能向前跑。他們是斥候,是軍隊里最熟悉地形的人,也是跑的最快的人,也只有他們有可能逃出去,將此方敵情傳遞出去。畢竟,邊防三座重城,再被毫無準備地攻下一座,整個北方邊防立刻將毀于一旦,那么中原腹地將直接暴露在敵人的刀下!
沒有人說話,他們只不停地跑著,跑死了馬,就徒步前行,借著熟悉的地形隱藏自己,與敵人迂回,數(shù)次被發(fā)現(xiàn),又數(shù)次逃脫。有很多次遇到了落單的敵人,但是他們都忍住了抓著刀的手,殺死一個容易,但也很可能暴露這隊人馬,畢竟他們是這中原最后的希望了,他們,不敢死。
日夜的趕路奔跑,耗盡了他們的體能,但是速度絲毫未降,仿佛在燃燒最后的生命。但也終于有了令人欣喜的發(fā)現(xiàn),看著熟悉的地形,他們知道,近了,馬上就要到最近的城池了!不由加快了速度,連喉嚨中泛起的血腥味都覺得異常甜美?!巴冕套樱壤献影严鬟f出去,再跟你們拼到底!”
“有人來了!”一個耳力超人的小兵沉聲喝道,隨后眾人便聽見了身后的馬蹄聲響和敵人的謾罵,雖然可以預(yù)估來人并不多,但想滅了自己這些山窮水盡的人,還是很容易的。
馬蹄聲近了,又近了,好像馬上就能追上了。隊伍被絕望的氣氛籠罩,當真半點希望也不給嗎?但他們隊形不亂,速度不降,就像平時訓(xùn)練一樣整齊有素,不,是更加優(yōu)秀!
在隊伍最后行進的老張此刻敢對天發(fā)誓,這次行軍絕對是他當兵二十年來參與過最成功的一次!然而,他跑不動了,早先很多時候他的體能就跟不上了。他十六從軍,征戰(zhàn)二十載,參與大小戰(zhàn)役不下百次,受過重傷,在戰(zhàn)場里倒下來過,但都活了下來,但這次他真的跑不動了,要不是身邊的戰(zhàn)友拉了一把,他早就要累趴在路上了。
“是時候了,其實我早就該死了?!崩蠌埻蝗缓孟窕氐搅藬?shù)年前的一場大戰(zhàn),他被敵人的刀砍下馬來,眼見就活不成了,誰知平時相熟的幾個戰(zhàn)友竟奮身來救,結(jié)果是他們都死了,而老張卻活了下來。
“我終于有勇氣去見你們了,這次你們應(yīng)該不會怪我了?!崩蠌埿睦锊粺o解脫地想著。
“快跑!”他對著身前的戰(zhàn)友大吼一聲,突然停下了腳步,他拔出了緊握的刀,緩緩轉(zhuǎn)身,盡量減少不必要的動作,想在敵人來臨之前積累更多的力氣。
前方疾馳的隊伍聽到老張的聲音后并未作出太多的理會,只是徒然又加快了速度,然后他們在吹來的風(fēng)力聽到了他的怒吼以及戰(zhàn)馬痛苦的嘶鳴,然后,了無生息,風(fēng)中仿佛多了一絲血腥的味道。
馬蹄聲又響起了,越來越近。
“快跑!”
又有一人作出了相同的決定。
……
“快跑!”
每個人轉(zhuǎn)身前都會囑咐前面的兄弟。
年輕的小兵身前再無人影,只悶頭奔跑,他年級最小,體力最好,也代表著他跑的最快。他忘卻了時間,忘卻了戰(zhàn)友的怒吼,忘去了身后敵人的馬蹄聲,他甚至忘卻了自己的名字,他只記得,快跑啊,再快點。直到他終于看到前方的城池,對著城門守將,用盡最后的力氣吼出那聲醞釀了數(shù)個日夜的詞:“敵襲!”
在他倒下之前,努力轉(zhuǎn)過身子,想再看上一眼。
然而,卻早已空無一人。
三、漢人,請起
幾十年來,中原腹地被恐怖統(tǒng)御,異族的鐵騎恣意踐踏著他們曾經(jīng)需要仰視的文明,把這里曾經(jīng)的主人視為奴隸。
“呸!”異族的將軍喝了一大口酒,總覺得沒有曾經(jīng)在部落里喝的有味兒,不干不凈地罵了幾聲,“連酒都甜滋滋的,難怪手無縛雞之力。”
“報!前方有軍情!”一個小兵手持著竹筒前來。他不敢怠慢,立刻放下酒壇子,看著手里的情報。
“這些漢人,怎地就殺不服氣!”營帳里傳來憤怒的咆哮。這么多年了,這么多年了,從他們?nèi)胫髦性詠?,竟沒有一年安穩(wěn)過!曾經(jīng)年輕的異族將領(lǐng)如今已顯老態(tài),這些年死在他手里的漢人他自己都數(shù)不過來,從一開始的志得意滿,到麻木,慢慢到恐懼。他殺怕了,太多了,實在太多了,他每晚都能夢到死在他手里人,那密密麻麻的,竟然一眼都看不到邊。
“這些人,老老實實活著不好嗎?雖然不是很舒服,但好歹能活著??!”他憤怒地想著。
住在街口破屋兒里的張大膽若是能聽到異族將軍的話,肯定會贊同地如同小雞啄米?!澳芑钪痪托辛寺?!還想咋地!”他不無得意地想著。雖叫大膽,但他從小膽小如鼠,從小到大,在路上看到異族人,不論男女,不論強弱,一律逃走,逃不走的時候兒也會如那鐵一般的規(guī)定,跪地行禮,絲毫無錯。這也是他活到如今的原因,想他的鄰居,因為多看了一眼那異族女人,就被挖去了雙眼,不久就沒了。還有那鄰居的鄰居,因為酒后說錯了話,第二天全家就被掛在了那城墻上,一直到尸體爛到掛不住了才讓入土。
這天張大膽路過一群漢人的聚集地,聽到他們在低聲討論著什么,不由湊近了。那群人發(fā)覺他的到來,立刻怒目而視?!皾L!”在幾聲怒罵下,張大膽悻悻而去,有幾個還在他身后吐了口痰。
“哎,都一樣活得沒個人樣兒,何故再自作清高!”他想著,“不過我剛剛聽到啥了,漢人,請起?”他沒來由顫抖了一下,想起來前幾天在墻頭上寫字的人來,“對了,是南邊那個起義的人說的。”不過那寫字的人不也死了,他不無遺憾地想著?;丶矣酶桌镒詈笠稽c米熬了點粥,蹲在自家院子里,就著缸里有些發(fā)霉的腌菜準備吃今天最后一頓飯,雖然才不過正午。
然后就聽到墻外邊走的異族人不干不凈地謾罵著漢人,以前的時候張大膽肯定早跑進屋子里了,單這時候他沒來由一陣厭煩,吃著飯,愈發(fā)覺得不是個滋味。于是,他很生氣,他悄悄打開門,看著那倆異族人走遠,鬼使神差地拾起腳邊兒的土坷垃就扔了過去。
張大膽死了,很多人沉默了,他們罕見地沒再罵他一句,幫他收了尸體埋在了漢人的墓地里。
在一個骯臟的腳落地乞討的老奶奶,看著穿著漢服從眼前走過的異族女子,心里一陣嫌棄。“想當年我年輕時候兒,穿的好衣裳不比你這小妮子華麗,不比你這裝腔作勢的花架子好看?”她仿佛回到了那富足美麗的年華,那優(yōu)雅的閨中時代,不過她很快就醒了,看著粗糙骯臟的雙手,和爛碗里那塊隔夜的饅頭,心里很失落,突然想起來前幾天被砍死在她面前的一個人嘴里喊著什么:“漢人,請起!”
那時多好的一個孩子呀,還不到二十吧,都沒我那早死的兒子大呢。她想著,然后她就開始生氣,然后她豁然站起來,朝那異族女子吐了口痰。
乞討的老奶奶也死了。
……
這樣的場景發(fā)生在中原的每一座城池里,他們辛苦卑微地活著,卻從來沒有人忘記過那心中的仇恨,他們會死,但從不放棄。
因為,漢人,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