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山腰里的村莊(小說·旗幟)
一
山,如墨染的屏,一幅接一幅,萬種嬌情千姿態(tài);山,如江河的浪,一坎又一坎,此時起來彼時伏;山,如護城的墻,一堵挨一堵,露岀了鋒利的齒;山,如盤踞的龍,一條并一條,扭著騰飛的身軀;山,如泥捏的畜,像牛也像馬,供奉先祖和天地。
村莊筑在山里的山腰上,圍著滲和茅草夯出的黃泥墻,打著自家土窯里燒出的青磚和黑瓦。那房屋,東一間,西一棟,頭頂?shù)?,是祖宗傳下來自從盤古開天地開出的天,腳下的基礎(chǔ),也是自從盤古開天地開出的地,間間都是漢唐的風(fēng),棟棟都有宋明的俗。如果說,大山是山民的魂,那么,他們就是山魂繁衍的靈。
山里的坡陡谷也斜,缺少蓄水和平地,挨著泉眼處,摳出一方水田種大米。那稻田,像木槌,像鐮刀,像彎月,大塊只有幾米長,小塊也就是插上十幾株秧,一頂斗笠蓋住了,不留神,叫人點數(shù)準忘記它。從春到秋收兩季,打下的谷子,若是家中人口多,養(yǎng)家糊口還困難,一桶米飯蒸下來,地瓜絲、木薯片、山藥塊,還得搭配七分半。
山里人平日向大山討生活,砍伐大樹放下山,賣給山下做生意的木材商。商人把木頭編成排,連接起來如長龍陣,捎排工號子在群山里蕩,那木伐,順著金山江,放到山里人沒有去過的它鄉(xiāng)。山里人換來的銀元,除了油鹽醬醋和買米,還得省下壓箱子,急用時,才好把柜底翻一翻。蓋房子、迎婚嫁女、過年全家大大小小添件新衣裳,或是有個頭痛腦門熱,遇到這些煩人的事,沒有錢,會讓人的臉色很難看。
山里人,怕下雨。山里頭都是黑黑的地皮黃黃的土,下雨時,那些泥巴像被老天爺翻攬拌,一腳陷下去,粘膩膩,半晌才得撥岀個窩。這天氣,什么活計也做不了,只好懶懶散散呆屋里,有時一泡就是二、三旬,守著一扇門,盯著一口窗,看山,看雨,看著那天黑了亮,看著那天亮了黑,看得人們腰酸背痛渾身不自在。
二
香菇客來到大山中,和山里人一樣靠山吃山討生活。夏季里,專找那些會長香菇的倒木,一根一根扛到山的背陽處,鋸成一截一截的木段,齊整整,一堆堆,架成方方正正井字型。入了冬,他還是把那些不能長香菇,山里人當(dāng)劈柴也看不上眼的倒木往山下搬,送到打好的土窯燒木碳,等待來年春天派用場。
香菇客,跟山里人唱反調(diào),雨水足,那些碼好的段木堆里,那些漫山遍野撿不完的倒木上,香菇才會猛勁冒。這時節(jié),只有他穿件盔甲似的棕衣,頭頂鍋蓋般的竹笠,一根扁擔(dān)穿著兩只大簍筐,出沒在青山綠色的林子里,采摘那些仗著雨水天,在斷木、倒木、枯木樹皮上爭相拋頭露面的香菇,非得待到天色暗,才肯回到草棚來。
香菇客的草棚搭在半山脊,向陽、干燥又透風(fēng)。柱子、橫梁用的是大毛竹,棚上架著一層厚厚的茅草,棚頂尖又陡,叫蒼蠅飛上去也站不住腳,更別說是那滑溜溜的雨滴。草棚有兩間,一間是焙房,正中挖出長方形的淺坑,上面架子上擺著幾層竹片打編的篩子。這坑是火塘,燒木碳,焙香菇不能用柴火,若是串上煙熏味,香菇的賣價就要打折扣。挨焙坑不遠,壘砌的三塊石頭上安放一口大鐵鍋,下面可以塞柴枝,燜飯、煮菜、燒水,全憑它。另一間,怕返潮,離地一尺高,平平整整地鋪著一節(jié)節(jié)鋸好的小雜木,焙好的香菇拿麻布袋裝好后,一口一口地碼上方。還擠出一塊小角落,打著的草蓆底下墊著干稻草,算是香菇客睡覺的床。
在山里做活計的山里人,晌午時分歇腳時,都會找個附近人家討碗粗茶解個渴,或借人家灶臺熱一熱棕葉包裹著的冷飯團。香菇客的草棚,經(jīng)常有人來,有時就像約了伙、結(jié)了伴,一來就是好幾撥。他們圖的是放肆,不拘束,說說鬧鬧玩得開,香菇客是外鄉(xiāng)人,本地人的講究在他面前沒忌諱。
香菇客是外鄉(xiāng)人,翻過好幾座大山才是他家鄉(xiāng),拿手比劃不很遠,行走起來也是幾天幾夜的路程。剛開始,還有人知道他姓名,后來,不知誰叫了第一聲“香菇客”,大家都跟著喊開了,再也沒人問他姓啥或名啥。
香菇客吃透一個理,岀門在外,遠近大小也管叫走江湖,一雙眼睛還得學(xué)會放得亮。他在家,人來了,客客氣氣地招呼,燒鍋噴香噴香的香菇湯,讓他們用好飯團后洗洗腸。走時候,也是笑臉相送到門外,會吸煙的,往你口袋里塞上一撮土煙絲。若不在,焙房門也從來不上鎖,屋內(nèi),三塊石頭立起的灶坑旁,放碗香菇干,擺盒洋火柴。門口的木樁上,還置著土瓷壺,壸嘴上套著一節(jié)竹筒子,壺里盛滿沖泡好的茶水。
山里人,奇怪那擺著茶壺的木樁,在戶外立著好幾根,不喂牛不養(yǎng)羊,誰也不知道香菇客打在地里做啥用。當(dāng)座墩,半個屁股也挨不著邊,那么高,更沒人愿意爬上去沒事找事耍。
山里人,樸實憨厚性子直,誰敬我一尺,我敬誰一丈。這些年來,香菇客與山里人沒有拌過嘴,更沒動過粗,山里人把他當(dāng)作客人待,誰家遇到有個紅喜喪白事,座上賓上還少不了他。
轉(zhuǎn)眼雨季又要到,今春香菇客倒是犯了愁。山里人都長成一個倔脾氣,寧愿餓著肚子也不肯看著別人的臉色來下飯。誰家有事,大伙你幫我來我?guī)湍?,不拿人家一毫一厘的工錢,誰也忘不了欠了誰家的情。山里人還是家鄉(xiāng)寶,更見不得有人下山到大戶人家做長工來打短工。
前幾年,香菇客是找兔歪子來幫忙。兔歪子,一人飽,全家飽,一人餓,全家餓,山里頭名付其實的光棍漢,才不管什么臉皮和面子。一到雨季他就沒地方浪,那棟破爛屋頂上的灶囪頭,三天兩頭難得見到冒青煙。若是人家把自家菜園子盯得緊,這年偷挖不到地里的地瓜,只能背貼床板,肚皮貼著背,睜著眼,數(shù)著眼睛里冒岀的金星。聽說香菇客要他來幫工,只要盯著焙坑里的木碳,不要熄火也別太旺,管酒又管飯,季節(jié)過了還給幾塊銀元花。這等好事,他心里還來不及想,腦袋已經(jīng)雞啄食般忙點頭。去年冬,山下的山貨客上山收香菇,香菇客忘了收好他們丟下的十幾塊大銀元,兔歪子抽個空檔摸走了。到現(xiàn)在,整座大山還看不到他的影。
山里人看到香菇客急著要找人,幫他介紹李嬸來幫工。李嬸上山來,實話實說對香菇客講,她家兩個媳婦一前一后都生了娃,早上還得忙著家里的活,只有下午才有時間來幫他。李嬸見香菇客皺起眉頭又犯愁,拿嘴努了一把不遠一戶人家岀主意,要不找她來幫上午的忙,這兩年都沒見她添過新衣裳。
李嬸家里大大小小有一窩,她不想和銀元過不去,能得一塊是一塊,人窮時,蒼蠅的爪爪也是肉。
三
李嬸說的她,住在香菇客草棚山脊腳跟頭,挑高往下探,房子、院子都被放小了。這戶人家,進了大門,正對著兩層高的木樓,院子兩側(cè),兩排平房相對著,聳起煙囪那邊,做廚房和飯?zhí)茫硪贿?,是堆劈柴農(nóng)具和雜物。圍墻四周菜地里,稀蔬地種著的果樹像風(fēng)景林,有柿子,桔子,板栗和石榴。二樓還挑岀了走廊,陰天時,可以攤涼衣服和被套。前幾年,入冬后,還看得到屋檐下掛著些需要風(fēng)干之類的食物,如一條條的臘肉,一串串柿餅和紅紅火火的問天椒。
其實,這戶人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落了,若大院子里,只居住著一位小寡婦,小寡婦名字叫山蘭。人們都說嫁過的女人就是花兒也會褪了色,如果山蘭沒把漆黑的頭發(fā)綰到后腦勺,標志著是有過男人的婦女,那絲毫不走形的身段,那如羊脂般泛光的膚肌,叫人看去,準以為還是沒出過閣的黃花女。
山里人都曉得,山蘭嫁過兩個郎,而且兩個男人都死了,都是死在她過門后沒幾天。
山蘭娘家在大山更山里,上面有個哥哥是天生的啞巴,快三十了還沒討成親。經(jīng)媒人撮合,她一咬牙,為了哥哥的婚事,和第一個男人家里換了親,男人的妹妹過門到她家。憑良心,這門親,委屈的是她小姑子,山蘭倒不虧。男人雖然窮,人老實,也本份,不缺胳膊不缺腿,只是家中勞力少,起早摸黑也掙不來錢。成親那晚,挑去紅頭巾,見到男人的模樣,山蘭的心還如小兔般,“砰、砰”地跳了好一陣,慶幸自己命好嫁個如意郎??墒?,天有不測風(fēng)云,小倆口日子還沒嚼出味,一個深夜里,男人半夜起更,在茅廁旁,摔個大跟斗,無病無災(zāi)地走了。湊巧的是,男人的妹妹嫁給啞巴哥哥沒大半年,也是半夜起更碰到鬼,無緣無故地小產(chǎn),身下攤著一大堆血水,這可是一尸兩命的橫禍。
山里男人說話粗,只要女人不在場,口中無遮擋,什么事兒也敢掰。都說山蘭屬白虎,隱私之處是塊大白板,硬把她男人克死了。這些話,都是從兔歪子嘴里溜出來,他說得是有憑又有據(jù),不能不讓人相信他。
兔歪子鼻溝豁開一條長口口,整個嘴巴如被人擰過般,扭向左邊斜著放。人人都說五觀不全的人心事歪,這話按在兔歪子身上一點也不委屈他。他見到女人就像中了風(fēng),抖著手腳晃著身,一雙兔子般紅紅小眼珠冒出的邪火,專撿女人身上不該留目的地方瞅,盯得人家渾身上下不自在。平日里,山里姑娘媳婦見了他,都要繞著走。他也不敢太放肆,只是沾些眼睛和嘴巴的光,他知道,山里人見不得調(diào)戲女人這等下三濫的事,惹人惱了,打斷胳膊腿兒也白搭,那冤那屈無處喊。
在山里,誰家娶媳婦,兔歪子準是不請自來到,那心情,比撿到金元寶還高興,如一只饞嘴的貓,吃不到魚,還能嗅嗅魚腥味。鬧洞房那一夜,就算對人家小媳婦有些出格的舉止,主人家咬牙切齒也不能拿他來翻臉。山里人,新婚夫婦三天無大小。鬧洞房,只要不把人家媳婦拐跑,動手動腳,講些酸話瘋話,主人家還生不得氣,否則,夫妻倆往后日子不和睦,鬧個雞飛狗跳悔青腸子都無處怨。
山蘭鬧洞房那夜,突然刮起一陣好大的風(fēng),愣是把插在土墻上掛著的洋鐵皮筒子里的松明火把吹熄了。本來懷著一肚子壞水的兔歪子,借著幾分水酒勁,擠到新人旁,冷不丁伸岀雞爪似的手,朝山蘭身子摸過去。這一次,他可沒有討到好,黑暗中,不知從哪起一腿,朝他褲檔飛過來,把他踢翻在地下。他扶著墻根回家后,整整是躺了十天半個月,胯下的命根子都險些被廢了。
山里人,嫁出去的女兒潑岀的水,無論在婆家受了什么委屈,或有什么大變故,別指望娘家人出頭當(dāng)靠山。嫁雞趴雞窩,嫁狗守狗洞。命苦的,男人死了,若有一兒半女,還得為婆家傳宗接代守寡一輩子。要是男人沒留下種,二年后,婆家會把媳婦當(dāng)作女兒來相待,待到找到合適的人家,收了聘禮,再把她嫁出門,娶媳婦這筆份子錢還得撈回來。
男人死后,山蘭整整守了兩年寡,經(jīng)媒人撮合后,又說給現(xiàn)在的人家。這戶戚姓人家花錢娶回這門親,更多心事是拿它來沖喜。他兒子比山蘭整整大十歲,雖不傻,卻犯下渾渾濁濁的癡呆病。聽說以前不是這個樣,還在山下私塾里上過幾年學(xué)。就是因為讀了書,識了字,才不把山里的女孩放眼眶,喜歡上山下的姑娘,但人家姑娘卻瞅不上他。回到山里后,自家的門坎再也沒有邁出過,整天介日里,有如丟了魂來失了魄。
山蘭這回更命苦,結(jié)婚那晚,吃完宴席,要送新人入洞房,新郎倌卻不見了。好幾天后,人們才在山頭的林子里找到他,死在一塊巖石邊,身上不見任何傷和痕。山里人有規(guī)矩,男人死了女人在,都由自己女人為他擦凈身子換衣裳。山蘭這回可是留了心,就算自己再晦氣,同樣的事兒也不可能莫名其妙來兩回,這回她可仔細了,果然在死去的男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奚巧。
禍不單行,不到二年的時間,公婆也撒手走了。公公臨終前,拉著山蘭的手,叮囑道,這若大的宅子就傳給她,求她招個男人上門來,生下第一個男孩隨他戚家姓,別斷了戚家一代接一代傳下來的香火。
自從公婆過世后,山蘭是上沒大來下無小,就算偷個男人養(yǎng)個漢,山里人除了茶余飯后多份聊天的料,這閑事不會有人出頭管。山蘭不是那號人,偷雞摸狗被人指著著脊梁骨罵破鞋的事兒做不出。但孤苦零丁的日子熬得苦,哪個女子心甘情愿辜負青春好風(fēng)光,她也想正兒八經(jīng)找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男人成個家,偏偏是,再也沒有媒人上門來招惹她。
哪個地方都不缺騷公雞和饞嘴的貓,盯著山蘭看的不少,想去碰她的人也只能在心里想,因為她是白虎星,山里頭的一枚刺梨兒。男人雖然嘴巴硬,說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真的要去送性命,十有八九還是不樂意。
四
山里頭,杏花開了,梨花開了,桃花開了,還有那些叫不出名兒的野花兒也開了,粉粉紅紅,雪雪白白,一叢叢;紫紫藍藍,濃濃淡淡,一點點。疊綴在蔥蘢的山坡和山頭,一座座大山都添換了新衣裳。
山里頭,雨水也來了,一茬接一茬,把整座大山澆個透,山上的斷木上,香菇客伐下的段木里,樹皮開始腐爛,香茹釘釘一點一點地往外冒,黑褐褐,毛茸茸,宛如一把漸漸撐開的小油傘。
前陣子,香菇客聽了李嬸的主意,思來想后也只有這么辦,他讓李嬸跟山蘭去說說,看看她是否愿意來幫忙。香菇客在山里呆了好些年,偶爾和山蘭也打照面,兩人僅僅只是端起眼角瞟一瞟,算是招呼過去了,幾年來,誰也沒跟誰搭過腔。香菇客不想去招惹那份腥和臊,讓山里人沒事編排起事兒來,誰也知,寡婦門前是非多。
村民放下個人恩怨,一致抗日,很有政治意義!小說描寫細膩,脈絡(luò)清晰,人物生動鮮明,很有文學(xué)意義!
祝阿泥老師生活愉快!佳作不斷!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