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春節(jié)，我像往年一樣回老家拜年。那時，看不出叔叔有什么不妥。
　　 春節(jié)過后，叔叔告訴我父親，年二十九，他在家貼對聯(lián)，胸口忽然疼痛難忍，吃了一粒保心丹后才緩解下來。去醫(yī)院測心電圖，醫(yī)生說心律不正常。經(jīng)過深入檢查后，確診為心臟瓣膜受損，要盡快做手術(shù)修復。這個病對叔叔來說顯得好突然，他之前并沒有感覺到有什么不適。
　　 我陷入對疾病的恐懼。在我的記憶中，叔叔一直是一個強壯而有魄力的人。
　　 叔叔開過廠，種過蓮藕，養(yǎng)過豬養(yǎng)過鴨，可謂人生閱歷豐富。現(xiàn)在，叔叔正是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叔叔有三個兒子，大兒子生下大女兒后，叔叔便在家照顧孫女。帶孩子是很累的，對于沒有經(jīng)驗的人來說更累，但叔叔很享受這種生活，每次見他都是樂呵呵的。
　　 去年年底，堂弟生下第二個女兒，一家人還沉浸在喜慶中，叔叔忽然就病了。人世間，每天都有人出生，每天都有人生病或死亡，喜與悲交替出現(xiàn)。在歲月的流逝中，萬物都在變化，四季輪回，花開花落，人漸斬老去。茂盛不會長久，凋謝才是永恒，該好好珍惜生命。
　　 叔叔顯得很緊張，到處了解這個病，并尋找好的醫(yī)院做手術(shù)。在病痛面前，人是很難平靜的。世間沒多少人能視生命如糞土，毫不珍惜，隨便放棄。叔叔愛生活，愛家人，上有老，下有小，他還想活好久。手術(shù)，是必須要做的。
　　 這件事像一塊石頭，壓著親人們的心，我在異鄉(xiāng)忽然多了一份牽掛和擔憂。
　　 三月的一個早晨，母親用微信給我發(fā)了一條空白的語音。母親不太會使用微信，我以為她在亂玩，問她想說什么，她沒有回復。
　　 南方的天氣總是善變，這一整天又是陰天，我心情郁悶不安，總感覺有什么事發(fā)生。
　　 晚上打電話回家，問母親在微信里想說什么。母親說，你叔叔今天早上做手術(shù)，想告訴你。
　　 這么快就做手術(shù)了？
　　 是啊，醫(yī)生說越快越好，晚一年做，效果會差很多。手術(shù)做了六個小時，醫(yī)生說手術(shù)是成功的，現(xiàn)在在重癥室觀察，等過了危險期就轉(zhuǎn)到普通病房。母親的話平靜而傷感。
　　 我在異鄉(xiāng)忙于工作，不能隨時回鄉(xiāng)探望叔叔。妹妹住在城里，離醫(yī)院比較近，她有空就煲湯，帶給叔叔喝。我在電話里聽妹妹描述叔叔的情況。妹妹說，叔叔瘦了一大圈，虛弱得很，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整個晚上都在打嗝，每打一下，都會拉動傷口，痛得差點暈過去。妹妹的話像一根針扎進我的神經(jīng)，有一種尖銳的痛在我身體里蔓延，我感到生命如此脆弱，如此無奈。
　　 母親說，叔叔在醫(yī)院治療了半個月，可以下床走動了，但傷口依然很痛。堂弟小心翼翼地扶著叔叔，像扶著學走路的孩子，怕他摔跤。叔叔一步一步地，在疼痛中走向新生。過去走過的路，做過的事，都被一一遺忘，唯有當下的痛最深刻。
　　 我終于有時間回鄉(xiāng)看叔叔了。
　　 叔叔從臥室里走出來，我望著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叔叔。他瘦了好多，老了好多，聲音也變了。僅僅兩個月，就讓一個人變成這樣！
　　 叔叔坐在我的對面，用沙啞的聲音跟我說話，目光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說到手術(shù)過程，旁邊的嬸嬸痛苦地描述：這個手術(shù)真的太恐怖了，先開腔、折開胸骨，然后取出心臟、裝上人工瓣膜，最后把心臟放回去再縫合。嬸嬸并沒有目睹手術(shù)的過程，這些是醫(yī)生說的。但從嬸嬸嘴里說出時，就像她是叔叔本人，感受到手術(shù)的整個過程。她一邊說一邊發(fā)抖，那些痛被她抖落在地上，發(fā)出堅硬的回音。我仿佛聞到血的味道，聽到胸骨裂開的聲音，被一種悲苦的情緒緊緊包裹。
　　 叔叔說，我現(xiàn)在不能咳嗽，咳一下，傷口就會痛三天。我的淚水在眼里打滾，有些痛，即使不是親身經(jīng)歷，也覺得很深刻。
　　 我從叔叔家走出來，往老屋走去，去看看奶奶。
　　 老屋距離叔叔家只有幾百米。奶奶腿腳不靈便，極少走出那條小巷，幾百米，對她來說也是無法跨越的天涯。平時，幾乎每天都有親人去看爺爺奶奶。
　　 天馬山上的草木蔥綠，河流不息，春天的氣息不濃不淡。經(jīng)過老人之家，看見十來個老人圍在一起，下棋的，圍觀的，都專心地望著棋子，忘了自己的年齡和白頭。
　　 推開老屋的大木門，看見奶奶坐在藤椅上，她正迎著門外的光望過來，看見我，高興地說，俺大孫女來了呀，快進來吧！我走近奶奶，握住她布滿皺褶的手，與她面對面坐著。奶奶又老了許多，她沒有認真梳理頭發(fā)，隨意地扎在腦后，頭頂上的白發(fā)像一堆野草交錯成失色的時光。奶奶眼中有明顯的憂傷，我一眼就能讀出來。
　　 奶奶，你最近身體好嗎？
　　 還是那樣子，不是這里痛，就是那里痛，看這膝蓋啊，痛得走不了路了。
　　 我擼起奶奶的褲腿，撫摸她的膝蓋，一塊增生的骨頭明顯地凸起。奶奶被這種入骨的痛折磨了多年，但他舍不得子子孫孫們，舍不得離開這塵世。陳舊的木桌上，擺滿了止痛藥油，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痛，被這些止痛藥油擦來擦去，怎么擦也擦不完。
　　 你去看過你叔叔沒？
　　 我剛?cè)タ催^叔叔，他好多了，奶奶不用擔心的！
　　 我怎么能不擔心啊，幾個月沒見他了，之前沒人告訴我他生病了。我問你媽，你媽說他做了手術(shù)。我這段時間吃不下，睡不著，心疼他?。±咸鞝敯?，別讓我的子孫受罪，把病都給我這個老人好了。奶奶虛弱地扶著藤椅，哭訴著她心底的痛。奶奶的痛很快傳染給我，人是怕痛的，因為怕而更容易被傳染。
　　
　　 二、
　　 我又想起去世的四姑。
　　 2007年勞動節(jié)，我放假回鄉(xiāng)。我站在油店門口，父親突然用低沉的聲音對我說，你四姑患了絕癥，昨夜走了！此話猶如晴天霹靂，使我的思維突然短路，張開嘴啊了一聲后，說不出話來。眼淚馬上涌出來，我不相信這是真的。難道家里人不知道，我和四姑的感情有多好嗎？為什么沒有人對我提及過她的病情？難道我這次回鄉(xiāng)是天意嗎？是上天怕我錯過送她，而讓我這個時候回鄉(xiāng)嗎？
　　 我奔到四姑的欞前，她已被白布蓋住了整個身體，我已不能再看她一眼！我跌跪在她身旁，悲痛地喊，四姑，四姑，我來看你了，你看到我嗎？那一刻，她的音容笑貌在我腦海里翻滾，她似乎并沒有離開，只是累了，想睡一睡。她在夢中，與我一起搓大繩，縫帳蓬。她在夢中，與我一起收割稻谷，抬甘蔗。直到四姑被抬進棺材，我才清醒地意識到，她再也不會醒來了。
　　 四姑走的時候只有五十歲。爺爺奶奶還活著，但她只能這樣殘忍地離開他們。她走的那天，奶奶哭了，她一個人躲在小屋里，歇斯底里地哭了。沒有四姑，奶奶的天地都暗了。
　　 之后，奶奶變得比以前更堅強，她要像母親一樣，替四姑教育和保護幾個外孫女。
　　 在四姑生前，每次想起她，都是溫馨甜蜜的感覺。她走后，每次想起她都會有一陣陣苦澀的味道涌來。她的三個女兒，天生善良美麗。她大女兒結(jié)婚的時候，我偷偷地流淚。她小女兒結(jié)婚的時候，我也偷偷地流淚。因為我很想婚禮上有四姑，看她幸福地坐著，喝女兒敬她的茶，然后在鞭炮聲中送女兒出門。這是作為母親百感交集的時刻，可她來不及體驗。如果四姑還活著，如今已是有三個外孫的外婆了。她不在，這些孩子怎會知道外婆這個詞有多么親熱？
　　 四姑走后，我的內(nèi)心空出一處荒涼地，我清晰地意識到一個人過早地離世，對于父母和孩子來說都無比遺憾和悲痛。她走后，我跟每一個親人打聽她病時的情況。奶奶告訴我，她知道自己患了不治之癥后，勸奶奶看開點，要奶奶健康地活下去，替她帶好幾個女兒。母親告訴我，她瘦得像一根竹子，面無血氣。父親告訴我，她不怕死，也不想浪費金錢去治療。她的大女兒告訴我，她最后痛得難以忍受，必須依賴打止痛針來度日。親人說的這些情景不斷地在我腦海里出現(xiàn)，變得越來越具體，我像親眼看到四姑生病的整個過程。之后很長時間里，我常跟親人們談起四姑，似乎每談她一次，都會加深我們之間的感情，對她的思念，才得以安慰。
　　 每次去看奶奶，都覺得她心里有隱痛，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喜歡大聲說話，不再像以前那樣笑得如春花燦爛。她越來越老了，頭發(fā)全白了，行動不方便。四姑是奶奶最貼心的女兒，奶奶一直保留著四姑那臺紅色手機，手機里儲存了所有親人的名字，唯獨沒有四姑的名字。奶奶把手機當作寶貝，一刻也舍不得離手。她睡覺的時候，手機就放在她的枕邊。奶奶現(xiàn)在的聽力很弱，她無法聽清電話里的話。她只知道，電話響了，又有人想她了。我懷疑奶奶認為電話一響，就是四姑叫她了。
　　 四姑走后，四姑丈過得很落魄。六年后，查出他跟四姑患了一樣的病，不久他也走了。那個曾經(jīng)深愛四姑，又曾經(jīng)與她吵鬧了多年的人，隨她走了。在我知道四姑丈跟四姑患了一樣的病時，覺得他們一直同命相連，四姑痛的時候，四姑丈一定也跟著痛。
　　 從記事起，我目睹著一個個親人離世。曾祖父、曾奶奶、外婆、大舅父、七舅父、四姑、四姑丈像一縷炊煙隨風飄散。人生下來，就踏上走向死亡的路途，注定在痛中走向終點。
　　
　　 三、
　　 六年前的冬天。我食指關(guān)節(jié)上生了一個冬瘡。起初，不痛不癢，我沒有太在意，以為很快就會好。一個月后，沒有一點點好轉(zhuǎn)，我開始積極治療。
　　 去過南嶺村醫(yī)院、布吉人民醫(yī)院、北大醫(yī)院、武警醫(yī)院。一次又一次的無效治療，在我的手指上留下痛感。
　　 去武警醫(yī)院打了一支封閉針是一個大錯。那藥水停滯在皮內(nèi)，損害了皮膚組織，導致手指慢慢腫起來。
　　 在北大醫(yī)院，我滿懷希望地接受手外科主任給我的診治。用藥一個月也不見效果。有一天，手指忽然腫得很厲害，比平時大了一倍。醫(yī)生看了緊張起來，決定馬上給我開刀引流。
　　 打麻藥，開刀，只是一點點痛。而清創(chuàng)的過程是不打麻藥的，那真是絕對的痛。隔三天進行一次清創(chuàng)引流，像古代的酷刑，用針扎手指似的，使人痛不欲生。經(jīng)過一個月的清創(chuàng)引流，手指依然沒有好轉(zhuǎn)。
　　 最后在手外科醫(yī)院住了一個月，進行手術(shù)、深度清創(chuàng)、物理治療。出院后，過了半年才真正康復。那痛，曾使我覺得生命失去意義。
　　 做手術(shù)時，麻藥沒有起到作用，我感覺到我的手指被手術(shù)刀割開，一點一點地挖出我的皮肉，痛，到了頂峰。我像在做一個惡夢，神志不清，身體發(fā)抖，喊醫(yī)生輕點，輕點。
　　 住院期間，我每天認真地觀察身邊的病人，了解他們的病情。一個三十九歲的男人，斷了四條手指筋；一個四十二歲的男人，在路上無端被喝醉酒的人砍斷拇指；一個五十歲的女人，工作時被車床扎斷兩只手指；一個男人被車撞斷一只手；一個三十歲的女人被機器燙傷一只手。在一張張痛苦的表情中，我感嘆生命的無常，意外的可怕。
　　 病友之間的陪伴和安慰，很快讓人的心平靜下來。當你看到那么多人在承受痛，就覺得痛是平常的，像走路睡覺一樣。醫(yī)院像一個修道寺，有人在疼痛中學會了忍耐，有人在疼痛懂得了感恩，有人在疼痛中開出花來。
　　 后來，我適應(yīng)了疼痛，每次清創(chuàng)時咬緊牙關(guān)，不喊一聲痛。每次醫(yī)生給我包扎好傷口，我都有打勝仗的感覺。醫(yī)生說，你的手指可能要植皮。我說，我不植皮，我相信我能長出新的皮。
　　 我終于贏了，可以出院了。出院那天，醫(yī)生對我說，你就是自己的醫(yī)生，相信自己，病就會好！
　　 如今，我手指上的疤痕幾乎看不見，我?guī)缀跬四切┩础?br />　　 人活著，免不了痛，當你看見別人的大病大痛或死亡，才知小病小痛那么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