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準備好了,我們結婚吧(短篇小說)
陳平凡買了一塊錢的面條,站在陽光下的院子里,正考慮煮著吃還是燜著吃,突然有個陌生電話打進來。女兒陳芳曾經(jīng)告誡他陌生號一般不要接,不是詐騙就是撥錯。兩天了都沒有一個電話,也沒有一個人串門,甚至連胡海生都沒有過來踩上一腳。除了墻外面湖南民工嘰里呱啦的說話聲,就剩下房頂?shù)镍B叫了。陳平凡的四合小院本來在洋槐村比較荒涼的村東頭,他尋思著退休后安安靜靜地練練書法寫寫回憶錄什么的。還給自己寫了一行詩裱在墻上: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不管春夏與秋冬??墒钦蝗辉谒乙磺淄獾牡胤介_了一條育才路,黃玉林副縣長還給第八小學奠基剪彩。才一年多,陳平凡就感到了周邊騷動不安,首先是路上拎著大水杯的民工突然多了,然后是前面那幾戶人家把東西擠在一個屋里,其余房子都出租出去,連幾平米的偏房都住著工人。外面越是混亂他越感到孤獨。今天再不接個電話,怕都不會跟人交流了。
他接通了,是橋頭中介所陳大姐打來的。這讓他出乎意料又不知所錯。陳大姐告訴他,許寶君同意見個面。許寶君的男人五十五歲就得腦溢血死了。兩個男孩大的上了大學,小的也上了高二。若是有意,你倆老同學不用那么客氣,中午在北大街吃一頓驢肉湯隨意聊聊。
都怪半個月前胡海生多了一事。那天陳平凡本來打算寫幾幅對聯(lián)就練練書法的。胡海生卻打來了電話,讓他騎著電驢去橋頭一趟。這樣的電話胡海生打過十幾次了,沒法子。胡海生是自己的發(fā)小,用他的話說,他和陳平凡是一根瓜蔓上的兩顆鐵疙瘩瓜,最后混成兩根棍棍兒。橋頭就是橋頭婚介所的簡稱。很明顯,胡海生又要相親了。陳平凡把剛寫好的婚聯(lián)鋪在地上,讓它慢慢風干。洋槐村有個婚喪喜慶,少不了麻煩他來兩筆。
那天吃過午飯,陳平凡拿著噴壺正在澆花,胡海生就來了。他穿了一件紅色T恤,光腦袋被襯托得油光發(fā)亮,肉肉的臉上紅潤潤的。他佝僂著腰身,光腦袋前傾,這樣的造型很容易忽略堆肉的脖子,整個人像一枚剛煎出鍋的紅皮蝦子,眼睛卻很亮。胡海生和陳平凡是穿開襠褲長大的。九十年代初胡海生就辭職下海販賣藥材。剛開始錢倒是掙了些,后來有一批藥材起了毛,他還以次充好,行情也倒了。兩個兒子結婚買房不僅就把他抖落成了空口袋,還搭上了外債,最后混得只能蝸居在河灘給人家看魚池,風光自然與那年不能同日而語。陳平凡十九歲當民辦教師一直堅守到前幾年國家有了政策才轉(zhuǎn)了正。誰知道眼看著要退休,好日子才開頭,老伴從蘭就患病去世了。胡海生的老婆前年秋天心臟病沒有活過來。兩個人真真成了面板上的搟面杖,光棍一根加一根。
“這次眼睛一定填飽了。我替你把關。”陳平凡說這句話也是一語雙關。胡海生跟女人見面不是十次八次,他說人家不是嘴巴太巧靠不住就是說老實巴交沒風情。老婆去世兩年半結婚就有三次了,最長的一次就是最后一次,維持了三個多月,說到底都是錢的饑荒。因為女方回家坐車問他要兩百塊錢而告吹了。他說八字還沒有一撇就知道錢錢錢,一個月凈是回家的路費。他轉(zhuǎn)過臉滿不在乎地說,是你的攆也不走,不是你的拽也不中。
“我說你的觀念也要更新了,教書三十年還那么頑固。有合適的我也替你做個主……”胡海生要陳平凡陪著相親,一是給自己增加自信。陳平凡體型瘦小枯干不說,眼睛細成一道縫,脖子處的皮膚就像魚鱗似的,可以襯托自己的高大。胡海生從小就取笑他就像個黑棗核,而自己就是個白胖胖的花生仁,年輕時候一表人才。另一個原因就是萬一遇到聽不懂的話,無法定奪的事,也好有個商量的人。
“別別,我自己喜歡清靜。多一個人多一個麻煩?!标惼椒惨宦牶Io自己做主,急忙擺擺手,眼睛卻沒有離開地上的花盆。他收起噴壺,整整自己的衣襟。有幾滴水珠濺在前胸,貼著肌膚涼涼的。他用手象征性地輕拂了兩下。
輕車熟路的,他們很快就來到橋頭一間小院。大門一側(cè)掛著個牌子:橋頭中介公司。橋上車來人往,院子倒很幽靜,照壁前盛開著幾朵饅頭花,還有小辣椒一樣的串串紅。三個臺階,胡海生佝僂著腰身兩步竟跨上去了。他站在臺階上正正身板,反復招手,示意陳平凡跟上來。陳平凡原準備蹲在墻角的陰涼處吸支煙的,聞聞花的香氣,再看一會手機上新聞。
房間是臨時收拾的,三個靠墊不規(guī)矩疊羅在一起。坐在灶臺前的女人就是今天的主角了。胡海生看了一眼,動作就有些拘謹,他已經(jīng)開始習慣地搓著鼻頭,空吸溜著鼻子,向在場的各位打了招呼,坐在沙發(fā)一側(cè)。陳平凡緊貼著胡海生坐下,他的眼睛從沙發(fā)移到電視,移到電視邊的機頂盒上,最后目光定格在灶臺和灶臺邊的那個女人的時候,他簡直要喊出來了,若不是在這種場合。許寶君,當年的班花,她也單了?他記得許寶君坐自己右排靠窗戶的一邊,頭發(fā)自來卷。腦袋一轉(zhuǎn),高高翹起的馬尾辮打著卷在肩膀兩邊掃來掃去,上自習課偷偷地嚼著陳平凡從沒有吃過的肉腸。她是班里唯一會說普通話的女生,課間操大喇叭上脆得雪梨一樣的錄音就是她的聲音。因為這個,陳平凡和班里的男生每次做操都很賣力。唉!一群男生蝶戀花一般狂追的女子也經(jīng)不住歲月的磨洗,孑然一身坐在那里,像一棵孤獨的樹。陳平凡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覺得不合適,在膝蓋上輕輕地磕著過濾嘴。
陳平凡手指夾著沒有點燃的紙煙,遙想著,使勁回憶最后一次有許寶君的消息還是那次,他剛從教育局出來在窄窄的巷子里推著自行車緊走幾步要跨上去,突然聽到王建虎的喊聲。他們就在巷子里寒暄,聊熟悉的同學,就不可避免地說到許寶君。許寶君的母親是中興大樓的經(jīng)理。她沒有考大學,也不用考大學,十五歲就開始有了商業(yè)局的編制還有了工齡,后來嫁給了公司里的出納。結果商場改制對外承包,兩人就都下崗了。陳平凡還在記憶里搜尋許寶君的故事,突然聽到了陳大姐的暗示,讓兩個人互相了解一下,馬上從沉思中抽出來,尷尬地站起來往外走。
胡海生謙遜地點頭,幾次欲站起又掂著屁股緩緩坐下。正要問詢對面女人的近況,許寶君突然站起身,歉意地笑笑說:“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經(jīng)過門口她輕輕一笑說了一聲,“陳平凡,不認識老同學了?”
“認識認識?!标惼椒不琶φ咀?。許寶君已經(jīng)飄走了。
胡海生一臉狐疑地看著陳平凡,好像從來不認識似的。他仰頭看天看了幾分鐘,揉揉鼻子,吸溜了一聲,有點頓悟地說:“老陳,今天這事沒戲了。我找到原因了,八成這女人對你有意思,是老同學你咋不早說。”他拍拍陳平凡的肩膀,說,“這女人跟從蘭有點像,你說呢?!?br />
“胡說啥呢?!?br />
“保不齊在學校你就是她的偶像。好事!我沒戲你有戲也行??!”陳平凡現(xiàn)在反倒不平靜了。他想到紅顏薄命這個詞,長嘆一聲朝門口看了一眼,那里已經(jīng)不見了許寶君的身影。
“哎哎哎!陳大姐,她看不上我,能看上我兄弟也行。你牽牽線。萬一整成了,少不了你的中介費?!?br />
“海生,走吧走吧!你胡咧咧啥呢,有話路上說?!标惼椒舶谚€匙擰開,發(fā)動了摩托,看到胡海生跟陳大姐啰嗦,趴在桌子上把自己的電話號碼都交代出去了,急得直擺手,大聲喊著??墒呛I宦犓模瑢懲炅酥苯幼谀ν猩?,拍拍他的肩膀,嘻嘻哈哈地說:“說不定歪打正著,你要有好事了?!?br />
橋頭對面是一個小廣場,十幾個女人穿著紅的綠的隨著音樂起舞“疊個千紙鶴,系個紅腰帶,讓善良的人們天天好運來……”胡海生要求停車,從行使著的車的縫隙里擠過去,堆滿肉的脖子一伸一縮像只母雞,身影很快融進五顏六色中。胡海生廣場舞跳得不錯,他應該是這里的老客了。
今天這個面子是必須給。沒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陳平凡不管許寶君只約了自己還是另有他人,反正他想也沒有想就答應了陳大姐。他把面條放在案板上,換好衣服,騎上電摩赴約去了。
新開張的鄧記驢肉湯店人很多,百年老湯,湯汁濃白,飄出濃郁的香,焦黃的甩餅和細膩的肉質(zhì)。顧客進進出出,大口湯鍋跟前口排著長隊。陳平凡在一個雅間找到許寶君,只有她一個人。他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前廳里來來往往端著黑邊紅底大碗添湯的人,沒有認識的人。轉(zhuǎn)過身他不敢問還有誰,坐在許寶君的對面。
“天上龍肉地上驢肉,今生不吃,白來一次。味道特別好。解心煩,益氣血。”許寶君把服務員盤子里的驢肉湯端給陳平凡。還是那個熟悉的普通話,雪梨一樣的脆。只是這脆里有了雜音。
“平凡,這些年你怎么過來的?”許寶君用勺子喝了一口驢肉的湯汁,急忙放下碗,太燙了。
“我閑不下,練書法,寫回憶錄,聽古典音樂什么的。你呢?”陳平凡把自己的文雅愛好都說了一遍。在許寶君面前,他需要加分項。
“我……偶爾跳跳健身舞,打發(fā)時間。你怎么不吃呢?”
“涼一會再吃?!标惼椒裁鲆恢?,把椅子向后面稍微挪了一下。他點燃了煙,側(cè)過頭吐出煙霧,陳平凡的思緒繞過這薄薄的煙霧潛渡到對面,在許寶君略顯松弛的臉上尋找當年的故事。他喜歡頭發(fā)自然生長略帶卷曲的女孩。那時候他身形單薄,個子也沒有長開,說話嗓音尖細。特別是母親總讓他穿父親的藍褂子,他站起來,就像谷田里驅(qū)趕麻雀的稻草人,在那些高大有些帥氣的同學里,他不自信。他只能在人群外眺望許寶君的長發(fā),有時斗膽隔空偷偷撫摸一下。
大廳里的食客嘈雜的聲音嗡嗡得像電影院。陳平凡在嘈雜的辯認出了胡海生的聲音。他透過簾布的縫隙看了一眼,胡海生正殷勤地給對面的女人舀了一勺驢肉。他不知道該如何做,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和許寶君能夠單獨坐在一起。若不是……他立刻把思維拐了彎。
今天他是來應約的。
“陳大姐把你的電話給了我,她告訴你我的情況了吧!”許寶君低頭吃著肉,聲音低低的,一綹卷曲的劉海貼在額前。再往后,隱約可以看到幾根白發(fā)。
“嗯。”空氣有點沉悶,陳平凡像被一塊紅薯堵在喉嚨吞咽不暢,他想問問下崗后她做了什么,怕許寶君難堪。想說說上學的時候她像白天鵝一樣難以接近,覺得更不妥。最后才想到聊孩子。對,聊孩子。一提起孩子,許寶君也放松了,兩個兒子一直是她的驕傲呢。空氣漸漸舒暢,陳平凡終于大膽地看了一眼許寶君,她還是那么白凈,脖子長長的,眼角的皺紋絲毫不影響她的輪廓美。他們開始回憶在學校的時光,聊英語老師念單詞聲音就像上下坡,走路雙腿X型大腿處的褲子總是明晃晃的。許寶君開始笑,爽朗地笑。陳平凡只是低頭微笑,偶爾抬起頭看她一眼。想到大廳里還有食客,兩人不好意思了。
這頓飯吃了大約一個小時,出來的時候頭頂?shù)奶柵婧娴模攘税胩祗H肉湯,嗓子有點干。陳平凡用余光發(fā)現(xiàn)許寶君穿著花裙子真像孔雀,穿著藍布夾克的自己不僅老氣,好像身高也和許寶君持平。他討好地問許寶君要不要喝水,眼睛飄著店子外面的冰柜。那里有各種瓶裝飲料。許寶君說飲料貴都是添加劑,不如到你家去喝茶吧。
陳平凡特別后悔沒有將窗臺下的紙箱子丟到垃圾堆,后悔院子里的落葉沒有掃上兩下。還有幾根長短不一的破舊竹竿,本來是計劃今天插上去引黃瓜苗的。二樓屋檐邊掉了幾塊瓦,還是春天里刮風樹枝掃下來的。許寶君仰起頭,認真地看著他的房子,自言自語又半開玩笑說:“別看你這房子破,將來要值些錢的。”
她彎下腰就開始拾掇那幾塊紙片子,從墻角取來笤帚把院子簡單掃了一遍,就開始和陳平凡栽那些竹竿,還四根一組捆在一起。陳平凡吃驚地發(fā)現(xiàn)許寶君這個白天鵝珠落紅塵,竟會做些人間的粗活。他進屋想倒杯水,發(fā)現(xiàn)暖水瓶空著。許寶君一直沒有閑下,扇著鼻子把陳平凡的那床有嘔味的被子晾在院子里,床單也換了新的。走時把暖水瓶灌滿了,才離開。
許寶君剛走,胡海生就進來了。他好像躲在門后一樣,恰如其分搖著身子走進來。“你這速度挺快啊,眨眼的功夫就上活兒了?”
“別胡說。人家可是班花。我算什么?”
“女人這么勤快是有心。你就沒有看出來?”
“她怎么會看上我?”
“是啊,我也納悶。你說論臺面吧!你是黑棗核,我是胖花生仁。論口才,你八棍子打不出一個響屁,我至少會哄女人。我要是女人都不愿意你。不過……”他看著陳平凡,看著小院,狡黠地撇撇嘴,肉脖子往前一伸,“你也有比我強的地方。兩點:一是退休有工資,五千塊了吧?二是這院子遲早還遷,萬一不還遷,出租也是進項。這樣算起來你總分比我高。你不是說她是白天鵝嗎?白天鵝也要吃喝??!”
嗯。陳平凡表示同意。
“我可是有經(jīng)驗。第一個女人,那時候我還有點家底,剛有幾成,她就攤牌要我每月給她五百塊錢,你是保姆??!第二個女人,看著房子,就要寫上她名字。這房子是給兒子的,有她什么事;第三個女人讓她兒子喊我爸爸,說以后結婚都歸我了;第四個女人,相親先問我會不會和她領證。這結婚證就是拴咱的玩意……我是看透了。這女人,他娘的腳后跟,都有圖頭。弄不好賠了夫人又折兵。”
感謝分享,祝端午節(jié)安康!
好文。
有一個人看懂,就沒有白寫。呵呵,我確實不是寫再婚的人是明智的,哈哈。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