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馬家大小姐(散文)
王奶奶姓馬,今年八十九歲,因為丈夫姓王,所以鄰居按照傳統(tǒng),都叫她王老太太。一來二去的,沒有人再關注她具體姓什么。我也是在不久前王奶奶生病住院才知道她原來姓馬,而且是一個有著極不平凡的傳奇式老者。
王奶奶的娘家是一個大家族,父輩兄弟八個,她爸爸排行老四,王奶奶在同輩中也是排行老四,所以,家里家外都叫她四姑娘。由于家中男孩頗多,再加上王奶奶從小聰明伶俐,頗受長輩寵愛。
當年,王奶奶娘家曾開過私塾,只有男孩子去讀書,女孩子則沒有讀書識字的權利。王奶奶就悄悄地在窗外偷聽,偶爾會情不自禁地在窗外回答先生的提問,先生看她聰明好學,堅持要她去讀私塾,于是,王奶奶就成了村里唯一識字的女孩。過去,女孩子是不取名字的,家族中從上到下,都喊她大小姐,而村里的人喊她“馬家大小姐”。
這個“馬家大小姐”由于識字有文化,所以思想和眼界自然和普通的農(nóng)村孩子不同。她少年時期,正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所以她和村里的男孩子一起,報名參加過兒童團,她和其他的兒童團員一起,站崗放哨,傳送情報。由于“馬家大小姐”聰明機智,又識文斷字,一些重要的情報通常都交給她傳送到根據(jù)地。
馬家媽媽身體不好,很小的時候,“馬家大小姐”就會做針線活兒。每次送情報,她不是把情報縫進衣服的夾層,就是塞進鞋幫里,然后,背上背簍,機智地繞過日本鬼子的炮樓,翻過一道山梁,順利地把情報送出,完成黨組織交給的任務。就這樣,“馬家大小姐”成了當?shù)卮遄雍吞猩降貐^(qū)百花山抗日根據(jù)地響當當?shù)娜宋?,帶著這份榮耀和“馬家大小姐”的名字度過了她的兒童、少年時代。
后來,“馬家大小姐”長大了,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按照“那大當婚,女大當嫁”的習俗,年輕漂亮的“馬家大小姐”嫁給了王家后生,這個后生是百花山抗日根據(jù)地的物資管理員。從此,“馬家大小姐”變成了王馬氏。帶著這個名字,跟著丈夫轉(zhuǎn)戰(zhàn)南北,“馬家大小姐”的名字隨著時間和地點的遷移,慢慢地淡漠了。
解放后,她和丈夫歲隨隊伍來到了新中國的首都,在北京西南的房山縣落了腳,安家置業(yè)。丈夫轉(zhuǎn)業(yè)在政府部門安排了工作,每天忙得昏頭黑地,“馬家大小姐”當時也參加了工作,可是一家老小需要她照顧,為了照顧四個孩子,全力支持丈夫的工作,她索性辭去工作,在家全心地相夫教子,再沒有出去工作,連組織關系也沒有了。
文革期間,由于丈夫曾經(jīng)在抗日丈夫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因籌措物資,經(jīng)常和地方上的地主、保長來往過密,被造反派定為漢奸的余孽,住牛棚,掛牌游街,被批斗。因不堪屈辱,產(chǎn)生了輕生的念頭。王奶奶這時做了一個果斷的決定,她帶著丈夫、和四個孩子,回到了百花山,找到村里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在大山里安家落戶,直到十二屆三中全會后,丈夫落實政策,又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她又跟隨丈夫遷回了縣城,依然是個家庭主婦。
后來“馬家大小姐”從王大姐,變成王阿姨,再后來,就變成了現(xiàn)在的王奶奶,周圍的人只知道她是一個隨和、善良的老太太,沒有人關注這個老太太姓字名誰。
年輕的時候,“馬家大小姐”經(jīng)常給她的兒女們講她的故事,后來,孩子們都大了,由于時間和瑣碎的家務,把一個個性鮮明的“大小姐”打磨成了純粹的家庭主婦,偶然哼幾句《沂蒙小調(diào)》等革命歌曲,會讓她想起埋藏在心里塵封的故事。當有了孫輩后,兒女們要她給孩子們講她過去的故事,她卻笑著搖搖頭:“唉!不講啦,不講啦,那么久的事,記不清了?!闭f完,又去忙手中的家務。
大約在七十年代末,王奶奶的兩個侄子從老家來看他們的小姑姑,看到小姑姑的現(xiàn)實狀況,強烈要求這個小姑姑把她的歷史寫成文字材料,幫她找回在組織關系和應該享受的待遇,因為兩個侄子的年齡都比這個小姑姑大,所以,對這個小姑姑的歷史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們不甘心曾經(jīng)聲名顯赫,功勞卓著的“馬家大小姐”這么淪落成一個家庭主婦,他們聯(lián)系了當?shù)亟M干部門的一名姓顧的干部,他是曾經(jīng)和小姑姑一起工作的最后一個人,他可以證明“馬家大小姐”的過去經(jīng)歷??墒?,王奶奶說:“算了,別再麻煩別人了,你們的姑父工作挺好,工資也不低,孩子也大了,就不要給組織和國家添麻煩了?!眱蓚€侄子看到小姑姑這樣,完全不是他們記憶中的“馬大小姐”了,堵著氣,連飯都沒吃就走了。
大約在過了十年,王奶奶的兩個侄子,一個調(diào)到省辦公廳任職,一個在省公安局工作,又聯(lián)系她們的小姑姑,希望能幫她回復組織關系,補償小姑姑該有的待遇,卻又被這個小姑姑給拒絕了:“你們就別再為我的事操心了,我現(xiàn)在日子過得挺好的,你們的姑父離休了,退休金很高,待遇很好了,弟弟妹妹們的工作、家庭都挺好的,就別再給組織和國家添亂了。再說了,比起那些走了的人,我真的知足了?!边@件事就這么被王奶奶給回絕了,她仍然是沒有組織關系、退休金,整天收拾家務、洗衣做飯,始終叫王馬氏的老太太,甚至沒有人知道她具體姓什么。大約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當?shù)氐拿裾块T在整理過去的檔案資料時,發(fā)現(xiàn)了一份叫“馬家大小姐”的檔案材料,尋根溯源,幾經(jīng)周折,才找到了王奶奶,經(jīng)過核實,才恢復了老人家的組織關系和工齡等待遇,而王奶奶卻早已到了退休的年齡。
歲月就在王奶奶忙碌家務、照看孫輩的瑣碎中悄無聲息地流逝,滿頭白發(fā)和深邃的皺紋見證著她的辛勞與平凡。耄耋之年,兒孫滿堂,王奶奶覺得眼下的天倫之樂是她一生最大的成就,經(jīng)常會為此情不自禁的笑出聲。
畢竟歲月不饒人,漸漸地,王奶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記憶力嚴重減退,一向性格獨立的她努力堅持生活自理,在兒女面前,總是笑呵呵地忙東忙西,從不透露一點身體不適的信息,直到最近,被疾病徹底擊垮了。
王奶奶這一病很嚴重,神智恍惚,意識幾乎喪失殆盡,孩子們在床邊叫她,和她說話,她的眼睛緊閉著,完全沒有回應。兒女們看到媽媽病成這樣,急的束手無策。醫(yī)生建議讓王奶奶的兒女多和她說話,將一些對她來說特別重要的事情,特別關注的人等講給她聽,這樣刺激她大腦深層的記憶,也許可以慢慢地恢復意識。兒女們按照醫(yī)生的囑咐去做,可是王奶奶仍然靜靜地躺著,沒有絲毫反應。
那天晚上,王奶奶的女兒為她擦洗完身子,邊換衣服邊和她說話:“呦,瞧馬家大小姐,出落得多漂亮呀!”奇跡就這樣出現(xiàn)了,王奶奶緊閉多日的眼睛居然睜開了,而且閃過一絲亮光,嘴角抽動著,像是在微笑。于是,女兒開始嘗試著喊她“馬家大小姐”,每喊一聲,她都會回應。女兒握著她的手,給她講小時候她講給她們的關于兒童團的故事,王奶奶聽著聽著,居然笑出聲來。
在兒女們“馬家大小姐”的反復呼喚和輕聲慢語的講述中,王奶奶的意識慢慢的得以恢復,雖然還會分不清兒女的大小,記不住眼前發(fā)生的事情,但是,兒童團員的身份和“馬家大小姐”的名字,讓她堅強地和病魔抗爭著,在生命的路途中艱難地行進,雖然舉步維艱,卻讓兒女們看到她靈魂深處的堅強。
這就是王奶奶的故事。她姓馬,叫王馬氏,曾有一個響當當?shù)拿纸小榜R家大小姐”,還有一個讓她自豪一生的身份:兒童團優(yōu)秀的通信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