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有的是是非非在煙消云散之后，留下的就只剩平淡，五年前的月亮還是眼前的模樣，可是月亮底下的人卻變了。晴朗的夜空中不時有鳥劃過，劃過空氣的翅膀似乎也劃傷了安然的心。她低下了頭，腦子還是懵懵的，是宿醉的特征。她在酒桌上從不喝醉酒，但不表示她不會醉。樓下是誰和誰在聊天，低低的聲音很曖昧也很誘惑。他們有時候在笑，笑得膚淺卻溫情脈脈。夜空中六月的暖風吹過，暖風中吹來的笑聲讓安然心里打了個哆嗦。她聽得出來那些笑本身都帶了算計或討好的心事。她突然沒心沒肺的笑了，笑那些熱戀中的膚淺：現(xiàn)在有多黏糊，往后就有多撕逼。她心里狠狠地說。轉(zhuǎn)身間她很驚訝，驚訝于自己的惡毒。
　　 站在沒有開燈的陽臺上，看著夜空中燈火闌珊的夏夜。夜里一兩點鐘的時刻，醒著的也許都是和自己一樣的夜貓子。拉開瑜伽的墊子，她在陽臺的榻榻米上躺下。落地窗外的枇杷樹上依稀留存的果子，送來陣陣幽幽的枇杷清香。她睜開眼睛，望著那朦朧的月光，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晚上高三年級組的聚餐，蘇主任的肥胖豬臉似乎又放大在她眼前。她揮了揮手，似乎想扇走什么，卻什么也沒扇到。安然嘆口氣，明天要怎么去上班？
　　
　　 二
　　 才把學生從剛考完英語的考場接回學校，電話就通知晚上的高三聚餐。緊繃了三天的神經(jīng)頃刻間就像抽出了什么一樣的坍塌了，她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終于結(jié)束了，無論結(jié)果怎樣，總之也算功德圓滿了。
　　 回辦公室收拾好三天前還攤在桌子上的復習題，她不覺自嘲地笑了。每年的復習階段，自己都跟個瘋子一樣，沒日沒夜的做題講題，唯恐漏掉了什么沒講，但是卻從來不想一想，講那么多，學生能記住多少？真是個傻子。
　　 把那些參考書、復習題都整理好，學生的記錄冊也該收起來了，這屆學生的檔案早都整理好了，明天開始該裝檔案袋了。
　　 她起身去教室里再視察了一遍，把飲水機的電源拔掉、把電子白板的電源拔掉、把教室的窗子都關好，然后鎖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同辦公室的幾個老師也都和她一樣，去教室檢查的檢查，整理書籍的整理書籍。看著突然間少了學生吵鬧的偌大辦公室，安然的心一下子覺得空落落的。
　　
　　 三
　　 晚上的年級組聚會該來的不該來的整了兩大桌。平日里上課的十幾個人在校長書記和幾個主任的吆喝聲中，如小鼠一樣默坐在一處，不知道成績出來以后領導會如何地喜怒哀樂，所以大家都很謹慎地小聲說著話。校長大聲招呼安然他們四個班主任過去坐，于是四人只好過去，一邊落座一邊給領導匯報三天高考帶隊的情況，校長大手一揮：“今天不談工作，今晚主要是犒勞你們畢業(yè)班老師，希望大家吃好喝好?！卑踩凰麄冃睦镆魂嚫袆?，感念著校長的信任與器重，于是都很聽話的端起酒杯，感謝校長感謝學校的話不約而同地說了出來。氣氛一時間融洽了許多，飯桌上大家都放松了下來。鄰桌因為沒有領導，氣氛更是和諧，推杯換盞的聲音愈發(fā)大了起來。
　　 不知道誰起的頭，談起了高考質(zhì)量獎，大家談得熱鬧、喝得高興的時候，總務主任蘇周生端著酒杯就湊到了安然的身邊：“安老師，在學校里我就佩服你，一直霸占著高三重點班班主任的位置，又是學校最年輕的高級教師，你老公娶你真是賺大啦！”他肥嘟嘟的手就一下子按在了安然的肩上，斜晲的眼神讓安然立馬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安然拂去肩上的那只肥手，順勢站了起來，一口酒干了，笑著說：“蘇主任啊，你說得太對啦！我也覺得你太虧啦，娶了個老婆吧，還是花錢買的教師。真虧，虧大發(fā)啦。干脆，你把你老婆離了，你看，咱們城里這幾所學校有好幾個離婚或寡居的高級女教師，隨便哪一個你娶了來就賺大發(fā)了，大家說是不是!”全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但那些笑聲卻迅速戛然而止，一時間大家都面面相覷，尷尬得不得了，好像聽見了什么不該聽見的秘密。蘇主任一時間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胖臉憋得通紅。
　　 安然提起酒瓶，繞過蘇主任，走到校長面前：“校長，感謝您一直以來的信任與幫助，我之所以這么努力地工作，就是為了不辜負您和學校對我的信任與幫助，我敬您一杯，我先干為敬?！薄袄顣?，感謝您一直以來對高三年級組的支持，我敬您一杯，我先干為敬……”
　　 轉(zhuǎn)完一圈，走到臉上還是紅白相間的蘇主任面前：“蘇主任，感謝你一直以來的關注與嫉恨，讓我一直在做最好的努力，我先干為敬……”
　　
　　 四
　　 飯局是幾點散的，她不知道了，只知道后來和許多人碰杯、喝酒。有人來道歉，有人來示好，她都一一接受，喝了多少酒，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沒有倒，還是談笑風生的女漢子形象。倒是那位一直在制造各種流言污蔑描黑她的總務主任，幾杯酒下肚溜下了桌子。安然五年的時間里一直謹記著和事佬李書記的教誨，一直在“堂堂正正做人，兢兢業(yè)業(yè)做事”，她聽進去了書記的勸告，也明白“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的道理。她知道學校里有幾個人一直在羨慕自己，嫉妒自己，也描黑自己、丑化自己，但是在當面又各種示好自己。她知道，她一直知道，五年前那些像楊花一樣飄飛的流言，曾像一把把鋒利的匕首刺進了自己還很年輕的心臟，她痛苦過，但是現(xiàn)在真的不痛了，因為流言止于智者，在學校這個地方，茶余飯后幾乎都會誕生新的流言，大家?guī)缀醵荚?jīng)當過流言的主角，只是沒想到，這位蘇主任真是寡廉鮮恥到無以復加，竟然敢當面找上門，他這真是找死的節(jié)奏。安然又喝下了一杯酒，這么多年的隱忍不代表我同意你爬到我頭上撒野！老虎不發(fā)威你當我是kitty貓？她心里憤憤地說。
　　 一桌子的人都醉了，她擺擺手，招呼同一小區(qū)住著的英語老師：“田婷，走，一起回家，我的車鑰匙，你來開?！笨邶X很是清晰，只是腳步有點虛浮。
　　
　　 五
　　 她知道，關于自己的高級職稱，當時在學校里很是起了波瀾的。這位蘇主任，曾經(jīng)和自己是同時申報的，十二個申報的人中，那位蘇主任的分數(shù)也不低，只是遠遠低于安然而已，但是當年學校只有一個高級的指標。為了給自己升職稱，蘇主任曾給區(qū)教育局寫過匿名信，舉報安然大冬天讓學生在操場停課跑步，說這是嚴重的體罰學生事件，而體罰學生就是師德有問題，不能申報高級職稱；舉報學校職稱評定方案有問題，沒有照顧老同志；舉報學校領導工作……，蘇主任的舉報信一寫，學校里立馬很是熱鬧，區(qū)教育局先后派了三撥人來調(diào)查。于是，那段時間蘇主任非常的紅火，在學校里上竄下跳，極其興奮。但是這一切安然都不知道，安然也是在自己職稱批下來后，學校領導私下里找她談話時告訴她的，因為當時區(qū)局來學校調(diào)查時，學校里一片嘩然，校領導非常惱火：要說這個教師師德有問題，那全國找不到一個師德沒問題的教師了。
　　 事情過去半年后才知道還有這么一檔子事的安然非常憤怒，憤怒于蘇主任的陰險無恥、無中生有、造謠中傷，但卻更加感激學校領導的保護與成全，也就更加努力地工作。于是，那位沒有達到一己私利的蘇主任也就更加羨慕、妒忌、恨著安然，私底下各種描黑著安然，那段時間關于安然的流言甚囂塵上。安然都知道，但她就是謹記李書記的勸告不予理睬。不久這位曾經(jīng)干瘦如僵尸的主任得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病，還住院治療了一段時間。不知道是藥物影響還是基因突變，短短的幾年時間，曾經(jīng)如同木乃伊一樣的蘇主任就成了現(xiàn)在的這個肥頭大耳的尊榮，今天，這位主任主動找上門來了，安然怎么能不回一下禮呢？
　　
　　 六
　　 夜晚的蒼穹深邃得仿佛要延伸到宇宙的盡頭，看不到輪廓，見不到界線。樓下說話的聲音沒有了，天空中不見一點星光，起初皎潔的月光不知何時成了沉沉的霧色。人說月光如水，但是，這樣霧沉沉的夜空哪里能找到水的影子。安然搖搖頭，從腦袋下抽出發(fā)麻的胳膊，在空中又是揮了揮，就好像在趕走蒼蠅一樣，但是寂靜的夜晚蒼蠅了無痕跡。
　　 她很期盼月亮出來、星星出來，安然很喜歡繁星滿天的夜空，更喜歡月光如水的夜晚，每每躺在陽臺的榻榻米上，所有的煩心事都會煙消云散。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單位大了,怪獸就多了。安然很明白這樣的道理，但是，被曾經(jīng)的流言攻擊過的她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朝氣蓬勃、單純熱情的小女人了，她內(nèi)斂了很多，成熟了很多，但也世故圓滑了很多。
　　 安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搖了搖還是悶悶的頭。又嗅了嗅自己滿身的酒氣，愛人看見她喝酒又會說她的，安然的嘴角彎了起來。愛人在西山帶隊扶貧，脫貧攻堅工作快近尾聲了，作為帶隊領導，他必須要駐村工作?，F(xiàn)在正是麥收時節(jié)，這個從小沒干過什么農(nóng)活的人肯定會累得灰頭土臉、兩手血泡的。安然笑了起來，想著明天請假去愛人駐村的地方，去看看他在麥田里的樣子，去和他一起幫助西山村民龍口奪食。他一直是她堅強的后盾，現(xiàn)在，她也當一回她脫貧攻堅工作的堅強后盾。想起他笑得一臉月華的帥氣樣子，安然的心里充滿了甜蜜。
　　 人是會辨認善惡的，一般人都喜歡和善良正直的人相處。但月光不會，星星不會，無論是善良正直的人還是奸邪無恥的人，星月都會無所偏袒的無私照亮，所以，人們都欣賞月華的如水，繁星的燦爛。安然天馬行空的想著，又揮了一下手，似乎想要揮走所有的不愉快，她心里說：一定要做個像愛人和書記一樣的人，周身自帶月華，看破但不說穿，所有的虛偽和無恥在他們的光華下都會榨出自身的渺小來。這樣想著，她又開始后悔自己在酒桌上的逞一時口舌之快了。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安然捂住了臉，抒發(fā)了心中的怨氣又能怎樣，當個老虎真的就那么好嗎？她的頭又開始發(fā)疼了，她又開始怨恨起酒來，都是這酒壯的狗熊膽，安然憤憤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