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柳夢梅(散文)
柳夢梅何許人也?看過《牡丹亭》的人都知道,柳夢梅是戲里的主角。我一直覺得,柳夢梅應當是從《聊齋》里走出的人物,是《倩女幽魂》里的寧采臣,是《白蛇傳》里的許仙。當故事里的山精,野鬼,夜叉,妖怪一一登場時,弱小的書生總會以自身的人品博得對方的好感:既然都是社會的邊緣人物,你混得比我慘,我就要罩著你。這就像劍湖宮里的鐘靈遇見了段譽,瓜子一起吃,刀劍一起擋,一旦激發(fā)了女人的同情心,男人身上再大的缺點也成了優(yōu)點。柳夢梅身上其實沒有俠氣,不過是一個落魄的書生,連進園子的資格都沒有。會寫文章,卻沒有功名——這就跟我的原型很相像了,但我畢竟自由得多。文章賣與帝王家,這可能才是柳夢梅的終極人生理想。
聽說柳夢梅這廝是柳宗元的第二十九代玄孫,原先他也不叫這個名字。放下劇本,我不懷好意地揣測著,他之前叫過柳約也說不定。后來,之所以改叫柳夢梅這個名字,是因為他夢到了一處園林。生而為人,是一件莫大的幸事。因為凡是現實生活里沒有的東西,都可以到夢里面去尋找。每個人心頭都有一座隱秘的園林。柳夢梅開場說自己,河東舊族,柳氏名門。高雅派頭還沒有立住,就是一連串的詰問,謾說書中能富貴,顏如玉在哪里?黃金屋在哪里?貧薄把人灰啊……冷板凳還沒有坐夠,人就已經向往著富貴生活了,好端端一個世家子弟,一下子俗不可耐起來。你看,讀書讀得久了,到底還是有些泄氣的。柳夢梅的功利心,其實都是社會給一點點熏陶出來的。
古今中外的園林,化情歸性也,遠離人煙也,皆有大雅之美。在夏天,我常常幻想著能一個人去蘇州走走,不干別的,專門去看看那里的園子,什么留園啊,沈園啊,網林啊,拙政啊,然后再聽聽夾雜了吳蘇軟語的曲牌子,什么山桃紅啊,步步嬌啊,釵頭鳳啊,二郎神啊,其情也洽洽,其樂也陶陶。
曾在碑林街頭買了幾把折扇,而在扇面之上,我專門挑的就是園林風景。書生柳夢梅當然也有扇面上畫畫題字的雅興,可惜比起前輩王羲之來,到底書法底子不行。《晉書·王羲之傳》里,有一則王羲之為老婦題扇的佳話。老母“持六角竹扇,求書于王羲之”,“羲之為書五字”,她售出時便由十二文漲至百文。如今《畫扇面》已是天津地方的一個曲調。王羲之題扇面兒,純粹是出于熱心,倒沒想到這事兒還有后續(xù),老婆婆經常拿著扇子在橋上等王羲之給她寫字,弄得王羲之不敢從橋上經過,每次都從旁邊的小巷子里繞路而走。后來,這座小橋被人叫做“賣扇橋”,那條小巷子呢,叫做“躲婆弄”。
賣扇橋,躲婆弄,這些都是江南水鄉(xiāng)才有的風雅事,在我們這里,便只有灑金橋,只有學習巷,都很硬朗,一目了然。拿著折扇站在這里,造作的著實有些明顯。文胸武肚僧道領,玩扇子還得去蘇州。蘇州園林固然為世人所稱道,不僅在于獨特的景致,也還有當地的人文曲藝。想想看吧,園子里必有小橋流水,必有曲院風荷,必有穿旗袍的女子,必有絲竹管弦之聲。對于柳夢梅而言,園子里的風景就是天堂。柳夢梅當然不傻,因為夢到園子而改名,這其中必定有蹊蹺。換作是我,假使有一天能夢到蘇州的園林,可能就要叫柳夢園了。
柳夢梅,分明是一個女子的名字,但在昆曲里,就忽然美得不像話了。柳家書生不僅夢到了園子里的姹紫嫣紅都開遍,而且更過份的是他還見到了一位姑娘。在夢里,與梅樹下的魂魄相遇。見色起意,向來是男人行走江湖的樂趣,但像柳家書生做的這般夸張的,可以說是空前絕后了。
柳夢梅身上總有一種瑪格麗特式的悲苦,窮則窮矣,但為人總還過的去,起碼不會見色忘義。這天底下的文人,能圓滑處世的,大多都積攢了名聲,剩下的,要么風流多情,要么窮酸迂腐,要么自命清高,很少會有窮兇極惡的。教杜麗娘的老儒生感嘆說,天下秀才窮到底,學中門子老成精。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大家都心知肚明守著彼此的底限。何況柳夢梅還不是文人,沒有傳世之作,只會背《詩經》里的句子,又豈敢以文人自居。士不得志,則筆下有神,這可能就是千百年流傳下來的規(guī)矩。柳夢梅果然在潦倒中遇到了同類,一個條件比他稍微好點的書生韓子才。韓子才來頭也是不凡,聽說還是韓愈的后人。
溶溶月色,瑟瑟風聲。柳夢梅一路隨著韓子才到了韓園。兩個不得志的書生,在堂屋里沏著茶,聊著天。一邊攀古,一邊吊今,渾然不知一樁姻緣馬上就要落在自己的頭上。就在所有人都在為了仕途,為了前程努力拼搏的時候,書生柳夢梅停了下來,他拋下了諸子百家,拋棄了倫理綱常,決心要看一眼園子里的風情。
每個人在夢中都曾是一張白紙,枝枝蔓蔓,不停地在紙上袒露人生的底色。柳夢梅因夢園林而癡,而杜麗娘呢,因身在園林入夢,亦是一癡。杜麗娘自己有所預感,死前已在自畫像上題寫了詩句:“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彼嘈牛约簩硪薜?,不在梅姓人家,便在柳姓人家。這樣一看,杜麗娘身上又有馮小青的影子了。好個柳夢梅,兩樣都占全了,先前的改名真是太及時了。雨香云片,才到夢邊,戲剛剛演到一半。杜麗娘是南安太守杜寶的女兒,出身于鐘鳴鼎食之家,自然是聰慧絕倫,艷麗非常。杜家大院雖有園林,卻終日深鎖,忍受不了理學的教書老先生,杜麗娘與丫鬟春香鼓起勇氣,告假偷闖入后園,一時之間飽覽了無窮春色。
杜麗娘推開了后院的門,見到了她人生的光亮。一朵低垂的桃花,一枝多情的柳條,春天在夢里徐徐展開。當她踏上小園香徑的那一刻起,也就意味著從此粘上了人間的情愛。這大抵是每個女人都要經歷的關口。如果杜麗娘知道,當她推門的時候,她的柳家書生,就在這園子深處,只等著她來調情,會不會掩面而逃?牡丹亭畔,芍藥欄邊,只是驚鴻一面,便情癡意濃,冒天下之大不韙又算得了什么呢。——麗娘終歸還是要轉醒的,嘴里卻喊著,咿呀呀,秀才,秀才,你去了呵?
杜麗娘開腔的聲線宛若天籟,從此夜夜回響在我的書房。皂羅袍。韶光賤。似這般啊,似這般,繾綣的風情,終于不能言說,只能唱出來。一路上,看不完的春光,拂不完的春風,開不完的春花,蕩不完的春水,寫不完的春詞,以及那做不完的春夢。她,終于還是遇到了柳夢梅,這是杜麗娘的宿命。從此愛他,愛得死去活來也不后悔,只因他是柳夢梅。離魂都已經隨了夢去。則為你如花美眷。則為你似水流年。柳夢梅的這幾句話,真是撩人之極,簡直男女通殺,既香艷,又風月。
戲劇的開場總是這么驚艷,讓你不得不聽,不得不看,不得不惆悵,不得不感傷,又不得不潸然。
從奇遇到奇聞,是一連串的奇事,奇景,奇情,奇人,大幕落下,復又拉開,死去三年的麗娘再度醒轉,這生生死死,來來去去,男男女女,情情愛愛,窮書生搖身一變成為封疆大吏,賣油郎揚眉吐氣迎娶了風塵舞女,小官吏時來運轉得到了尚方寶劍,漫長的演出,就算鬧到了金鑾殿上,訴說的也還是一件好事。姻緣天注定,半點不由人,而我們這些俗世中人看完了大戲,卻沒有幾人安排對了自己該過的日子。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我們是夢外人,卻都想做夢里人。我們是局外人,卻都陷在泥潭里。
在柳夢梅眼里,可能人世風光也不過如此,獨占風情是小園。我們安靜地坐在劇場里,張望著柳夢梅追攜著佳人,花間一壺酒,江上一條船,把日子過得山高水長。待曲終人散之時,回過頭來,談論著功名與歸隱,有時候會突然覺得,明明是才子佳人的二人世界,倒更像香港武俠電影里那片浩蕩江湖。
油頭粉面的柳夢梅,自然不會露出內心的荒野,他是每個懷春少女眼中最理想的情人。所有的深情,在他這里都能被找到,只要有一顆慈悲的心就夠了。特朗斯特羅姆曾經說過,荒野沒有詞??瞻字撘蛩拿姘朔秸归_。故事里,俠客們只負責浮萍飄蕩,只管以驚鴻的方式劃過水面,而結局早已不知所蹤。柳夢梅的出現,填補了杜麗娘人生的空白之頁。從書生到俠客,從廟堂到江湖,是柳夢梅要走的路,他永遠不會油膩,不會發(fā)福,不會成為一個中年禿頂的大叔。
潑殘生,除問天。誰還對月說故夢。小時候,我們都覺得外面的世界很大,其實到了最后,才會發(fā)覺還是園子里面的世界更美。生命總是充滿哀愁。在無事的時候,不如關掉手機,打開《牡丹亭》,與園子中的柳夢梅聊上幾句,畢竟那字字句句,心心念念,都曾是被我們失落過的青春。劇中人說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讓我們觀眾的心底總算還有幾分期盼。也許,就在東床袒腹的時候,幕后的湯翁、馮公會聯袂而至,他們坐在對面,然后開上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少年郎,情若不敢至深,又何以對得起青春?只是,只是他們哪里知道,想要抓住柳夢梅的扇子簡單,想要抓住柳夢梅的心又談何容易。今日俏郎君,明朝負心漢。女人道行太淺,還沒下場就已經遍體鱗傷,而輪到男人呢,男人何必調戲男人,更是提也休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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