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夏日微涼(小說)
她在鮮花店前停住腳步,目光像蝴蝶,在花叢中翩躚。走在前面的女伴回轉身來,不耐煩地催促道:“走啦,艾米,快遲到了!”
艾米,很甜美的名字,跟她的氣息一樣。在輕軌上,她站在他身側,淡淡的茉莉清香,竟令他忘記了擁擠的煩惱。他聞著花香,一直尾隨兩個姑娘,從輕軌站跟到了步行街。
這會兒,他坐在桌前,似乎依然追隨著那起伏飄揚的衣裙。跟天空一樣藍的太陽傘。長裙飄曳,裙身淡黃。輕柔的真絲綃下,茉莉花瓣影影綽綽。合著她修長的身姿,飄逸、明亮、清爽。“艾米,艾米?!币灰姷骄赖娘椘?,她就要停下來,駐足觀望。而她的同伴,則急急地拽著她,似要把她拖出某種誘惑。在步行街盡頭,她們拐進一條巷子,進了一家舞蹈室。夕陽的余暉涂抹在玻璃窗上,反射光遮擋了他的視線。她消失不見了……一位身著緊身運動服的女孩從店門口向他走來,健美的肌膚鍍著淡淡的金光。他的臉刷地紅了,轉身而逃。
鉛筆如油棒,黏黏地糊在指尖,紙上一片空白?,F(xiàn)在,他腦子里盡是那個身影,像生了根一般,揮之不去。那纖細的腰肢,那纖薄的玉背,還有……她皮膚細致,白皙如凝脂。每走一步,吊帶上的蝴蝶就在香肩跳舞,如水波蕩漾,漾起茉莉的芬芳。
他放下筆,用力地揉搓著太陽穴。書桌靠窗,窗外,一輪淡黃的月亮正緩緩升起。桌上,一臺老舊的臺式電腦、一疊紙、幾支鉛筆、幾本書、還有一盆仙人掌。仙人掌養(yǎng)三年了,長得很拙壯,前不久還開過花。黃色的花朵,透明鮮亮,令他歡喜了好一陣子。
“你是怎么回事?一回來就坐那兒,對家里的事一點也不操心。你以為這是公司?我要照顧孩子,照顧家,還要趕貨。你倒好,回來就當個甩手掌柜。我的大設計師。你不管我,兒子總該,咳咳……管管吧!”
“他怎么了?”他這才想起,回家后,還沒見過兒子呢。
“出去瘋了。吃了午飯就走了,說去同學家做作業(yè)。貨催得急,我沒空去找。打電話又不接,急死人了!”
他走到陽臺,上身赤裸,雙手環(huán)抱,凝望著遠方。窗外,桂花樹失去了光澤,棕櫚樹的葉子都不再指向遠方。這天熱的……
“天都快黑了,人還沒回來,我擔心……”
“都五年級的人了,就這么大個村子,有什么好擔心的。”
“就你心寬。他還是個孩子呢。路上車那么多?!?br />
村里自從開發(fā)后,車子真的多了。馬路上,車子一輛接一輛,嘶鳴怒吼,要把鄉(xiāng)村僅有的一點寧靜碾碎,像馬路中間的西瓜一般。
“別人家孩子放假都去參加夏令營、去旅游。我們家孩子……哎……不行,我得給他報個補習班。你得聽我的!”
他不出聲,回身坐到桌前。
紙上,畫了幾條弧線,連起來,有點像一件連衣裙。他捏著鉛筆,筆尖在紙上勾勒了無數(shù)次,都以失敗告終。他摸摸前額,又摸摸脖子:出汗了。一只蚊子嗡嗡叫囂著,氣勢洶洶地想要侵犯他裸露的肌膚。他用力地揮趕,蚊子卻像懂游擊戰(zhàn)術一般,跟他捉迷藏。汗水恣意,他聞到了濃濃的汗酸味。他真想有片海,可以縱身一躍。假如,一瞬間,憑借某種魔力,他置身海灘……假如能在海邊的沙灘上……一個姑娘,僅此而已。然而又令人生畏,猶如疼痛,猶如死亡……為了那樣的姑娘,一個男人可以付出一切?!鞍祝?。”他想起她的同伴來。那個又矮又胖的姑娘子,一臉雀斑,頂著一頭焦黃的泡面,像個縮小版的小丑。難道她,也要……她是老師,還是學員?那妙曼的身姿又在眼前晃動。艾米……他低聲念著她的名字,似乎只要重復下去,就能將她一直占有。
“快來搭把手呀,我一個人弄不過來?!?br />
“什么?”
“搭把手,整理一下。哎呦,這腰,疼的……”
“唔!”
“你怎么了?”
“沒什么。天兒真熱!”
他進了屋,悶熱和藥味如蛇一般纏住了他的呼吸。燈光下,一張陳舊的飯桌上,堆滿了花花綠綠的絲線、棉線、棉布、剪刀、繡棚、以及各種規(guī)格的刺繡針。旁邊的沙發(fā)上,雜亂地堆著的布料,有著艷麗且不規(guī)則不完整的圖案。圖案不一,有花草、蟲鳥、還有蝌蚪樣的文字。
他把布料搬到坐椅上,在桌子一角收拾出一塊地方。接著,一張一張地將布料拿出來,套上保護袋,點好數(shù),按圖案分類放到不同的包裝袋里。這幾年,這工作,他沒少做,也算是熟練工了。當然,也不全是布匹,還有其它材質。扇子、鞋面、皮包、玩具禮品……具體要看妻子拿貨的渠道。工業(yè)園里制衣廠多,外發(fā)加工的種類五花八門。
搖頭風扇就在桌邊,面對著妻子。然而,沒有轉動。妻子低頭聳肩,十指翻飛,專注在絲線與繡棚之間,看都沒看他一眼。
他抹把臉,走到風扇跟前,稍頓,轉身走出房間,長長地吁了口氣。
“開嘛,別對著我就是了?!逼拮拥穆曇魪纳砗髠鱽?,很溫柔?!拔蚁脒^了,這批貨結了帳,我就去給他報。你說,報什么好?奧數(shù)?英語?語文?他數(shù)學差,我看,奧數(shù)好了?!?br />
他沒應她,點燃一根煙,用力地吸一口,吐了一個大大的煙圈。陽臺上,種著幾盆花,有吊蘭、月季、桅子花,還有一盆茉莉花。月季花已然凋零,夾雜在發(fā)黃的枝葉間的殘花,像風干的標本。茉莉花的葉片卷縮著,花卻開得繁盛。潔白的花朵擁簇著、生長著,濃郁的花香彌漫了他的鼻腔。
他感到鼻子一陣干癢。天真熱呀!
過了一會兒,他的妻子在屋子里對他說道:“我不行了,我要躺一會兒。你發(fā)什么呆?快去把孩子接回來!”
“你能少說兩句嗎?”他猛然轉過身,眼中盡是怒氣。
“我不說,你讓他睡別人家好了。還能省幾度電費……銀行又催按揭了,你想到辦法沒有?”
“你要睡就給我趕緊睡,少廢話!”
他的妻子從未像下午的姑娘那般美麗,從未有過那么醉人的體香。那瀑布般的黑發(fā),那奶昔般的臂膊,那包裹在薄薄衣衫下的玲瓏身體……直到那一夜,他從未感受過如此真切的欲望。一個美麗的姑娘,銀色沙灘、輕柔海風、清冷月色、呢喃濤聲……指尖有灼燒的感覺,他一甩手,一點火星在空中劃了道弧線,落到了仙人掌上。他扔去煙蒂,手指如蝎子一般被仙人掌的刺狠扎了一下。他一驚,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這些奇怪的想法,并不是他腦子里的,而是被什么東西灌注進去的。比如汗水,比如花香。他感覺什么東西正在胸腔里復蘇,帶著火和土的味道,如天邊的明月,慢慢地升騰。
“呯”,“嗵”。
門被重重地推開又合上。他的兒子風一樣沖進屋,鞋子也沒換,就準備往里屋鉆。
“站??!”他重重地咳了一聲,沉聲喝道:“干什么去了?”
“寫,寫作業(yè)?!焙⒆涌囍鄙碜?,面向著他,雙手反剪在背后。
“哪個同學?作業(yè)呢?”
“小胖。作業(yè)放、放他家了?!眱鹤友劬Φ瘟锪锏剞D了一圈,聲音變得清亮起來:“我跟媽媽說過的?!?br />
“我給他家長打電話?!彼创┝怂幹\,作勢撥打手機。
“別……”孩子急急撲過來,想要阻止他打電話。不料,一只塑料袋叭地掉到地上,蹦出了幾只綠色的蚱蜢。蚱蜢先是愣了愣,接著就揮舞著細長的腳,四散蹦開了。孩子眼珠追著蚱蜢轉,手直往脖子、頭上撓,烏黑的小臉更是開滿了花。
他的目光瞬間軟了下來。
他想起某個夏日的午后,一群光屁股的孩子在田間地頭追逐,在瓜果園里撒歡……現(xiàn)在,他伸手把濕噠噠的頭發(fā)往腦后一梳。等到他和妻子上了年紀,或許已經(jīng)不在人世,他們的兒子也會經(jīng)歷這種感受。已娶妻生子,突然之間,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為一縷芳香而縈懷?
他重新回到書桌前。
夜色已深,悶熱如舊。他摸了摸額頭和脖子,一把汗水。天氣預報顯示,今天氣溫四十度。四十,正是他的年紀。他感到手背上一陣刺癢。蚊子趁他察看手機的時候叮了他。他看著手機里的照片,一個妙曼的側影,裙角被風牽起,隨身子扭轉出迷人的弧線。眼睛看向前方,嘴角浮動著淡淡的微笑。一個撐陽傘的女人側影從心底浮上來,與手機里的人像重合。他想起了莫奈那句名言——我追逐著瑣碎的色彩,這是我自己的錯,我想要捕捉那些微妙的變化。
這設計和剪裁真是一流的水準呵。任他跟服裝打了多年交道,也沒設計出如此清新脫俗的服裝。那是什么面料,怎么能將一個人的曲線如此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來,卻又不失典雅?還有,那碎碎的茉莉花,針法多么靈動,繡得真的一樣。要是……他往臥室方向看了看,嘆口氣,把臺歷往后翻了一頁。
七天二十七日,只剩下最后四天了。
“爸,你畫的啥呢?”兒子悄沒聲地,居然站到了他身后。
“怎么走路不帶聲?”他一驚,趕緊繃禁緊身子,用手蒙住了紙。
“別蒙了,我都看見了?!眱鹤由斐錾囝^,對他做了個鬼臉。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這是圖紙,設計圖?!?br />
“哦……”兒子撇著嘴,轉身往自己房間走去。
“回來!去給花澆水?!?br />
他想起那盆茉莉花,蔫耷耷的,要死不活的樣子。平時,都是她給花澆水。今天,她沒有澆??匆娔菨M滿的幾堆產(chǎn)品,他知道,她沒有時間和精力。該澆水了??墒牵麤]心情澆水。他什么也不想做。
“爸,我困了,明天……”兒子飛快地鉆進房間,咔噠一聲把話鎖在了里面。
明天就明天吧。他想。
他拿開手掌,只見紙上烏黑一團。那用油性筆書寫的艾米二字像泅水一般,被暈染得面目全非,連同鉛筆勾勒的草圖,都受了水災。他把紙撕開,揉作一團,扔進了廢紙簍。
他打開了風扇。風扇吃力地搖著頭,像頭老牛,氣喘吁吁,熱氣噴涌。這個天,真是熱得要命。要是沒這么熱,要是時間不這么緊,他就可以走出家門,到工業(yè)園區(qū)的市場去喝一杯冰啤……
孩子睡了,空調外機就在墻外,馬達嗡嗡聲吵得人心煩。
月亮已爬到了樓前的樹梢上,又明又亮。
他也要睡了。要是熱得睡不著,就到兒子房間,到他的小床上擠一晚。他脫掉褲子,脫得精光,然后慢慢地躺到床上,以免吵醒妻子。也許明天還能再見到那個姑娘……
妻子翻了半個身,裹著床單的身子貓一樣蜷縮成一團。她太瘦了,瘦骨嶙峋,再漂亮的衣裙,在她身上也穿不出美感了。月光穿過敞開的窗戶,照到屋內,照到床上,照到妻子的臉上。這是一張普通的中年婦女的臉,瘦削、松馳、憔悴、疲憊。五年前,她生過一場重病,長年服藥,虛弱,畏寒,即使在夏天,也不能吹風。醫(yī)生說,不宜操勞,切忌房事。
忽然,她呼了口氣,一聲短促的嘆息,剛好能夠表明她還活著。月光似乎晃蕩了一下,一股涼意襲來,他聞到淡淡的花香。他輕輕地躺下,腦子里忽然蹦出一組文字——七月二十,設計,刺繡……
他一咕嚕翻身坐起,汗水濕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