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過會(散文)
在家鄉(xiāng)的鎮(zhèn)子上,每年至少舉辦一次的“物資交流大會”,從莊稼人口里說出來,簡潔明了,就叫“過會”,從我記事起這事就有了,不知道起源于何時?卻一直延續(xù)至今,成了我最難忘的鄉(xiāng)土記憶。
盡管現(xiàn)在每年還在“過會”,我卻很少能有機會回去,腦子里有關“過會”的記憶似乎還停留在那聲聲“賣冰糖葫蘆”的叫賣聲中和那響徹云霄、高亢激越的秦腔戲里。
每年剛開春,周邊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新集、星火、朝那、上良、什字,排好了次序,從二月開始就籌劃著“過會”事宜,每個鄉(xiāng)鎮(zhèn)會期十到十五天。黃土塬上五里一村、十里一鎮(zhèn),莊稼漢早上犁完一晌地,卸了牛,還來得及去趕會的。
“過會”前,村干部都要到每家每戶來收會費的,按人兩元收取,交錢時,有人就抱怨了,這“過會”政府本來就是掙錢的,去擺個攤要收攤位費,又交管理費又交稅的,去賣個牲口還要交個交易稅的。咋還向老百姓收錢呢?抱怨歸抱怨,一想到“過會”那熱鬧的場面,還是樂呵呵地交了錢。收錢的人臨走時來句:“才收你兩元錢,別的不說,光看戲你就可以免費看二十場咧?!?br />
墻上的廣播喇叭一遍又一遍地通知著“過會”的消息,男人們放下手中農活,女人從箱子翻出新衣,那時候連小學也放假了,離鄉(xiāng)鎮(zhèn)較遠的學校,全天放假,放一個星期或三五天不等。離鄉(xiāng)鎮(zhèn)近的學校,早晨上課下午放假。
“過會”必唱秦腔,已是雷打不動,請哪里的劇團來演出,是人們關注最多的話題,塬上的莊稼漢們太愛這秦腔了,不管是趕著牛羊站在荒山野嶺上,還是三伏天揮鐮收割的麥地里,都能聽到這慷慨激越的唱段:“王朝馬漢喊一聲,莫呼威相下退,相爺把話說明白,見公主不比同僚輩……”
靈臺縣秦腔劇團,本鄉(xiāng)本土知名度極高又受人尊敬的文藝團體,你可以不知道縣鄉(xiāng)的父母官是誰,但幾乎沒人不知道縣劇團里的演員,他們無疑是那些年代人們心里的大明星。對于看戲的人來說,戲還是那些戲,演員還是那些演員,年復一年地演,年復一年地看,沒人覺得厭煩,這也許就是戲曲藝術的獨特魅力。
劇團里那些演員的名字,很多人應該還都記得:徐彥洲、朱桂蘭、強新彥、劉來民、趙文忠、孫寶華、吳醒民、何生華、張義民、袁發(fā)民、孟新民、李新林、胡玉蘭、柳玉蘭、董仲民、曹天興、何克誠、姚重娃,張石頭、蔡建華、李惠霞、劉斌、張治國、孟樂民、李秀英、黨春紅、王栓梅……他或者她的名字早已深深地烙印那一代莊稼漢的心里!
白天搭臺,晚上唱戲,演出第一場夜戲,也叫“掛燈”,戲目常常選的“大登殿”。
戲臺上鑼鼓家什響起,戲開演了,人們水一般涌向戲場,戲場周圍栽了一圈洋槐椽木桿,橫桿上已經坐滿了人,大多都是孩子,戲場里人山人海。來得早的在前面占了好位子,或坐著凳子,或者撿幾塊磚頭坐著。來得晚的,或站在戲場后面踮著腳仰著腦袋從人縫里往臺上瞅,或站在高凳上居高臨下觀看。
那時候,我看不懂戲,舞臺上白臉進去,花臉出來,對我是沒有多大吸引力的,我父親還是把我抱起來讓我坐在戲臺口的一側,這時戲臺口兩側坐了很多和我一般大的孩子,這影響了戲場里的觀眾,就有人出來攆我們了,先是裝扮好的大花臉演員朝我們舞動青龍月牙刀,大刀舞動的風聲在耳邊嗖嗖作響,卻沒人理會,我們都知道那刀是木頭做的!里面的人也急了,出來一個“二楞”拿半截木棍,直接往我們身上捅,我們就像下餃子一樣都掉在了地上。
臺上的戲唱得很歡,卻不能激起我看戲的欲望,我在戲場擁擠的人縫里蕩來蕩去,實在無聊了,便跑到戲臺子的后面,鉆進幕布看后臺演員畫臉穿戲服。近距離地看著這些演員梳妝打扮,對他們充滿了羨慕。有些脾氣好的演員,會對著我們微笑,或者伸手摸摸我們的小腦袋。倘若遇到脾氣倔的后臺管理人員,就會轟我們出來。于是又鉆到了前臺側面看陣容強大秦腔樂隊,瞅瞅拉板胡二胡的,瞧瞧打鑼鼓吹笛子的,看看敲扁鼓彈琵琶的。然而這里更是不可久留之地,不一會兒便又被轟了出去。
熱鬧的可不止戲場,街道兩旁被大小攤位和帆布篷搭起來的店鋪占據,光是各種吃食:油糕、油餅、麻花、粽子、面皮、豆腐腦……樣樣看著就讓人饞涎欲滴,終究還是流著口水離開,口袋里父親只給了兩塊錢的盤纏。街道最東面是賣雜耍的攤子,四周用布圍著,像一個巨大的蒙古包,里面高聳的鐵架子上從上到下密密地綁著刀刃,分明就是家里鍘刀的刀刃,這是表演上刀山的道具。門票要五元,東瞅西瞧,無奈錢不夠,只有不舍地離開。
沿著攤位向前走,賣雜貨的就地圈出一塊,鋪上油紙,鍋碗瓢盆,鐵器農具,一應俱全;拔牙鑲牙的搭個棚,里面一張桌子,一條板凳,掛上醒目的橫幅,里面收拾得干干凈凈;賣油糕,賣油餅的,支個油鍋現(xiàn)炸現(xiàn)賣;煮著羊肉的大鐵鍋也支在路邊,羊肉香味飄滿了整條街。賣炒面燴面的你還沒走到跟前,就有人扯著嗓子招呼著:“他叔,進來吃面來,他姨,進來吃面來?!?br />
釘眼鏡的,磨刀的,修鞋的,在人稀處坐在小板凳上忙碌著,修收音機的,修手表都把小桌擺在人流密集處招攬生意,這些手藝人都是我羨慕的對象。我常常在修收音機和修手表的攤位前逗留,那煤油燈燒紅的電烙鐵和修手表的眼睛上夾著的放大鏡都能引起我的極大興趣。
賣鼠藥的不再默默地做生意了,也支起了桌子,帶上擴音設備,編了順口的詞兒吆喝著,面前地上堆一大灘的老鼠尾巴,一旁的紙牌上寫著,兩條老鼠尾巴可以換一瓶鼠藥,多么高明的促銷手段。
賣調料十三香的,滿嘴自賣自夸的順口溜可以從擺攤開始一直說到收攤,買菜刀的說他的菜刀是用鴉片戰(zhàn)爭中攻打英軍的大炮炮筒做成的,那人邊說邊切著棉花,居然就像切白菜蘿卜一樣輕松。
除了這些攤點,還有用彩布拉起的臨時理發(fā)店。在我還被大人強行剃光頭的時候,別的年輕人開始留長發(fā),姑娘小媳婦趕時髦忙著燙發(fā)頭,理發(fā)的生意在那年月還不錯。
最能吸引人的還是聲勢浩大的摸獎攤點,往往會吸引大量的的人圍觀。特等獎居然是拖拉機,一等獎是彩電,還有自行車洗衣粉香皂毛巾不等,但絕大多數獎券上只是兩個字“謝謝”。摸到一等獎項以上的人,要買上成串的鞭炮,就在現(xiàn)場燃放,以示慶賀。我不知道這類抽獎活動是否公證過,是否合法。
一處門口的音箱里傳出劇烈的武打電影的打斗聲,原來是放錄像的,《新方世玉》《少林寺》《五臺山奇情》,都是那時候極其流行的武打片。白天放錄像,晚上改舞廳,男人跳舞要買票,女人則免費,這是為什么?我一直沒想明白。
“過會”對于小時候的我而言就是去湊個熱鬧。那時候家里并沒有什么多余的錢,所以,父親一次只給我三兩塊零花錢,但我已經很知足了。這點錢,只能偶爾吃個油糕,或者麻花,喝一杯糖水。最奢侈的時候,也不過是吃一碗涼皮。
我上初中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開始對看戲感興趣了,學校離街道很近,晚自習以后,我就偷偷去看夜戲,由于燈光的原因和背景的襯托,讓夜戲看起來生動逼真,舞臺效果也更好。看《游西湖》那場,里面有個被冤死的“李慧娘”,她的魂靈來陽間討債那一幕,表演最為驚心動魄:舞臺上的大燈都滅了,只留一絲微弱的燈火追尋著女鬼的身影。這女鬼一邊用凄厲的唱腔聲淚俱下地控訴人世的不公和罪惡,忽然從嘴里噴出一股火舌。那火焰甚至夠著了舞臺的頂。臺下的觀眾沸騰了,喝彩聲、口哨聲響成一片……
出了校門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去交流會場看過一場戲,熱鬧的“過會”漸漸地變得不再熱鬧,盡管每年“過會”還是老日子,還唱秦腔戲,可戲場里卻只有能數得清的老邁的身影。全民皆商時代的到來,人們再也毋需鄉(xiāng)鎮(zhèn)交流會來進行物資交流了,“物資交流大會”也會成為了一個歷史名詞終將被塵封。但我相信,一定會有許多過來人如我一般,把那段歲月定格在記憶里。每每憶起,必會充滿溫暖和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