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哞——哞——”
　　 太陽落土?xí)r，劉伯趕著一頭老牯牛，拉著板車裝的電影機，“咯吱——咯吱——”響，慢吞吞地走著，正好路過王家潭。我們一群野孩子在水里嬉戲，趕緊爬了上來，圍住了劉伯，齊聲喊道:“劉伯，今晚放什么電影？”
　　 “伢們，伢們啦！我哪知道，我只管趕老牯牛拉車。等會，你們?nèi)W(xué)校操場問那放映員?！?br />　　 伢們像廣播似的，村里放電影的消息，一下子傳遍了全村，連十里八村的人也知道了。
　　 一說到有電影看，我都高興得像野人似的，跟媽媽說:“媽，您早點燒火（做飯），幫我?guī)э埲?，我搬凳子去占個好地方。要是晚了，恐怕連差的地方都沒了?！?br />　　 一路上，看到四面八方的伢們，扛著凳子超小路趕捷徑，像似如一場戰(zhàn)斗發(fā)起了沖鋒。
　　 雖然立秋了，但秋老虎肆虐，天氣依然地?zé)?。我搬著凳子，一路走得有點急，左肩換右肩，右肩換左肩，累得氣喘吁吁。汗，濕透了衣裳。
　　 我比那些伢們早到幾步，學(xué)校的操場上，栽的杉木柱子，已拉好了銀幕。我把凳子放到離銀幕的最佳位置，再跑去揀幾塊半頭磚，擺在地下劃了線，表示是自己的地盤了。之后，低頭抿著嘴，偷偷地笑了。
　　 各家各戶的伢們，風(fēng)一般地?fù)磉M(jìn)了學(xué)校操場，搬著長凳，扛著竹椅，擠的擠，占的占。凳子、椅子，一時間碰得“啪啪啪”響，像炸了鍋。之后，有的劃上線，壓上草帽，還放上一截小竹桿……都按照家里的人數(shù)，各自占好了位置。有些怕別人調(diào)換，在回家吃晚飯的時候，姊妹多的就輪流照看，說著:“妮伢，看好，我回家吃飯，叫羊伢來換你??！”“二狗，坐在凳子上，莫打野，守住，我給你帶飯來?！?br />　　 夜幕降臨，大人們忙完了家里活兒，帶上扇子，陸陸續(xù)續(xù)地趕來了。瞬間，操場上的人漸漸多了，也熱鬧了起來。有的見了熟人，遞上一支煙，寒暄一陣；有的婆婆見了姨娘，拉著衣角，有說不斷的話；有的年輕媳婦們，三人一群、五人一堆，瞎扯著閑話，臉上笑得似掛了個紅桃兒……
　　 這時，有大人找不到伢們的位置，喊著:“妮伢——在哪兒？”“虎伢，虎伢——”
　　 伢們聽到大人的喊聲，站在凳子上，揮著手:“爺爺，過來！”“姆媽，這兒嘞！”一時間，喊聲此起彼伏，顯得非常熱鬧！
　　 放映開始了。頓時，場上鴉雀無聲。鄰村的伢們，來晚了的，站在后面看不到，站在前面又怕?lián)踝×巳思业囊暰€。想找個合適的地方，就像是只小蜜蜂，在人群中穿來躥去，找得心急火燎。這時，膽大的就爬上了樹椏，還有的騎上了圍墻；膽小的，跑去到了銀幕的反面，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屁股就塌在了地上，時而盤腿，時而伸腳，或兩手撐著地。盡管字體是反的，摸糊；人影沒有那么清晰、逼真。但他們還是全神貫注，看得津津樂道。
　　 放映途中，當(dāng)鏡頭出現(xiàn)了頭發(fā)分叉兩邊搭，穿一身黑衣裳，里面套上大白掛，配上黑布鞋，還戴一墨鏡，腰里挎把駁殼槍，說話點頭彎腰，賊眉賊眼的，走起路來慌慌張張……這時，坐在我不遠(yuǎn)處的許爺爺，好似融入到了電影里，竟然站起來了，抬起手指著，說道:“哎，這家伙，漢奸，害人蟲，賣國賊，一腳踢死他！”
　　 周圍的人，一下子將目光轉(zhuǎn)移到了許爺爺?shù)纳砩?，有的還搭上幾句，“對，許爺爺，那是漢奸，害人蟲啊，賣國賊，一腳踢死他！”然后，大家一陣哄堂大笑！
　　 緊接著，鏡頭上現(xiàn)出了特工隊，殺了鬼子，化妝成了日本軍，混進(jìn)了敵人軍火庫，點燃了導(dǎo)火線。瞬間，轟隆隆，火光沖天，爆炸聲震耳欲聾，炸得鬼子尸體滿天飛……突然，不知誰家的伢寶寶，駭?shù)靡活^鉆進(jìn)了媽媽的懷里，“哇哇”地哭了起來，聲音尖而宏亮。媽媽拍著伢寶寶，哄道:“哦哦哦！鐵伢，鐵伢啊，莫怕莫怕，這是演電影，殺日本鬼子呢！媽媽抱著你，啊——你還是個男子漢嘞！”我旁邊有個叫不上名的伢，蹦了起來，拍著手:“炸得好！炸得好?。∥覀儼寺奋娪众A了哦！”
　　 那時候農(nóng)村放映的電影，都是戰(zhàn)爭片:其中《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小兵張嘎》、《雞毛信》、《閃閃紅星》、《鐵道游擊隊》、《渡江偵察記》，這些都是我們兒時最愛看的片子，也久看不厭，這些英雄形象深深地烙在我們的記憶里。
　　 曾記得，我奶奶是個裹腳，清代末出身的人，是位革命烈士遺孀，她最關(guān)心的是革命，時常提起我爺爺在游擊隊打仗的事。后來，她年紀(jì)大了，出行很不方便，也從來沒看過電影。電影是啥樣？她也只是聽人說過。我每次看電影回來，她都要過問，一說是打仗的電影，就叫我趕緊講給她聽。
　　 有一次，我看了《小兵張嘎》電影，就有板有眼地講了起來:“奶奶，這是一部抗日電影，寫的一個小英雄——張嘎子。
　　 嘎子的奶奶，救了一名八路軍在家養(yǎng)傷。后來，被日軍發(fā)現(xiàn)了，她死活不承認(rèn)，敵人的一顆子彈穿過她的胸膛……嘎子失去了奶奶，一時悲痛欲絕！他發(fā)誓要為奶奶報仇，在羅排長的介紹下，參加了八路軍。人們常叫他‘小八路’。
　　 有一次，嘎子配合羅排長搜集情報，在路邊擺了個賣西瓜攤。
　　 西瓜，西瓜，好甜的西瓜！嘎子吆喝著。哎，一個漢奸走來了，這家伙真胖，腆著個大肚子，走路呼哧呼哧的。他啊，就像頭老母豬，一來就蹲著攤子邊，拿著西瓜就啃。
　　 羅排長說:吃西瓜，你也不問個價？
　　 這家伙啊，抬起頭，眼睛一瞪，說:‘吃你個爛西瓜算什么？老子在城里下館子都不問價，也不掏錢?！?br />　　 你也要看看是什么人？什么地方？
　　 ‘你……你是什么人？會不會是……是八路？’
　　 你看呢？
　　 說著說著他掏槍，還沒等他掏出來，羅排長給嘎子遞了個眼色，嘎子就將手里的半邊西瓜，‘啪’的一聲，扣在了那漢奸的臉上。說時遲那時快，嘎子掏出他的那假玩意兒，捅住他的腰眼，命令道:狗漢奸，不許動，舉起手來！
　　 這家伙啊，就乖乖地舉起雙手，投了降。”
　　 “嘎子，嘎子，這伢兒真厲害！”奶奶不停地點著頭。
　　 “嘎子拿著繳獲的手槍，炫耀著說:我得了個真家伙！哎，哎，這真家伙，真棒！怪不得八路軍叫它歪八字。”
　　 “這狗漢奸，賣國賊，要把他千刀萬剮！”
　　 “是啊！奶奶，要把他千刀萬剮！”
　　 “那……那嘎伢，后來呢？”
　　 “后來？嘎伢在一場戰(zhàn)中，英勇機智。他跳進(jìn)水里，追著敵軍一個大官，那大官兒哪有嘎伢跑得快，嘎伢一手就拽住了他，在水中就撕打了起來。那大官兒個大，嘎伢機靈，一拳頭猛地操了他的胯下，那大官兒‘哎喲’一聲，嘎伢用槍抵住了他的胸膛，吼著:‘狗官，不許動，舉起手來！’大官兒乖乖地投降了。嘎伢啊，又繳獲了一支手槍，上級領(lǐng)導(dǎo)表揚了他?！?br />　　 “哦——嘎伢立大功了！”
　　 “是啊，他很了不起！”
　　 “再……再后來呢？嘎伢兒怎么樣？”奶奶既驚訝！又好奇！
　　 “再后來？嘎子偵察敵情不小心，被鬼子抓了關(guān)進(jìn)了炮樓。”
　　 “啊——這就拐了（壞事的意思），那怎么辦？”奶奶焦急萬分。
　　 “奶奶，您別急！八路軍部隊去營救他，組織火力猛攻。嘎子聽到外面有不停的槍聲、炮聲。這時，他拼命地掙脫了繩索，機靈地揀起一磚頭，砸死了個鬼子，從鬼子身上摸出了火柴，脫下自己的衣裳，再撥下鬼子的衣服，點火燒了鬼子的炮樓。那火啊，燒得噼里啪啦地響，鬼子們駭?shù)谩弁邸亟校觑w魄散……
　　 這時，八路軍沖了進(jìn)去，將嘎子救出來時，他已被煙熏暈倒了?！?br />　　 “那……那嘎伢兒，有沒有生命危險？”奶奶身上直冒冷汗，一副擔(dān)心樣子。
　　 “奶奶，嘎伢，他……他沒事??！一會兒就清醒過來了。隊長扶著他，嘎伢說道:報告隊長，我把炮樓點著了。
　　 隊長熱淚盈眶，一把抱住嘎伢:嘎子，你是我們八路軍的好嘎小子啊！”
　　 奶奶激動地流下了眼淚，撩起衣角一邊擦，一邊嘴里不停地喃喃道:“嘎伢兒，英雄！嘎伢兒，英雄！給奶奶報仇了！”
　　 那時候，我們看電影，像小英雄張嘎子、潘冬子、趙海娃……就是我們心中的偶像。我們也會摸仿電影中的一些故事情節(jié)，瘋著玩打仗的游戲。
　　 記得暑假的一次，在我家后面的河里，玩起了“紅軍強渡烏江”。
　　 灣子的伢們?nèi)谝黄穑殖闪藘山M，誰演紅軍？誰演國軍？一直爭論不下。因為演國軍窩囊、無能、做些害人事，不光彩，所以誰也不愿意演，最后只有靠抓鬮來定奪。這樣，誰也不能反悔了。
　　 紅軍團(tuán)長一聲令下:“一營、三營，機槍、大炮掩護(hù)，渡江——”
　　 我們把大腳盆當(dāng)竹筏、船兒，拼命地劃了起來，河面上一下子沸騰了起來……國軍守在對面岸上，抓起泥塊當(dāng)子彈、炮彈，雨一般地下著，嘴里發(fā)出“啪啪啪”“噠噠噠”……
　　 “轟——轟——”，當(dāng)官的狼叫似的:“給老子狠狠地打，一個也不能讓他們爬上來！要是丟了陣地，老斃了你們！”
　　 我們紅軍能打能拼，頑強戰(zhàn)斗，不怕犧牲，“竹筏、船兒”，快要沖到河岸了，這時的國軍亂成了陣腳……
　　 紅軍吹響口哨，當(dāng)沖鋒號，戰(zhàn)士們喊著:“沖啊——沖啊——”，一下子殺聲震天，國軍潰不成軍，丟盔卸甲，乖乖地投降了。
　　 在打掃戰(zhàn)場中，發(fā)現(xiàn)了裝死的，就踢他一腳:“他媽的，看你們還作不作兇？”這伢兒驚叫一聲:“哎喲——狗伢，你還來真的？下次你當(dāng)國軍，我也一樣地整你！”
　　 那時候，農(nóng)村文化生活匱乏，閱讀的書籍也沒有，看電影是我們小時候唯一的精神糧食。
　　 農(nóng)村放電影，放了這個村，在轉(zhuǎn)到那個村，還是那部片子，我們都會追著看，就是看三、五遍也不厭煩。
　　 去外村看電影，近的，有灣子的大人陪伴，就一同去。如果離村遠(yuǎn)的，有個六、七里路要去看，我就約著伙伴，去問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去要看的，就跟他（她）們說些甜話，叫他（她）們幫忙帶一把，免得在路上迷路、或受外村的那些“熊孩子”的欺負(fù)……
　　 看完電影回家，已是夜深人靜了，一路朦朦朧朧，走起路來是深一腳，淺一腳。路途中，我怕摔跤，走路很小心。結(jié)果，出乎意料，一腳踢到土坎了，猛地向前一跌，“啪”的一聲，驚得路邊樹上的鳥兒，撲棱棱著翅膀，“啞啞——”，飛入了夜空。后邊的伙伴們都“啊——啊——”地尖叫，個個捧著腦殼，駭?shù)门芰似饋怼?br />　　 “伢們，莫怕，莫怕！是只大老鴰?！贝蟾绺纭⒋蠼憬銈?，安撫著我們說道。
　　 當(dāng)時的我，腳趾痛得鉆心，毫毛豎起，身上直冒冷汗，像掉了魂似的！腿又發(fā)軟，走路掉在了最后面。這時，燕姐姐下后來牽著我走，說道:“石伢，平時你的膽，不是很大的嗎？你連王鐵蛋的鍋都捅破了……就夜里的一只大老鴰，把你駭成了這樣？莫怕，莫怕！跟姐姐走，走快點！”
　　 “燕姐姐，我天不怕，地下怕，就是怕老鴰?。∥乙宦牭嚼哮幍穆曇?，心就顫！”
　　 “嘿嘿嘿！”小伙伴們一邊走，一邊捂住肚子笑，學(xué)著燕姐姐的話:“石伢，平時你的膽，不是很大的嗎？你連王鐵蛋的鍋都捅破了……就夜里的一只大老鴰，把你駭成了這樣？莫怕，莫怕！跟姐姐走，走快點！”
　　 夜色中，大哥哥、大姐姐們，帶著灣子里的一群伢們，一路走，一路說，一路笑，一路唱:“紅軍不怕遠(yuǎn)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
　　 兒時的鄉(xiāng)村電影，雖已成為遙遠(yuǎn)的記憶和往事，但在我心里，是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