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躺在病床上，微閉著眼睛，面如白紙，氣若游絲。
　　 她時而眉頭微蹙，時而重重地吐納，病痛的折磨使她喪失了往日的活力。
　　 ?我和衣躺在她腳頭。她咳嗽了一陣，打了一個哈欠，像是從肚子里發(fā)出的聲音說：“我要尿！快！”
　　 我像旋風(fēng)似地去衛(wèi)生間拿過來尿盆，掀開被褥，把尿盆塞進她身子底下。我感覺我的臉就快貼到她屁股上了，難聞的氣味似乎極速撲入我的鼻孔。
　　 我無處可逃，她是我的親人。憋紅了臉，窒息般地忍著。
　　 問她想吃啥。她無力地搖頭。我看著瘦小虛弱的她，心里一點點疼痛起來。我和她笑著對話時，她看著我的眼神，仿佛在黯淡幾秒鐘之后又燃起了火苗，讓人灼熱無比。她期盼自己的病早點好起來。?????
　　 已經(jīng)很多天了，她時而直挺挺躺著，時而蜷縮著身子睡著。赤裸上身，松垮垮的褲頭，穿了如同沒穿。胳臂上，手上，腳上淤血班班，護士幾乎找不到合適的血管下針了。
　　 她老說：“我估計今年不行了！”她召集她的娘家人來，相見最后一面。
　　 其實，她的病并非不治之癥，大都是她自己的心病。她折騰我們?nèi)フ疑衿膨?qū)邪，我們違心地照著去做了。沒有邪氣，就是病。她不信。
　　 我看得到她的焦慮不安，同時凹陷的眼睛里又灌滿了憂傷。我們都在極力勸說他，安慰她，配合她，配合她翻身，配合她大小便，哄著她吃，哄著她喝。
　　 她是我婆婆。愛我疼我，愛我孩子，疼我孩子，愛所有親人。
　　
　　 二、
　　 窗外涼風(fēng)襲來，飄著雨星。夜空，怪獸一般的黑。
　　 房間里靠南墻病床上的女人，體重將近兩百斤，腿粗折斷癱瘓在床。呼嚕聲響如悶雷，倏地又猶如獅吼。我失眠了，一夜未眠，冷清幽長的走廊里，我像幽靈一般來回在晃動，躡手躡腳，生怕驚醒那些在走廊里臨時搭鋪的病人陪護者或家屬們。
　　 穿過一段又一段的昏暗的走廊，透過那些慘白的燈光，我才能勉強看清楚這里的環(huán)境。偶爾傳來幾聲凄厲的慘叫。
　　 走廊西頭，那是被液化氣罐爆炸炸傷了的一家人，他們時不時凄慘的哭叫聲讓人毛骨悚然，揪心痛心。
　　 雙腳被液化氣炸爛的男人，痛苦不堪地看著天花板，他似乎在回憶著白天在家里爆炸受傷場面的可怕。紅褐色的藥液流淌在床面上，滲透到紗布上。身邊的女人小聲抽泣著，她低頭垂面，用手來回撫摸著丈夫又爛又腫的腿。丈夫微微睜開眼睛，望著眼前哭得紅腫眼睛的妻子：
　　 “你睡會兒吧！我死不了的！”
　　 幾分鐘的沉默不語，女人擦干眼淚，去腳頭給孩子蓋好被褥，瘦弱單薄的身軀慢慢偎依在丈夫的身邊。據(jù)說她婆婆臉部被炸傷蒙著紗布，傷情嚴重，還在重癥監(jiān)護室處于昏迷。孩子胳臂也被輕微炸傷。
　　 由于意外，一場無情的煤氣爆炸，打破了一家人原有的幸福和寧靜。女人試圖給丈夫，給孩子降低恐懼：“醫(yī)生說沒事，你們放心！”
　　 鼓勵和安慰對于正在恐懼或者絕望的病人來說，是多么的重要。一家人的眼神多么相似，在這里尋求庇護，尋求希望，相互鼓勵，彼此祈禱。?
　　 他們在困境中制造幸福的時刻，手拉手低聲細語。我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去安撫他們一家，默默離開了。不要打擾他們這瞬間的幸福，幸福也是他們的隱私。?
　　 樓道里微弱的燈光，刺鼻的消毒水味，伴隨而來的是一股陰冷的風(fēng)，無端的恐懼侵蝕著來到這里的人們，如果你的心里足夠陰暗，在你看來那就是一個斷頭臺，而那些穿著蒼白衣服的劊子手會隨時要了你的命。?
　　 總感覺這里是一個晦氣的地方，布滿死亡氣息的地方，絕望，悲傷，害怕。但是在婦產(chǎn)科里當(dāng)它迎來一個新生命的時候，一切都那么讓人感激。?
　　 一連幾天，女人都在這里陪護他們，她匆匆忙忙，樓上樓下，汗流浹背。毫無一句怨言。
　　 后來，有一天在樓梯口處，我也正好上樓，看到她坐在角落里，雙臂互穿，穿一件松垮垮的衣服，頭趴在胳臂上哭泣著。我不得不停下腳步，關(guān)切并詢問她究竟。
　　 家庭貧困，丈夫外出打工時落下了疾病，后來就留在家里休養(yǎng)，婆婆有病，兩個孩子上學(xué)要錢。現(xiàn)在又遭遇此災(zāi)，醫(yī)療費太貴，一家三口的費用巨大，已經(jīng)花了幾萬元了，后期還要繼續(xù)繳費。
　　 她哭得很傷心，她說她很無奈無助，丈夫之前外出打工掙的錢，這兩年治病，花光了。親戚的錢都借遍了，她不想在丈夫面前哭泣，只能出來躲到這里釋放情緒。
　　
　　 三、
　　 樓梯道很寬敞，透氣性極高，站在那里趴在窗臺上能遠望對面的高樓，廣場。風(fēng)雨過后的城市格外幽靜清新，廣場上地面積水空明，中央依然燈光閃耀，一座座高樓在黑夜里靜默，像一個個守夜的老者，與夜空竊竊私語。
　　 醫(yī)院的樓梯間是病人家屬經(jīng)常呆的地方，是宣泄情緒的地方。病房里那種沉悶的氣氛使他們感到壓抑。
　　 有幾個病人或者家屬，拿了煙，在樓梯間悵然的吞云吐霧，偶爾有人來借火，偶爾也有人來蹭煙。還有覺得悶的人，主動搭訕沒話找話，隨意聊天，大都是談?wù)撟约杭也∪说牟∏椋蛘卟∪巳绾稳绾蔚碾y伺候等等。??
　　
　　 在這里，時間像個中風(fēng)的老人，慢慢移動。
　　 病房里那位老太太出院了，晚上，病房里又來了一位老太太，她患脈管炎膝蓋以下截肢了。親人們都在陪護，我不敢看她那條又粗又軟裹著白紗布的腿，悄無聲息地走出去。我站在樓道口心不在焉地晃悠著，又坐到旁邊的空床上心不在焉地看書打發(fā)時間，有意無意地聽著兩位男子的聊天：
　　 “你說人命賤吧，可一進醫(yī)院，就貴的不行！”
　　 “錢是賺不完的，親人生病住院期間，身為兒女的我們應(yīng)該多陪陪他們，他們內(nèi)心的恐懼才能化解，多和他們說說話，談?wù)勑摹?br />　　 這時，有一位中年女子，低著頭捂著臉來到樓梯間里流淚的。可能是一直在病房忍著，怕病人怕親人看見了傷心，終于他們到了樓梯間，開始淚水橫流，甚至哽咽出聲。于是男人，也慢慢走到他跟前，沒有說話，抽著煙默默流淚，然后安慰泣不成聲的女人。??
　　 原來西邊病房里那個每天徹夜不睡，哭著吵罵家屬的老人，是她的婆婆，大腦癡呆，兒媳伺候她，她每天都用最難聽的惡言穢語大罵兒媳。兒媳只能忍氣吞聲，跑到樓道里宣泄情緒。
　　 ?剎那間，我認為，那淚水源于生命的脆弱，源于親情的難以割舍，源于病人的百般折騰，也源于家庭的貧困，經(jīng)濟的拮據(jù)。?
　　 ?往北看，又聽見樓梯道里有人打電話，電話這邊的人歇斯底里，滿含委屈，全是怨懟，除了快樂，全都有。吵了很長時間，委屈很多，什么“我哪有時間天天跑醫(yī)院，我不上班嗎？你說的倒還輕巧你回來看護幾天試試？……你掙錢重要，這老人生病不重要嗎？你們都有難處，我都快五十多歲了，身體也不好，誰來體諒我呢，難道就我該死嗎？”……?
　　 他是在埋怨，也是在控訴。
　　 正在樓梯道里八卦閑聊的人，很有眼色地慢慢走掉，給正在打電話發(fā)脾氣的家屬騰個空間，讓他發(fā)泄一下吧！有的人聽著聽著偶爾笑一下，偶爾皺個眉，搖頭嘆息。?
　　 我也怕打擾別人，也怕那個打電話的人尷尬，就沒有再走向樓道處，病房內(nèi)那個打呼嚕的胖女人繼續(xù)在響著悶雷。我就不進去了，索性就坐在婆婆病房門口的燈下打盹。
　　 這里的夜晚真不平靜。
　　
　　 四、
　　 有一句經(jīng)典語句：中年是個狗。
　　 其實還不如狗，狗急了還能跳墻，狗氣了還敢咬人。而中年的我們敢嗎？我們只能抗和憋。
　　 中年的日子就是把哭聲調(diào)成靜音的過程。你要穩(wěn)健老練忍辱負重，也要咬緊牙關(guān)苦苦硬撐，你更要學(xué)會前一秒躲到廁所放聲大哭，后一秒擦干眼淚轉(zhuǎn)身就笑的能力。
　　 近兩年，家中老人輪流生病，真讓人招架不住。這些天，婆婆住院需要陪護，公公偏癱在家，生活不能自理。這些天，我，姑姐，丈夫奔波于家里，單位醫(yī)院之間，就像失魂的游子。
　　 病房里為婆婆翻身，擦屎端尿，喂飯喂藥。
　　 家里面為公公做飯端飯，白天預(yù)防摔跤，夜間陪護。
　　 終于姑姐暈倒了，暈倒在為婆婆買藥的藥店里。藥店人員讓她喝點葡萄糖，又恢復(fù)了意識。她頸椎嚴重疼痛，血壓升高，頭暈?zāi)垦！Ｎ覄袼ブ委煟瑴I立刻拒絕：
　　 “我現(xiàn)在能住院嗎？爸媽現(xiàn)在的樣子，我現(xiàn)在都不敢生病住院，我頭暈歇歇就好了，等以后再治吧！”
　　 我一邊要去幾里外上班工作，一邊要到醫(yī)院照顧病人，從醫(yī)院到單位十幾里的路程，頂風(fēng)冒雨來去匆匆，失眠熬夜，腰椎疼痛難忍，兩耳像塞了張塑料紙一樣，隆隆作響，頭腦發(fā)蒙。但我沒有倒下，得撐。
　　 丈夫是家中的頂梁柱，他一邊下鄉(xiāng)上班，下班后就匆匆趕往醫(yī)院，夜間輪流陪護病人。神色蒼灰，眼睛發(fā)困無光，他不敢說一句累，更不能倒下。
　　 抽空，我回了一趟娘家，父親和母親都時分關(guān)切婆婆的病情。母親心疼我們太忙了，因為我父親身體也不好，我就同父親開玩笑說：
　　 “爹?。∧憧蔂帬帤?，積積福別生病，把身體養(yǎng)好！千萬不能在最近生病哦！要不我都崩潰了！”
　　 中年不是狗，是個猴，得像孫猴子。
　　 你得善于察言觀色，機智聰慧；你得神通廣大，七十二變，學(xué)會分身術(shù)；你得忍氣吞聲，無限度量，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你得健步如飛，飛檐走壁，甚至一個跟頭就能十萬八千里。
　　 你就是全能的猴，既能當(dāng)好家庭角色，又能當(dāng)廚師，又當(dāng)保姆，又能當(dāng)護士，又能當(dāng)心理醫(yī)生。
　　 得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