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讀《重返狼群》第二部，獨獨喬默在我心海里濺起浪花，它真的是弱者走上神壇的一個可歌可泣的個例。
　　 喬默本沒有名字，養(yǎng)大她的主人久美叫它強姆。強姆是藏語母狗的意思，因為喬默是條母狗。
　　 喬默是雜種狗，她是她的媽媽偷跑出去自由戀愛的結(jié)果。她的媽媽一窩生了七個孩子，這讓狗主人犯了難，不能殺生又養(yǎng)活不了這么多，于是軟磨爛纏送給親戚朋友，喬默便有了新主人久美。
　　 久美已經(jīng)養(yǎng)了三條漂亮的大狗，礙于朋友的情面不得不收留喬默，但是真的不喜歡她。她一直把喬默栓在一個角落里，每頓只給一口燙喝。其她的狗都有一個威武的名字，而喬默只被喊成“強姆”。
　　 久美高興的時候會把其他狗啃剩的骨頭扔給她一塊，不高興的時候看見她就踢它她兩腳。
　　 喬默總是夾著尾巴，露出一副小受氣包的神情。
　　 可以想象，喬默是在怎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它沒有餓死，但是成長的過程是何等隱忍。
　　 在看著別的狗吃肉啃骨頭的時候，喬默喝著自己的稀湯寡水，艱難地汲取湯里可憐的營養(yǎng)組裝自己瘋狂需求的軀體。
　　 也許喬默基因組合里有她流浪父親頑強的生存本能的遺傳，喝湯長大的喬默天生神力。長到四個月大的時候，普通的鐵鏈已經(jīng)栓不住她了，她經(jīng)常掙斷鐵鏈跑出去透氣，找點野食填飽肚子再回家。
　　 每次回家都被主人久美打得皮開肉綻，有時候還放那三條大狗追咬她，目的是讓她自己滾蛋。
　　 但是喬默就算挨打還是要回家喝湯。
　　 久美索性不再栓她。
　　 久美發(fā)現(xiàn)喬默不僅是一條攆不走的癩皮狗，還是一個小偷，經(jīng)常趁人不備進帳篷偷肉，還偷吃曬在帳篷外面的奶渣。
　　 久美家的狗隨主人的心性，欺負喬默，他們吃飯的時候不準喬默靠近一步，否則群起而攻之。
　　 喬默連可憐的湯也沒有了，她只好游走江湖，與狐貍野狗成了朋友，有時候也能吃上狼的剩肉。
　　 時間長了，喬默學會了一些不好的習性。狼來了，她不報信，眼看著狼殺羊，然后跟著吃肉。
　　 這事犯了主人的大忌，久美咬著牙說：“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這“總有一天”拖了很久，因為喬默幾乎成了草原牧場上的一霸。
　　 喬默會觀察人的情緒，準確猜度出人的心思，簡直成了精。每條草原狗的食盆都被她光顧過，她的野性震懾著被拴著的家狗。
　　 久美放了狐貍藥的食物騙不了喬默，卻常?？粗鴨棠灾约捍娣藕玫娜舛鵁o計可施。
　　 殺不了，趕不走，被久美餓大的可憐母狗，會有怎樣的結(jié)局呢？
　　
　　 二
　　 無法無天的草原狗喬默讓她的主人久美束手無策，扔不了，抓不住，殺不了。
　　 主人久美完全把喬默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急于除之而后快；而喬默只是記得自己從小就有一個遮風避雨的家，雖然吃不飽，但總歸是安全的。所以盡管久美不再喂養(yǎng)她，反而驅(qū)趕她，她還是把久美當成了自己的唯一主人，不離不棄。
　　 有時候幾天不吃東西，也沒有狐貍野狼光顧，喬默當然會為了活命鋌而走險。
　　 一天夜里，月光如水銀般灑在草原上，寂靜的夜空忽然響起激烈的犬吠聲，陌生而詭異，引得所有的草原狗一陣吼叫。
　　 睡熟的久美被驚醒，她抓起打狼棍沖出帳篷，月光下羊群里寂靜無聲，唯有喬默在羊圈旁邊奮力嚎叫，那聲音尖銳刺耳，久美是第一次聽到喬默的狗吠，以前她還以為喬默是一條啞巴狗。
　　 久美習慣性地朝著喬默罵了一句“瘋狗！”正要把打狼棍揮向喬默，沒想到喬默頭一低，身一扭，躲過了打狼棍，猛然朝著羊群跑過去。
　　 羊群豁開一個口子，慘淡的月光下，一條羊兒正靜靜臥在羊圈籬笆旁邊，鮮血汩汩地從脖子上流出來。
　　 久美急忙跑過去查看，羊已經(jīng)死了，身體還是溫熱的。
　　 久美斷定是狼咬死了羊兒，而且她很感激是喬默給她報信，于是，久美在剝羊皮的時候，大方地給了喬默一塊羊肉。
　　 沒有人知道，那只羊是喬默咬死的。
　　 即使看家狗知道，他們看著喬默大模大樣地吃肉，也只能流口水。
　　 喬默也有失手的時候。
　　 草原大旱，所有草原生物都處在饑餓狀態(tài)。數(shù)天沒有進食的喬默迫不得已又一次做了家賊。
　　 但是她這次急于求成，當她領(lǐng)著久美來到被她“咬死”的羊跟前時，“死羊”竟然跌跌撞撞地爬起來了。
　　 羊沒有死，喬默只得了一碗湯做為獎賞。
　　 故伎不能老是重演，喬默當然也懂得這個道理，在與野獸們共處的日子里，她學會了自保，學會了賴皮，學會了不要臉。
　　 對主人忠誠不二這個做狗的原則她是懂得的，但是起碼得在活著的基礎上才能遵守規(guī)則。
　　 為了活著，她不惜去做違背原則的壞事；為了活著，她低眉順眼討好別的狗，連狐貍和弱小的鼠兔也常常在她面前招搖過市。更別說草原狼了，喬默見了狼，退讓和溫順都做到了合格，她得讓狼可憐她，給她留一口肉渣吃。
　　
　　 三
　　 喬默出生在《重返狼群》里，實際上，她也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她的隱忍，強大，越來越狡黠的生存技能，都帶著狼性。而她戀家又溫順的一面，又確確實實是一條狗。她的母親草原狗，也許是與一條草原狼有了私情，從而生下了喬默兄妹。
　　 喬默長成一條大狗之后，一直周游在家狗與狐狼之間，她是家狗的敵人，也稱不上是狐狼的朋友。
　　 所以她只有利益，只有食物，只有吃的欲望是她時時思考的問題。
　　 但是上帝在創(chuàng)造她的同時，也一不小心把遺傳基因安在了喬默的體內(nèi)。隨著她的身體成熟，荷爾蒙也在不可遏制地瘋狂漫延。
　　 喬默漸漸懂得了很多事，她知道，來到這個世界上，絕不是只有吃這件事。
　　 她喜歡上了一條大狼。
　　 她不喜歡狗。
　　 家狗的奴性讓她打心里鄙視，她并不知道自己體內(nèi)有著向往自由的血統(tǒng)。
　　 狼的沉穩(wěn)灑脫，甚至是老奸巨猾，都讓她莫名其妙地沉迷。
　　 一直以來的潦倒，讓她從沒有精心收拾過自己的皮毛，一副破衣爛衫罩著她眼神憂郁孤獨冷漠卻又心思縝密渴求愛情的真實軀體。
　　 她鬼使神差般的開始打扮自己。
　　 月光下，她在小溪里洗凈身上的灰塵，抖落水珠。
　　 寂靜的草原上，是狼出來活動的時候。
　　 喬默知道她心儀的那條狼從哪個方向出來。
　　 她慢慢游走在水銀般的月華里，似乎，覺得自己著上了仙衣。
　　 一條小野兔從她身邊跳過，且跑且回頭。
　　 喬默不知道自己贏得了多大的回頭率，也不知道周圍有多少只眼睛在盯著她，有多少個腦袋在研究她。
　　 黑夜里，有著太豐富的思維，如果這思維浸泡在明朗的月光里，那么，終會有兩顆心會被月老的紅絲線掛住。
　　 當那只狼從容地走出山窩，從容地來到這片草原，從容地查看四周。
　　 他的眼睛被一個身影鎖住，是喬默。
　　 喬默的眼睛準確地套住狼的目光。
　　 他終于注意我了！喬默興奮地想。
　　 何止是注意，狼的心動了一下：咦？這又漂亮又有氣質(zhì)的美女是誰？
　　 狼瞇起眼睛，優(yōu)雅地邁開方步，風度翩翩地望向遠方。
　　 其實狼在想：這不是那個流浪狗喬默嗎？原來換上衣服還這么美，以前忽略她了。這小妮子不簡單，竟然敢和我對視，有意思！
　　 狼的腦袋里上演著喬默渾身臟兮兮看著狼群獵羊不報信最后吃狼剩食的一個個鏡頭。
　　 沒想到這丫頭出落得這樣不凡。狼體內(nèi)的荷爾蒙忽然異常飆升。
　　 這是一只狼王，他有家室，出來就是為妻兒尋找食物的。可是，今天，狼王的腳步被喬默牽制住了。
　　 喬默心儀狼王很久了，只是一直沒有膽子表達自己的心事。
　　 心有靈犀一點通，這道理，在動物界通行。
　　 月老樂于牽紅線，在世間制造一起起愛情，一起起悲劇。
　　
　　 四
　　 世界上，愛情的甜蜜不分國界，不分窮富，不分種類，但是，愛情的結(jié)局卻千差萬別。
　　 喬默的愛情，我們又怎樣期望她呢？
　　 她會和她母親一樣重回主人家，生下一窩幼崽？還是跟著狼相依為命？
　　 我想都不是。
　　 喬默骨子里有一種好強，一種堅韌，一種不服輸。這讓她注定吃苦。
　　 曇花一現(xiàn)的愛情制造了喬默母親的身份。她在狼王日漸冷漠的日子里，孕育成熟了肚子里的孩子。在初冬的季節(jié)里，喬默生下了兩個幼小的生命。
　　 兩個小混血狗仔被喬默生在主人久美儲存的大牛糞堆后面。牛糞上蓋著破舊的篷布，也成了喬默母子的家園。
　　 這家園好像特別不安全，狼們隨時都會夜間光顧吃掉小狗，但是，這事一直沒發(fā)生。
　　 喬默又恢復了她往日的秉性，潦倒，沉默，憂郁。
　　 但是孩子卻被她慢慢養(yǎng)大了。兩個小狗一公一母，長得特別可愛。
　　 有一天，主人久美拿牛糞，聽見了兩個小狗的嬉戲聲，才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個隱蔽的狗窩。
　　 當久美知道這兩個小狗仔是喬默的孩子時，愕然，驚喜，憐惜。
　　 久美想把狗仔抱走，送給家里沒有狗的親戚朋友。但是喬默護的特別嚴，就算再難，喬默不舍棄自己的孩子。
　　 久美一次次偷走狗兒，喬默一次次把狗兒叼回窩。
　　 后來狗窩不知道搬到了什么地方。
　　 幾個月后，也是春暖花開青草遍地的時候，喬默領(lǐng)著兩條長大的狗回來了。
　　 喬默一家在哪里過的冬天，人們不知道，只知道喬默的兩個孩子比一般的看家狗聰明漂亮，而且強悍，霸道。
　　 而且，喬默一家三只狗都不怕狼群。
　　 月光皎潔的夜晚，喬默偶爾會漫步在草原上。她不再孤獨，也不再潦倒。月影下，她身姿曼妙，優(yōu)美。月華輕輕撫摸她傷痕累累的皮毛，四周一片寧靜。但她知道，遠處近處，都有眼睛在注視她。
　　 她安靜地臥下，整理自己的周身，尾巴輕輕搖動。
　　 尾巴搖出來的，是無聲的歌。
　　 遠處的狼群看得見，也聽得見；近處的家狗看得見，也聽得見。
　　 成長何其艱難，生命本就是一部苦難的小說，結(jié)局好壞，都是作者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