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夢里飛花(小說)
那段時間我總夢到一種花,綿延到天邊的金銀花。細(xì)長的花瓣一直在屋頂飛,在山坡上飄,不肯落下,像金色的霞。我從夢中醒來,頭頂、嘴里,每個汗眼都冒著香氣。星星在窗外的榆樹縫里響亮地閃。我想繼續(xù)夢境,陳平凡的嘆息從隔壁屋子里傳出來,緊跟著是床板咯吱咯吱地叫喚,阿苗下床去給陳平凡倒水。我在黑夜里睜著眼,腦子挖塌般想著金銀花為什么要一蒂二花,為什么兩條花蕊成雙成對地綻放。
兩個月前,我倒霉了。準(zhǔn)確地說是被倒霉了。王總投資的上億元溫泉小鎮(zhèn)別墅區(qū),突然擱淺了。質(zhì)監(jiān)局說泉眼水質(zhì)不達(dá)標(biāo),先前的溫泉是加料加熱的,達(dá)不到消費者心中的純天然。準(zhǔn)備開盤的別墅區(qū)成了空城。我撥打二十遍電話,王總一夜之間就聯(lián)系不上了,連財務(wù)小崔的手機都不在服務(wù)區(qū)。彭娟那天晚上就知道了情況,抬手就把茶幾掀翻了,破碎的暖水瓶玻璃渣子濺得到處都是。親戚朋友那里我集資了一千多萬,利息每月打到各人賬戶,現(xiàn)在都要黃了。我拉著窗簾在沙發(fā)上窩了一天,煙灰缸外面溢出了煙灰,除了咳嗽就是死命地吸。彭娟食指指著罵我,說跟著我白手起家還沒有幾天,屁股還沒有暖熱,轉(zhuǎn)眼成了累累負(fù)債戶。為了保住第二套房,我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字。不管能不能跳,該不該跳,我就縱身下去了。
跳下去才知道這是無底洞,一個人蹲在洞底想起這一輩子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做。我不能蹲著等死。我要去看看山,看看花,找個清靜的地方,寫上幾筆畫上幾筆,死了我也是曾經(jīng)文雅過的鬼。拉桿箱里裝了王小波的三部曲,還有一本《外國小說精選》,背著畫板一路向東。我沒有目的。哪里留我,我就在哪里駐足。
那天我在一塊印著牛嶺古道的路標(biāo)前猶豫,有個穿著拖地裙戴著寬沿帽的女人看我是個外地人,湊近我問是不是要住宿,而且是宿在農(nóng)家。真是瞌睡蟲遇到枕頭,我馬上精神一振,跟著她去了石頭寨。石頭寨只有五戶人家,是我見過最原始的村落,村子里的圍墻、房屋,甚至小路都是大小不等的石塊砌成。房子高低錯落,屋頂搖曳著狗尾巴草,石板小路沿著地勢彎曲起伏。女人帶我去的是門朝東的家庭旅館,鐵門掉了漆,墻邊裸露的生銹的鐵管子讓我懷疑這里的衛(wèi)生情況。我死活不肯進(jìn)去,女人悻悻地走了。直到天近傍晚我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女主人大約三十多歲,丹鳳眼,頭發(fā)高高地挽起,模樣挺漂亮的。心情郁悶的時候身邊有個漂亮的房東也不錯,更踏實的是家里有個男人。男人是個殘疾人,坐在輪椅上目無表情。小院幽靜,門前一條彎彎的土路不知通向哪里。這里的房子與山勢有關(guān),不是那種正東正西的走向。我當(dāng)時轉(zhuǎn)了向。主人說正房是面向東的。就這么定了,早上推開窗大概能看到太陽。這段時間我格外需要陽光。
早上起床沒有見到女主人,院子里干凈利落。一定是她的功勞。陽光淺淺的,涼涼的,如同初生。空氣里蕩漾著奇異的香味,聞慣了霧霾和汽車尾氣的我,真是小小的激動。院子向陽的青石上,撒著薄薄的針一樣的細(xì)花瓣。野花香觸動了我,我背著畫板,握著手機出了門。遠(yuǎn)處是水墨一樣重疊的青山,起伏的山巒間似有一層薄霧,山崖下和石縫里匍匐生長一種植物。枝條上探出一叢叢白色的和金色的小花,它們依在紅色的蒂上并列生長,滿山都飄著淡淡的清香,連我自己和這畫板都浸染著花的味道。我選擇一個合適的位置,拍了一些照片,開始寫生。我在大學(xué)就進(jìn)修過一個學(xué)期美術(shù),供我上大學(xué)的二哥說我是不務(wù)正業(yè),斷了我的生活費,我的繪畫技術(shù)只能停留在初級水平。山幽鳥更鳴。耳邊是一聲接一聲尖銳的鳥鳴,眼前是一叢接一叢的花。我支好畫板,放好調(diào)色盤,開始了素描。
“畫畫呢?”聲音清脆,就像山溪流過。不用回頭,我知道是女房東。
“我胡畫哩。這花真香。”我說著從身邊掐了一朵,湊到鼻子邊夸張地輕嗅了一下。
“它叫金銀花。初開是白色,長著長著就變成了黃色。是藥材?!蔽也畔肫鹪鹤永锪罆竦木褪墙疸y花。它可以清熱解毒,這是醫(yī)學(xué)概念。我知道這種花的藥效,卻不知道它在這里肆意地生長。
“我叫阿苗。”她背著一只小背簍,露出小鋤頭。一大早她就去山里了,難怪我沒有看到她。
“我叫林偉。”
“你畫得真好……我也想跟你學(xué)畫畫?!彼持t子在我身后,看我畫畫。
“我是涂鴉。涂鴉就是亂畫。這不能收徒弟的?!蔽叶加行┠樇t了。假若在大學(xué)里能堅持下去,此時也能有一些面子。
“胡畫我也能認(rèn)識,這是金銀花,這是望夫石。”她指著畫板。似乎每一座山頂都有一塊望夫石。呵呵,她著急地爭辯,就是望夫石嘛。聲音如泉,像十八歲的小姑娘。
阿苗每天起得很早,我還在床上就聽到她開門的聲音,緊接著聽到她趿拉著布鞋在院子里走動。隔著薄薄的碎花窗簾,我看到她高挽著頭發(fā),額頭亮晶晶的,系著圍裙在清掃院子。打掃干凈后,推著男人在青石邊,讓他曬太陽。男人理著著整齊的小平頭,就一碗黃橙橙的小米粥和一碟山芹菜。阿苗的男人叫陳平凡,大眼睛大嘴巴的。小平頭阿苗的杰作。我在隔壁屋子里總能聽到他的呼吸。他坐在輪椅上長吁短嘆,一顆顆嘆息像砸在地上。阿苗說她是陳平凡搶來的媳婦。那時陳平凡還在看護(hù)山林,一個月掙六百塊錢。她差點被父親換親給河間村的朱二,是陳平凡連夜帶走了她。牛嶺古道被政府開發(fā),石頭寨也值了錢,村民都搬走了。陳平凡走不了,他的腰被摔傷了。
“阿苗做的面食很好吃?!标惼椒渤?,薄薄的光線照著俊朗的臉。若不是腰摔傷了,陷在輪椅里,他巡山的樣子一定很高大英武。他拉著阿苗的手,摩挲著:“你看她這手,細(xì)細(xì)的就像剝皮的野筍。要不是這腰,她就不消進(jìn)山了。唉!”
阿苗站在輪椅后面,胳膊繞著陳平凡的脖子??赡芟硬粔蜷L,身子稍微往前傾。陳平凡的小平頭仿佛倒在阿苗的懷里。他仰著頭說:“阿苗,中午給客人露一手?!?br />
中午真的吃到了阿苗做的河撈面。一根根在碗里盤旋,挑起來韌勁不斷,入口是那種滑溜柔軟的妙不可言的感覺。彭娟是四川人,在公司業(yè)務(wù)比較多,偶爾回家也是常點麻辣口味的外賣,辣得我屁股電烤了似的。我曾經(jīng)抗拒過麻辣燙等快餐,彭娟不會做面食,后來學(xué)下些掛面,味道也是一言難盡。吃夠了那些味道重的外賣,嘗一口河撈面。我才發(fā)現(xiàn),到牛嶺古道,是我一輩子最正確的選擇。阿苗每天的面食都不盡相同,又是削又是撅,輕拉慢扯,搭配鮮嫩的豆腐和野菜。太陽還沒有下山,阿苗在青石板上收拾金銀花,就給我們泡杯金銀花茶。
我在那段時間屋子里的掛滿了畫,背景都是金銀花,一朵一朵千嬌百媚,爭奇斗艷。白天我背著畫板跟著阿苗去山里巡視,去拍那些秀峰怪石,奇花異草,興奮的像一只鼴鼠。我忘記了背上沉甸甸的債務(wù),背著一塊畫板在山間流連忘返。晚上阿苗熬了金銀花的藤給陳平凡泡腳,安排他躺下,就到我屋里看我畫畫。她還找了一節(jié)鉛筆,坐在石凳上,腿上墊著一塊硬紙片,在我身后開始照著我的作品描摹。我能聞到她的氣息,感受她溫潤的肌膚發(fā)散的清香。當(dāng)然,我是不敢有非分之想的。對于我來說,喝著金銀花茶,吃著古老的面食,美女美景是我一生都不敢想的神仙般的日子。我甚至都不敢回頭,怕這一刻像夢一樣。阿苗的進(jìn)步很快,我畫什么她就畫什么。她的作品里,石頭邊總會旁逸斜出一串玲瓏的金銀花,或者匍匐著那么幾朵,紅色的蒂上并列開放著兩條相依的花蕊,有的黃色有的白色,像細(xì)細(xì)的浪花。她的金銀花開在石縫里,山崖邊。我們畫畫的時候,陳平凡沒有睡著,除了重重地嘆息,總是找些借口喊阿苗過去給他倒水捶背,開窗戶。畢竟晚上孤男寡女待在一室,總會讓人遐想。何況還是個城里的哥,稱不上帥,但氣質(zhì)還是有的。陳平凡輕輕地咳嗽一聲,我聽到了里面的故意。
“以后晚上陪著他。是喜歡畫畫,就把我畫的送給你。”后面這句話是誠意的。前面那句,我說的不是那么慷慨。
“我還是想學(xué)畫畫。想跟你看看書,懂得多一些?!?br />
“村民都遷走了,你們要到山下去,我可以幫你們。”石頭寨除了開始遇到的那個女人,還有兩戶開了家庭旅館。陳平凡和阿苗是唯一年輕卻守在這里獨居的人家。
“他不走。林區(qū)每個月給他六百塊。我替他巡山?!卑⒚缃o我看她的手機,是那種平板老式手機。上面記著林區(qū)辦公室電話。有了災(zāi)情或者違法亂砍的情況,她可以用這個手機上報。她的手機超極省電。
第二天,我背著畫板準(zhǔn)備出去,阿苗已經(jīng)背著小鋤頭在院子里等我了。“我們今天去美女峰那里?!痹缇吐犝f了美女峰,從這里要走兩個小時。天氣很沉悶,我擔(dān)心下雨,又不放心阿苗一個人出去?;仡^看了一眼,陳平凡重重的嘆息遠(yuǎn)遠(yuǎn)地砸在地上。
兩個人走路不累。美女峰遠(yuǎn)看似一個雙乳高挺的女子躺在四面絕壁的高臺上,側(cè)面看長發(fā)飄逸,體型婀娜,是一個睡著的美人。我快閃了幾組,換著角度拍攝。然后準(zhǔn)備找地方快描幾幅畫。光線一直不太好,仰頭看看天上的積云漸漸增厚。手機上的天氣預(yù)報,說今天午后有中雨。阿苗從背簍里取出兩件雨衣,一件很顯然是陳平凡的。我們要迅速爬到高處。山里的雨是不詐人的,不像我們那個城市,天氣預(yù)報每次預(yù)報大雨總是小雨。小雨肯定無雨?;蛘咻p描淡寫地下上那么幾滴。山雨從樹冠下來,變成了更大的雨滴和流狀的雨線,匯了一道道一溪水,一直往低處涌。阿苗拉著我趟著雨水,頂著電閃雷鳴,找到了她經(jīng)常避雨的山洞。洞口不大,也不深,里面空間大約幾十平米,還有一堆柔軟的柴草。沒有了鳥鳴,山里卻絲毫不寧靜,嘩嘩的雨聲在林間聒噪,風(fēng)在樹梢狂飆。山風(fēng)卷著雨水,在樹林里疾走。我們的鞋子都灌了水,膝蓋以下的褲子濕漉漉的粘在腿上。
兩個人的世界,并不像在屋子里畫畫那樣自然。阿苗坐在洞口一塊墊了干柴草的石塊上,擰著褲腿上的水,蹬掉了濕淋淋的布鞋。一雙雪白的赤腳放在石塊上。一股風(fēng)旋著進(jìn)了洞口襲擊了她。我看見阿苗縮著脖子,打了一個寒顫。
阿苗……我發(fā)出的是顫音。不知道是冷還是別的原因。
阿苗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假使她說冷或者不冷,給我一個態(tài)度,我就不會那么沖動。她沒有轉(zhuǎn)身,就那么一直看著雨,雙手摟著雙腿。反而激發(fā)了我的存在感。我甩掉了雨衣,上前走幾步從后面緊緊抱住了她。我的臉頰緊貼著她浸濕的頭發(fā),緊貼著她的臉,手臂處感覺到阿苗胸前高挺著的柔軟的肉體。阿苗回應(yīng)著我的親吻,嘴唇里散發(fā)著金銀花的香,冰涼的雙手抱緊我的手臂。我把阿苗抱起來摔在那塊干柴草上,發(fā)野地解開了阿苗的扣子,胸前柔軟的肉體頃刻一覽無余。我要給阿苗取暖。在這野外的山洞里,外面下著雨,我的野性大量釋放,變成一股股的熱量在血管里左右奔騰。我聽見阿苗在我身子底下嘶鳴,她摟著我,渴望我的全部走近她的身體,和她融化。
雨住后的山間依然寒冷,我睡得糊里糊涂。睜開眼睛,看見阿苗依偎在我懷里。我們暖和的身體裸露著,抱得更緊。在這個狹小逼仄的空間里,我做了一場夢。
天已經(jīng)黑了,我背著阿苗,阿苗背著背簍,走了很長的下山的路。她一直貼著我的后背,臉靠在我的脖子上,呼吸里依然散著淡淡的花香。
走近小院,我和阿苗是一前一后,有著一百米純潔的距離。院子里黑著燈,阿苗喊著陳平凡的名字,丟開背簍,沖進(jìn)屋子。陳平凡倒在床下,額頭磕在輪椅上,滲著血。晚上阿苗沒有到我房間畫畫,一連幾個晚上都沒有過來。她依舊會和上一坨面,采一些野山芹當(dāng)配料,做一鍋湯面,端給陳平凡,也端給我。黃昏時分依舊會泡上一杯金銀花茶,讓男人坐在楓葉樹下慢飲。陳平凡沒有過多的話,大部分時間坐在院子里,用米粒和剁碎的野菜喂養(yǎng)著那幾只剛長了翅膀的小雞。我突然不想跟著阿苗出山,因為陳平凡的眼睛里有著我看不懂的東西。這個院子我還是要待一段時間的。我坐在離陳平凡不遠(yuǎn)的楓樹下迎著朝陽,開始閱讀那幾本小說。兩個男人,誰也不說話。
彭娟后來打電話,問我死到哪里去了。她說王總被檢察院保護(hù)起來了,因為很多集資戶告發(fā)了他。彭娟打電話語速很快,就像在辦公室宣讀緊急通知似的。那些投資進(jìn)去的錢是不是打了水漂,能不能超低價弄幾套房子,到時候也好有東西可抓。王總已經(jīng)找到了,她說你快點死回來,先弄幾套房子。如果親戚朋友的錢有了著落,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她就同意復(fù)婚。
“你老婆???”陳平凡扭過頭,看了書一眼,用低沉的方言問我。
我本想說是離婚的前妻。怕他誤會,就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合上書,我想和陳平凡說上幾句,“如果可能,你們也搬家吧?村子要開發(fā)了,只剩下幾戶人家了。”
“再開發(fā),還能把家開發(fā)了。”
“我可能要走了,老弟?!蔽疑爝^去手,友好地握著他。“你們什么時候下山?我可以幫忙?!?br />
“我不下山?!标惼椒矅@了一口氣。眼睛盯著遠(yuǎn)處,我第一次看他的大眼睛里,眼神定定的。
“你要走嗎?”晚上阿苗走進(jìn)了我的房間,看了我一眼,眼睛里突然涌出霧水。她走近我,站在離我很近很近的位置,我又聞到了她的淡淡氣息,感覺她的胸部急促地起伏。我把阿苗摟在懷里,“打電話的是我的前妻。我離婚了?!?br />
阿苗依偎著我,因為哭泣,她抽著鼻子:“我想跟你學(xué)畫畫,學(xué)看書。你走了,就沒人教我了?!?br />
“你跟我走吧?我吃慣了你做的面,聞慣了金銀花的香。這一輩子我離不開了?!?br />
阿苗抽出手指了一下隔壁:“他怎么辦?他走不了。他是個好人,腰摔斷了,不能上山了。我以后想畫花畫山給他看。”
才幾個月,我已經(jīng)畫了厚厚的一沓作品。我把它們整理好好,送給了陳平凡。畫板和調(diào)料盒還有那幾本我沒有看完的書留給了阿苗。
我依依不舍走出山的時候,手提箱里裝滿了晾曬好的金銀花。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