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湖水冰涼(短篇小說)
一
回來的第二個早上,我還沒出門,他就把我堵在了家里。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還是他每天都在等著我回來,消息傳得真快。這一次我逃不了,我知道,我也沒打算逃,但我沒想到他來得這么快。
我就是想問問,那天具體是個啥情況。那時候你咋想的。他說。
我已經(jīng)五年沒回家過年了,這次回來,是因為我和李冰要結(jié)婚了。訂婚的時候,我們沒有回來。爸爸媽媽從鄉(xiāng)下來到我工作的這兒,兩家人吃了一頓飯,就算訂婚了。
這一次,是李冰非要回來看看,我也覺得是該回來一趟了。她從小在城里長大,沒到過農(nóng)村,農(nóng)村對她來說,一切都很新鮮。
你打算啥時候帶我回你家看看?你不會是你爸媽撿來的棄嬰吧?
她已經(jīng)問了我好多次了。
這一次,沉默了一會兒。我答應(yīng)了。
我決定要面對他。
在這之前,每到過年,我都心驚肉跳。媽媽從老家打來電話,告訴我,過年的時候不要回家。她說,你自己在外面保重就好,不要牽掛我們。透過聽筒,我聽見了父親的嘆氣聲。媽媽繼續(xù)說,春天,我和你爸再去看你。你安心就是。
結(jié)了婚再說。媽媽說。結(jié)了婚你再回來。
李冰是我在一次年會上認識的,李冰是個好女孩。我們認識了三年了,我想娶她。
可是,我不確定,我心里能不能過去那個坎。但我必須解決掉以前的一些事,搬開我心里的那塊石頭,我才能把我的心房打掃得亮亮堂堂地接納她。
昨天是年三十了,我們回來,我沒提前給爸媽說。下車的時候,本來天色不晚,我?guī)е畋止淞艘蝗π】h城,把幾家超市逛了個遍,又裝模作樣地和她一起給爸媽買了些年貨,直到天擦黑了,我才和她打車回來。我可不想還沒進家門,就被他知道,李冰還不知道這件事。
我們一進門,爸媽就嚇了一跳。
你咋回來了?媽媽開門的時候,好像是遇見了鬼。
等我和李冰進了大門,媽媽伸出頭去四下張望了一下,就趕快把大門關(guān)上了,她還不放心,又牢牢地上了鎖。
爸爸從堂屋里出來,他明顯地蒼老了??匆娢?,他并沒有那么吃驚,他接過我和李冰買給他的年貨,嘟囔了一句話,雖然聲音很小,我還是聽清了。
他說,該來的總要來,躲也不是辦法。咱又沒有錯。
雖然媽媽很意外,我感覺到她還是很高興,她指揮著爸爸去掛燈籠。兩個大紅燈籠,分別寫著“吉祥”和“如意”,爸爸把它們掛在堂屋門前兩側(cè)的屋檐下,并且擰開了電門開關(guān)。紅色的光暈瞬間就覆蓋了整個小院。還沒有消融的白雪堆在院子里,像一座小山。李冰興奮地去用手抓雪,還拿出手機自拍,要發(fā)朋友圈。她讓我過去攬著她的肩,我只好過去,緊緊地摟住了她的肩膀,那一刻,我覺得我真的很愛這個女人。我不想失去她。
媽媽忙著去下水餃,又指揮爸爸去重新炒菜。我們進家的時候,他倆已經(jīng)吃完了。正坐在家里看電視。餐桌上擺著兩碟沒吃完的水餃,沒有炒菜。
后來,爸爸還從柜子最里頭掏出來一瓶好酒,那本來是留著給我結(jié)婚的時候喝的,可是爸爸今天把它掏了出來。他親自給我們每個人都斟滿了酒盅,他其實還不到六十歲。
吃完飯,我又陪李冰玩了一會兒雪。她是南方人,自小沒見過這么大的雪,就這么一點殘雪,她就高興得像個孩子。她把小山似的雪重新鏟下來,堆成了一個雪人。媽媽拿來橡膠手套,她不戴,一雙手攥著白雪凍得像十根紅紅的胡蘿卜。
我堆的雪人漂不漂亮?她把自己的紅圍巾給它圍上,還給它戴上了絨線帽子。
她堆的雪人實在不敢恭維,我故意沒說話。
她抓一把雪塞進我的衣領(lǐng)里去。我涼得跳起腳來。
后來,我們又在雪人跟前拍照合影,她雙手合十,說要對著雪人許愿。
傻瓜,雪人會化的。我說。真是個小傻瓜。我抱緊她,吻了吻她涼冰冰的唇。
我看見媽媽在屋里抹淚。
晚上睡覺的時候,雖然媽媽把炕燒得滾熱,但屋里沒有暖氣,她還是不停地打顫,我把她凍得冰涼的小蝦一樣蜷縮在懷里的身體緊緊抱住,直到好好做了一場愛,她才暖和過來。
她伏在我懷里幸福地喃喃自語,說她第一次見這么大的雪,第一次住在農(nóng)村的土炕上,第一次……后來,她問我到底愛不愛她。
真是個小傻瓜。我擰一下她的屁股,她咯咯咯咯地笑起來。
明天咱們?nèi)セ?。她說。
我困了。我把她從身上推下來,讓她平躺下,給她掖了掖被子。
她忽然又翻過身來,趴著看我,看了有一分鐘,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
你告訴我,要是我和你媽媽同時掉進湖里,你先救誰呀?
我的心臟疼了一下。
呸呸呸,大過年的,不許說不吉利的話。睡覺,睡覺。
我轉(zhuǎn)過身去。
二
第二天上午,我打算帶著李冰去白浮圖。白浮圖是一個寺院,也是一個人。從前的一個和尚,因為通體都是白色的,被稱作白浮圖。和尚坐化后舍利子埋在了塔下,這塔也就有了靈光,寓意吉祥,當?shù)氐娜朔昴赀^節(jié)都過去燒香,據(jù)說燒香許愿很靈的。
剛吃完早飯,還沒出發(fā),門吱地一響。他來了。一開始,我真沒認出他來。我還以為是一個討飯的叫花子,亂蓬蓬的頭發(fā),胡子也長。直到他推門進來,走到院子里,母親奔過去把他攔住,和他嚷嚷起來,我才看清是他。
你咋又來了?快走,快走。媽媽向外攆他。
我就是想問個事兒,問完我就走。他嘟囔著。
爸爸從廁所里出來,站在那里不說話。
我就是想問問,阿木過得好不好?我就是想聽阿木說說,給我說說那天具體是啥情況。他等著我說。
李冰沒見過這樣的情況,嚇得往我身后躲。
他是誰?他要干啥?
沒事,沒事,就是我們村上的一個瘋子。你先去里屋歇著。爸爸對李冰說。
他走進來,在我面前坐下。
媽媽嘆口氣,把李冰喊出來,說,讓他們說會兒話,我領(lǐng)你去雪地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咱們這里你喜歡不喜歡。
一聽說去看雪,李冰高興地拉著我要往外走。我拿下她的手,說,你們先出去,我一會兒就去找你們,咱們還得去白浮圖呢。
他弓著腰站起來,沖李冰點了點頭,眼睛里閃耀出一絲光芒。
等他們出了門,父親對他吼起來。
你別來添亂了好不好?!早就給你說清楚了,公安也都做了筆錄,你要問你就去派出所問去,好不好!
我制止了爸爸,給他倒了一杯水。
他欠起身接過去,又坐下。
我就是想問問,當時是啥情況,你那一會兒是咋想的?
我,我腦子一片空白。啥也沒想。
你是咋出來的?你們倆都出來了,咋把她留下了呢?
我的頭隱隱疼起來。
我的喉嚨發(fā)緊,喘不動氣,好像有一雙手箍住了它。我有一種溺水的感覺。
……對不起,叔叔。對不起。
她不會游泳,你們上來后,就沒想過再下去幫幫她?
……
我的頭要炸裂了似的,我站起來,渾身冰冷,周圍的空氣也凝固了似的,我像被冰封在了一個巨大的容器里。
爸爸撲通跪下了。他哭起來,跪在那里。嗚嗚嗚,嗚嗚嗚。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哭,他嗚嗚嗚嗚地哭起來像個孩子。
饒了孩子吧。求求你了,饒了孩子吧。爸爸嗚咽著。
他沒想到會是這樣,有些緊張,急忙站起來,去拽爸爸。
老哥,你別這樣,老哥。
爸爸順勢抱住了他的腿。
到此為止,好不好?都五年了,到此為止,好不好?難道要把孩子逼死才好?
不,不,我不是逼孩子,我就是想問問,那一會兒,他倆有沒有幫幫她。她怕冷。你想想,那得多冷。我放心地讓她跟著他出去,他回來了,她卻沒有回來。她那時候一定想喊爸爸,她張著嘴,喊的一定是爸爸。我恨我自己,恨我為什么沒能在那個時候趕過去。
他也哭起來,他蹲下去,抱著爸爸嗚嗚地哭起來。
快走吧,你。爸爸沖我說。
我逃也似的跑出去,把院子里的雪人撞了個粉碎,我爬起來再跑,一步邁出家門,朝空曠的雪野跑過去,我一刻也不要再待下去了。
我覺得我還是面對不了。
三
白浮圖也落了雪。落了雪的白浮圖才真的是白浮圖了。好幾年沒來,寺院并沒有什么變化,看塔的老和尚好像也并不見老。唯一變化的是,又多了一個小和尚。小和尚看起來年紀不大,二十四五歲的樣子,還戴著眼鏡,眉清目秀的。
李冰很好奇,問他咋就想著做了和尚。
那小和尚也就一五一十作了回答。原來,他是河北人,大學(xué)沒讀完就輟學(xué)了,出來云游。早些年,他就聽說我們這里有一個坐化高僧白浮圖,沒想到他竟然真的來到了這個寺院。來到這里,住了一段時間,老和尚待他很好,又因為年紀大了,想留他在這里做住持。他也喜歡上了這里,就答應(yīng)了。
白浮圖距離我們鎮(zhèn)上不遠,沿著湖邊走,三公里的樣子,爬上一座叫中山的山,白浮圖就建在中山上。所以,白浮圖還有個名字叫中山寺。
李冰又問他為何年紀輕輕學(xué)了佛學(xué),有沒有過女朋友。
他臉竟沉了一下,唱了個“阿彌陀佛”,再問就閉口不答。
我和李冰也不再追問,都知道萬事都有個因由,既然他不愿意說,別人也不便問。他遞給我們兩炷高香,我和李冰把香點燃,一起給白浮圖上香。
李冰嘴里念念有詞,我也默默許了心愿。
這是我第一次上香。
自小就聽父親說白浮圖的故事,白浮圖在我們這里圓寂,而且埋了舍利子,這白浮圖就成了文物。
來寺廟大殿里上香的人不少,還有一些熟面孔,我怕被人認出,也不想再待下去。我說,這里人太亂,我們?nèi)ド缴峡纯窗?。說完拉了李冰往外走。
出了寺,我和李冰選了一條僻靜的小路上山。中山并不高,但是很有特色。特色在于,它不像一般的山,而是一座方山。也就是說,一般的山,越往上越尖,到了頂峰,就是個山尖了。但方山不這樣,方山的頂部是平的,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平臺,我小時候常過去玩。
有一次,還在山頂上撿了一塊石頭,石頭里還有蟲子的化石。我把石頭拿給生物老師看,老師說這是三葉蟲化石。三葉蟲我們在書上學(xué)到過,這種蟲子距今生活在五六億年前的寒武紀的遠古海洋中,那時候這里還是一片大海。我們踩著的這片山頂,那時候還是海底。
這才真是“??菔癄€”呢!老師最后感嘆說。
我把那塊化石送給了我們班的班花劉晴。我自己不敢,讓我的發(fā)小張朗替我送過去的。和化石一塊兒送過去的,還有我寫的一封信,信上只有四個字:??菔癄€!
這一次上山,我本來還想著再撿到一塊化石,送給李冰。但是下了雪,很多人跡未到的地方雪還沒有融化,許多石塊都埋在雪里,像歲月掩埋的許多往事。我們并沒有撿到三葉蟲化石。我們在山頂?shù)挠^湖亭站了一會兒,看到山腳下有一片偌大的鏡子似的東西亮晶晶的在反射著陽光,閃我們的眼。那是鏡湖。
今年的冬天很冷,鏡湖結(jié)了冰。我們朝遠處看,看到遠處隱隱約約有一個黑影在上面走著,其他,連只鳥兒也看不到。
山風吹過來,還是冷。
我的頭又隱隱疼起來。
因為沒找到三葉蟲化石,不能向李冰證明我的“??菔癄€”,這讓她有些失望。
我們下去滑冰吧。她說。
我們拍了幾張照片就下山了。
四
下山的時候,接到了張朗的電話。
他說,聽說你回來了?
嗯?;貋砹?。
咋就回來了?他找你了嗎?
嗯……嗯。
你在哪里?聽說女朋友也回來了?晚上見個面吧。我有事給你說。
我在白浮圖。正往回走。
怎么去的?步行嗎?那我開車去接你們。
算了,不用。
等著我。
下到山門的時候,我看見了張朗的車。這幾年,張朗混得不錯,高中畢業(yè)后沒考上大學(xué),他跟著表哥承包了一個工程。如今,他也是一個有些實力的包工頭了。從他開的車就可以看出來。
我給他介紹了李冰,也給李冰介紹了他。李冰伸出手來給他握手,他冒出來一句:
像。還真像。
李冰問他像啥?他遲疑了一下,笑著說,像個電影明星。
李冰笑起來,說,張朗你還挺逗。
我沒說話,直接坐在了副駕駛位置上。
沿著鏡湖大堤,張朗的車開得很慢。到了鏡湖大橋上的時候,張朗把車停了下來。
下來看看?他說。
我們都下了車。
站在大橋上,透過欄桿,南北都是看不到邊的鏡湖。以前的時候,橋上沒有欄桿,如今加固的鐵欄桿高過了我們頭頂。
張朗掏出煙來,點上,我也抽了一支,紅紅的火頭,讓人覺得暖和了一些。
橋南不遠處,一個穿黑色羽絨服的男人,揮舞著鐵鎬,正一下一下地鑿冰。
那是在干什么?
打湖冰。張朗看我一眼,有些意味深長。
打湖冰?我們下去看看吧?李冰要轉(zhuǎn)下橋去,被我制止了。
那個人直起腰來,朝橋上張望了一下。啊,原來是他!
我縮回身子,“天太冷了,還有風?!?br />
我轉(zhuǎn)身,鉆進車里。
走吧,回家。我說。我的聲音有點發(fā)顫,天太冷了。
張朗沒說話,把煙狠狠吸了一口,扔進湖里,發(fā)動汽車。
拜讀佳作,生動又耐人尋味。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