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我得知我同學李春林從他家六樓平臺上，跳下去自殺后，二十年前曾經(jīng)我看到的一件事很自然又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了。那件事對李春林來說是秘密，但對我來說不是秘密?？墒俏覜]有對任何人講過。
　　 李春林和我是同學，后來又一同下鄉(xiāng)到了當時的知青點。
　　 那是一九七四年的夏季。我們下鄉(xiāng)來到的這個村落，是在山腳下，周邊都是連綿起伏的山巒。村子一條路通往村莊，而另一條路可以通往村后的山梁。在村子北面不遠處，就是一條從山澗流出來的清溪水，在村子另一面是個蓄水池，每逢天干旱時，蓄水池就被擋住，只有很細很細一股水流可以沿著河堤流下去。聽村民們說，山上的水，就像是人頭頂，始終是不會缺血的。所謂是，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所以這個山區(qū)從來也不會缺水。那條河有二十幾米寬，平時水在蓄水池內(nèi)，只要不開閘，河堤里的水沒多少，到了山里水多時，那口閘總是提到了最高處，以便能讓山中涌出來的水很順利流下下游去。
　　 這個地方風景很好，當初，也就是一九七四年，我們一同來到這個山村，簡直是被這美麗風景給迷住了。
　　 我們知青點離這條河不到一里路，干完了農(nóng)活，渾身汗淋淋，我們男知青們會跳進河水里，洗去身上的疲勞。到了晚上皓月當空時，不少知青男女會很自然走到河堤上，望著河水泛著青色，一輪皓月倒影在河面上，被流動的水流擊打得支離破碎，很像是撒在水面的碎銀子。坐在草坪上，能聽到淙淙的水聲在腳下流淌。
　　 而那個七六年夏季，正是天氣灼熱季節(jié)，我在那個晚上看到的事情，和我同學李春林有直接關系，也和死去了的張曉燕有直接關系。那天發(fā)生的事情讓我瞠目結(jié)舌，我緊張得張大嘴巴，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我俯臥在蒿草叢中，慢慢退后，悄悄從草叢中走了?；氐搅酥帱c，也就是現(xiàn)在在公安局工作的趙虎看到我臉色蒼白，很驚訝地問我怎么了，我撒了個謊說，身體不好受。我始終沒告訴任何人我所看到的一切。
　　 我看到的事情，也成了我和李春林之間的一個秘密。那天，李春林很晚才回到知青點，我還沒睡，坐在我們知青點門前一顆樹下，我靜靜地吸著煙。李春林走到我跟前問我還沒睡？我內(nèi)心一陣驚悚，我感覺我面前的李春林一下子變得很陌生了，而且讓人害怕了。當初我就想，如果李春林知道有人看到，他會怎么樣？如果李春林知道我看到了，他會不會對我有何行動？但是，李春林什么話也沒說就進了宿舍。我看到他進去，便站起身往遠處張望，我希望能看到張曉燕的身影，但沒有，除了黢黑一片，我沒看到任何有動靜的影子。李春林走過我身旁時，神情很淡定，似乎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
　　 我們知青睡在一起，那個晚上，我一夜都沒怎么好好睡，總是覺得當我睡熟后，會突然在我身上發(fā)生不可意料的事。
　　 后半夜，我迷迷糊糊間睡著了，結(jié)果做了一個噩夢，直到后來很久，我都清晰記得那個晚上做的噩夢。因為我是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的，我的喊聲驚動了在屋子里睡覺的知青們。
　　 那個晚上，我恍惚覺得有個人影悄悄走到我身邊，低著頭看我是不是睡著了，透過從窗欞照射來的月光，我看到一張猙獰的面孔，他手里還拿著一把菜刀，這個人好像就是李春林，他舉起菜刀，對我說，你看到了我和張曉燕的事情了，你要去死。站在我面前的李春林那把菜刀對著我脖子砍了下去。
　　 我驚叫著醒來了。同屋子的知青們都用迷惑的眼神望著我，趙虎睡在我上鋪，他彎下身軀緊張地問我，胡曉你喊什么？怪嚇人的。
　　 我抬頭望向李春林睡的床鋪，他好像沒抬頭，我還聽到了他睡覺發(fā)出來的鼾聲。我只能對同屋同伴們說我做噩夢了。
　　 第二天凌晨，天還蒙蒙亮，我們就聽到了有人急促敲門。來人是村支書，他焦急地喊著，快起床快起床，出大事了。
　　 我已經(jīng)醒了，聽到村支書的喊聲，我當然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其他同學們都驚恐地穿好了衣服涌出門，問村支書發(fā)生了什么大事。
　　 村支書對我們說，你們知青點的女知青淹死在河里了。
　　 死了一個知青，這成了大事，驚動了縣里領導，很快，從上面來了公安員，和公社人一起到了我們所在村莊。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失足落水而亡，排除了謀殺。那些天，知青點空氣中都滲透了悲哀的氣氛。大家誰也不愿意多說什么。
　　 對張曉燕的死亡，趙虎有不同看法。
　　 在整個知青點中，我和趙虎、李春林關系比和其他人關系都好。我們都是從小學一直走到高中畢業(yè)的。我們?nèi)齻€人都在一個家屬院居住，從小就在一起玩耍。趙虎悄悄告訴我說，張曉燕死的那個傍晚，他是看到李春林和張曉燕一起出去的。
　　 我趕緊把他拉倒一旁，讓他閉嘴。我對他說，你可不能亂說，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張曉燕和李春林是戀愛關系，這件事我們整個知青點的同學們都知道。這不是什么秘密。那天公安員來知青點調(diào)查情況，當然少不了找李春林了解。我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對公安員說的。但李春林后來對我們說，那天晚上，他的確是和張曉燕一起出去了，但走到半道，張曉燕讓他回來了。李春林說，那天張曉燕心里煩悶，要獨自一人靜靜呆著。
　　 雖然我知道他在撒謊，但我保持了沉默。
　　 當年張曉燕為什么會晚上在河堤下落水而亡，成了我們知青點永遠的一個迷。隨著我們后來陸陸續(xù)續(xù)返城，張曉燕被我們大家在時間中給遺忘了。當我們走時，只剩下了在山坡上孤零零的一座墳塋。七六年她死，到我們離開，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多。七七年我考上了大學離開，我曾經(jīng)獨自悄悄來到了張曉燕墳前，那時候，我有一種愧疚感。我們都要走了，她卻留在了這個荒涼的地方。
　　
　　 二
　　 其實，在張曉燕死后沒多久，這條河里還發(fā)生過一件事，就是當時村里的治保主任也落水溺亡了。當然了，治保主任的死亡并沒有引起那么大的動靜，同樣沒有引起我們知青點同學們多大悲傷，他的死亡遠不如張曉燕的死那么驚天動地。
　　 趙虎平時經(jīng)?？匆恍﹤商叫≌f，我后來對他說，難怪他當了警察。他曾經(jīng)有次告訴我說，村治保主任的死和張曉燕的死看上去似乎沒多少聯(lián)系，但他的直覺告訴他，這里一定有什么名堂。
　　 我是和趙虎那天坐在地頭上吸著煙悄悄說的。那時候已經(jīng)到了秋天，到處都是一片蕭瑟凄涼。風吹在身上，有了很明顯涼意。
　　 我掐了手中煙頭對他說，你莫不是看偵探小說走上了歧途了吧，什么在你眼里都是兇殺案。
　　 他悄悄說，我是有推理根據(jù)的。
　　 我問他，你推理看看，是不是還會有人死去？
　　 他說，這可說不準了。
　　 我說那你說兇手是誰？
　　 趙虎聽了我這問話，緘默不語，只是抬頭望了望坐在遠處的李春林。李春林面對著張曉燕墳塋不遠。自從張曉燕死去后，李春林整個人都變了。他變得令我們所有人都陌生了。從前他可不是這樣的人。
　　 李春林長得高高掛掛，在學校他就留著一頭長發(fā)，面孔有棱角，很男人氣。在學校他就是眾多女生想追求的男生。而張曉燕，也算是我們班上的班花，張曉燕脾氣高傲，性格倔強，好勝得很，她是我們班上的學習委員，每門功課都很不錯。再者，張曉燕人緣也好，很多男生明著暗著都寵著她。美人坯好像就是這樣吧，走到什么地方都有不錯人緣。來到了農(nóng)村，她也成了當?shù)剜l(xiāng)下姑娘們仰慕的典范。
　　 在學校我就發(fā)現(xiàn)，張曉燕每當看到李春林時，她兩道柳葉眉就會自然舒展，雙眸總是泛著秋波，連說話都是那么含情脈脈的。在上學時我們?nèi)齻€人一同走在路上，更多令人注意的，當然是李春林了。這讓我們小有嫉妒。
　　 按照趙虎的話說，誰讓我們父母沒有給我們一身好皮囊呢？
　　 自從張曉燕出了事之后，李春林就沉默寡言了，直到了后來，他得了抑郁癥。我知道他得了抑郁癥的原委。但我不能說出去。
　　 時常，我會獨自暗暗思忖那個晚上，在黯淡的夜里發(fā)生的每個細節(jié)。那個晚上，我也是鬼使神差的走到了河堤附近，怎么說呢？好像是冥冥之中就該我撞見李春林和張曉燕兩個人似的。
　　 那天天空是有月亮，當我看到前面有兩個面對面站著的人影時，天上有一塊云層慢慢擋住了明亮的月亮，猛然間使得我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陰霾。由于是熟人，從背影我就能斷定站在河堤上的是李春林和張曉燕。
　　 李春林身影厚重，而張曉燕身軀輕柔，遠處天邊的灰色襯托出了張曉燕嬌柔的身形。雖然我知道張曉燕根本不屬于我，但我心里還是有些酸楚。
　　 本來看到他們，我是準備離開的，可我周圍是半人高的蒿草，就在我準備離開時，草叢在我的動作下發(fā)出窸窣的響聲，我突然在暗中發(fā)現(xiàn)了李春林扭過頭向著我這個方向張望，我只好暫時趴在了地上，我可不想讓他有什么誤解。
　　 我聽到張曉燕輕聲問道是什么響聲？李春林回答可能是小動物在草叢中吧。我忍著蚊子叮咬，看到他們沒往我這個方向再看了，站起身體，扭過頭望著我身后方向那片黑黢黢的田野。
　　 我隱隱聽到了張曉燕的哽咽聲，我覺得奇怪，當我再次望向他們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張曉燕有個動作，她將李春林推開，瞬間整個人撲向了河堤下。這一段細節(jié)似乎在我腦海里又是空白，我猜不準此時的張曉燕撲進河里到底是自己自愿呢還是李春林用手推的。我腦海里在驚悚中出現(xiàn)了短路。
　　 按理說，李春林是完全可以跳入水中救起張曉燕的，因為李春林在我們學校時候游泳技術(shù)就很不錯，可他為什么沒有跳進河里去救張曉燕呢？
　　 有很長時間我都解不開這個謎底。
　　 在張曉燕出事后，我和趙虎也經(jīng)常寬慰李春林，當然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能從李春林嘴里得知張曉燕投河的真正原因。
　　 可每逢提到張曉燕時，李春林就不再搭話了，他總是呆呆望著頭上的天，像是在無言地告訴我們，此刻張曉燕就在天堂間看著我們呢。
　　 李春林望著天空發(fā)呆的表情著實讓我感覺后背有一絲涼意，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我會很自然往后張望，我覺摸著有一雙眼睛在哀怨地看著我們?nèi)齻€人。
　　 我和趙虎都認為，隨著時間流逝，李春林那受了傷的心靈會自然愈合?？墒虑闆]有我們想的那么簡單。從張曉燕死后，李春林就再也沒有談過戀愛，我曾經(jīng)問過李春林，他直截了當告訴我說，他的愛情之花在張曉燕死去后就枯萎了，再也不會對任何女人綻放了。
　　 我開玩笑對李春林說不至于吧，有個好女人還是要相處的，畢竟結(jié)婚也算是人生一件大事了吧。
　　 可李春林總是搖頭。為了李春林婚姻的事，他母親也找過我和趙虎，讓我們想法子開導李春林。其實，這是一件難辦的事情，一個人要是心死了，是很難再說活過來的了。起碼李春林就是這樣的人。在趙虎看來，李春林是一根筋。但我知道事情原委。即使是我和趙虎都是好朋友，可我怎么都沒有把心里埋藏的秘密告訴他。更何況后來趙虎又進了公安局當了刑警。
　　
　　 三
　　 本來在李春林死前半個月時間，我們同學們都商議好了的，準備抽個機會到鄉(xiāng)下再去看看，時間已經(jīng)過了二十來年，雖說不是出生的故土，畢竟曾經(jīng)在那里生活過吧，多少還是有那么點思念之情?？衫畲毫值乃?，讓所有準備一起下鄉(xiāng)的同學們都沒了興趣。
　　 正好到了夏季，我們學校放暑假，我也有時間，我就想著看看趙虎有沒有空檔，如果有的話，我還是想到那個生活過的山村看看。趙虎對我說，他這兩年沒有休假，正好，他還是想搞清楚李春林死亡之謎。趙虎說，他干了這么些年刑警了，他總是有種預感，李春林的死亡沒那么簡單。他說這是他職業(yè)習慣，不管什么事情都要搞得清楚才心安。我套他話說，如果李春林要是當年殺害張曉燕的罪犯，你現(xiàn)在還能將他繩之以法不成？再說了，現(xiàn)在也過了追訴期了。搞清楚了，反倒是不好了吧。
　　 我話雖然這么說，可我也想知道這里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我也想解開心里的謎團。趙虎說，當年那個村治保主任死亡，我就有不好的預感。事情不會有那么多巧合。搞不好，村主任的死亡也和張曉燕的死有關系。
　　 多少年了，再去探究這件事，說實話，我們自己也覺得沒多大意義了。更何況李春林也不在了?？僧吘剐睦锏膲K壘總是放不下，內(nèi)心總是沉甸甸的。趙虎辦好了休假，他又聯(lián)系了幾個當年知青，可大家都說工作忙沒空。只有當年張曉燕閨蜜郭麗麗聽了我們要去那個山村后，告訴趙虎，她也要跟著去。她說心里有個愿沒許完。郭麗麗還對趙虎說，雖然她沒有到張曉燕墳前祭奠，可每年清明節(jié)，她都會給張曉燕燒紙。既然咱們要去了，她有一樣很重要的東西，要當著張曉燕面燒掉。
　　 郭麗麗？當我聽到這個名字后，我想到了當年，聽到村支書通報噩耗時的情景。那天我沒直接跟著知青們到出事地點。我害怕看到張曉燕溺水后的模樣。聽說郭麗麗到了出事地點，跪在張曉燕尸體前痛哭流涕。那時候趙虎就猜想，郭麗麗一定知道點什么。因為她們是很要好的閨蜜，一般情況下，張曉燕有什么事情都會告訴郭麗麗。
　　 我也想起來了，在張曉燕出事之前，張曉燕很長時間都悶悶不樂，只有郭麗麗陪著她。有時我看到張曉燕在暗暗抽泣。那段時間，李春林和張曉燕關系好像有了距離，李春林找張曉燕，總是被張曉燕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