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給馬信義擔(dān)保(短篇小說)
一
馬信義來找我的那天,天剛下了一場小雨。奶子崮下的莊稼地里濕漉漉的,到處都是露水。初秋的花生,洋溢著一股鮮果子的清香氣,吸進鼻子里,熨帖得很。王秀菊一大早就攆我去地里給羊割草,那一只黑山羊眼看就要下崽了,它肚子挺得像一口大鍋,四個奶頭鼓鼓漲漲地泛起紅暈,像王秀菊年輕時候坐月子的樣子。我這樣說,她就羞惱了似地罵我老不正經(jīng)。我嘿嘿地笑,說,我要是正經(jīng)咋有了咱國強?她就說,快去割你的草吧,我下午回來給你帶個豬腰子補補。她這樣說,我就會心地笑了。我和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干那事了,今天早上醒得早,天又麻麻陰著,聽著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我忽然來了興致,摸到床那頭,就把她摟在了懷里。我喜歡下雨天,下雨天躺在被窩里,我就想好事。那時候生我兒子國強的時候,就是下雨天懷上的。今天早上我倆溫存了一番,都覺得渾身舒暢。起來床,喝了早茶,吃了早飯,王秀菊就攆我去坡上看看。
你去看看咱那花生地里草長瘋了沒有?下雨沖開了地壟沒有?她說。咱那羊這就生了,得草料充足哩。她說。
好了,好了,啰嗦啥,快走你的吧。我嫌她嘮叨。
她已經(jīng)拌了飼料喂完了兔子,喂完兔子她穿了一雙新襪子,換了一雙新鞋,她今天要去瞭陽崮她娘家去。她給她娘家侄女說了一門親,男方是奶子崮馬信義家的兒子馬小龍。今年春上,兩個孩子見了面,雙方都留了電話、加了微信,說是聊得不錯。昨天,馬小龍從縣里工地上回來了,馬信義尋思著想讓王秀菊帶著馬小龍今天去趟娘家,商量商量兩家定親的事兒。
這是好事,馬小龍不小了,眼看著往三十歲上走,馬信義能不著急?馬信義好多年前沒了老婆,爺兒倆大光棍看著小光棍,沒個女人,飯也做不好,日子過得沒有滋味。我們這兩年沒少接濟了他。每次吃水餃,王秀菊都多包一篦子,給他送去;每次殺雞吃肉,也都讓我去把他喊來,一塊兒喝喝酒。馬信義是個老實人,這些年,沒了老婆,也沒再娶一個。奶子崮的人有嚼舌頭的,說王秀菊是他的相好,這我不相信。我和馬信義兩家世代交好,他啥人我還不清楚?
割了一筐草,我又順手拔了幾棵花生。下了一場透雨,土地濕透了,花生很好拔。我稍微一用力,一大蓬白白凈凈的鮮花生就從土里蹦出來。我剝開一個,果仁已經(jīng)長成了,咬在嘴里一股新鮮的汁液,青青氣氣的,鮮得很。聽說現(xiàn)在城市里,晚上的夜市攤上,最時興吃煮花生毛豆吃烤串喝扎啤。其實,在我們農(nóng)村,這不算時髦。我們吃花生都是鮮著吃,烤肉串我們吃活的,螞蚱,豆蟲,山水牛,鯽魚片子,小麻雀……用紅柳條串了,在地頭上用火烤,烤熟了撒點鹽,喝上一口老白干,抽上一袋地瓜葉,美得賽神仙。我拔了兩棵,覺得不夠,又拔了兩棵,塞到草筐里,我怕被別人看見。雖然我拔的是自己家里的,但還怕被人看見,特別是怕坐在村口那幾個老不死的。他們最疼乎莊稼了,他們看見你糟蹋還不成熟的莊稼,會氣得罵你敗家子,罵你不是莊稼人。
我種了一輩子地了,我不是莊稼人,那可不行。
其實,我還害怕王秀菊看見。這個女人,干活做飯喂兔子帶孩子啥都行,就是太會過日子。她知道我拔花生吃,會和我干上一仗。但我知道,她今天回娘家吃席去了。我出門的時候,馬小龍就騎著摩托車在門口等著她了,我知道她不在家,我才敢把花生棵子帶回來的。我準備用這些花生作菜肴,喝一杯。人活著不喝一杯,還有啥意思呢。我愛這一口,自從王秀菊跑了那一年,我就開始喝酒了。后來,她又回來了,我也沒有戒掉。
我背著草往家回,路過馬思孝的小賣部,我又買了一小包泡椒雞爪兒,買了一盒哈德門香煙,中午再炒個雞蛋,這頓飯就令我神往了。我不禁加快了腳步,天才半晌午,可我的饞蟲已經(jīng)快勾出來了。
剛拐過胡同,我就看見門口石條上蹲著個人在抽煙。他背對著我,一動不動地圪蹴在那里,像一座石獅子。他的頭上裊裊地冒出一股白煙,一直飄到天上去。遙遠的山尖上有鳥兒飛來,落在院子前方的楊樹上鳴叫著,竟然是一只喜鵲。
喜鵲叫,客來到。我馬上明白,家里是來客人了。
我知道是誰了。
馬信義。我喊了一聲。
他站起,轉(zhuǎn)過身,從石條上下來,果然是馬信義。
馬忠誠。下雨天你這是哪去了?他說。
我去崮上看看莊稼,順道割了一筐草。遠處的奶子崮在麻麻細雨中佇立著,像一只倒扣的飽滿的奶子。奶頭高高聳立著,我想起來年輕時,有一次,我和馬信義倆人跑到崮頂奶子頭上,坐在那里哭了一場。那一年,我倆考高中,都落了榜。我們喝了一斤白酒,在那里又哭又唱,我們說,我上到奶子頭上了,我日他個奶奶的。馬信義則只哭不吭聲。后來,我們就都找了對象,成家過起了日子,成了莊稼人。
再后來,馬小龍出生了,馬信義的老婆就死了。他老婆是自殺的。說是馬信義看著馬小龍越長越不像他,和她吵架,打了她兩個嘴巴,他老婆在夜里就去了奶子崮上,脫光了衣服,跳了崖。我們都跑去看,馬信義看見了雙腿一軟,一頭栽倒在崮底下,抖索著爬過去抱住了那個血人兒。馬信義的老婆赤身裸體,全身是血,一雙奶子大得驚人,人死了,奶子還聳立著,看得人身上硬硬的。怪不得村上關(guān)于她的謠言不斷,也怪不得馬信義打她。
她不應(yīng)該死么。她這么死了可惜了。村上的男人都嘆息。
我開了鎖,進了院門,馬信義把我的草筐接下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一個手里還提著掛下水。
馬廉恥家的羊昨晚上上吊死了,今天早上宰了,我買了掛下水,咱倆收拾收拾喝一杯。
羊吊死了?我說,咋回事?
馬廉恥把羊拴在院子里的石臺上,怕羊吃了他院子里種的青菜,結(jié)果羊昨晚上掉下了石臺,拴羊的繩子還牢牢拴著,把羊的脖子纏得死死的,還不就吊死了么。
我把青草扔進羊圈里,黑母羊走過來吃,步履蹣跚,水門那里明晃晃亮晶晶水汪汪的紅腫著。馬信義說,這樣快生了呀。我說,今天明天的事兒。他說,生了我牽一個喂著,年底辦喜事時殺了吃。我說,好么。年底你是該殺只羊的。
我把花生從棵子上擇下來,放水里洗了,白白嫩嫩的花生更鮮了。那邊馬信義已經(jīng)把羊腸子用清水洗了三遍,用白堿搓了一遍,我拿了劈柴燃火,鍋里添上水,成段的蔥花成塊的姜和一大蓬鮮花椒投進去,羊肝羊胃羊腸子放進去,我就進屋喝酒。讓鍋自己煮去。
我把泡椒雞爪撕開,盛在盤里,倒上65度的高粱燒刀子,我們就喝起來。等羊雜子燉好出鍋,我們每人已經(jīng)喝進去了半斤,肉也不用切,下手撕一塊拿著吃,一邊啃著一邊喝酒,很快,我們就都醉醺醺的了。
我想去貸點款。馬信義看著我說,他眼睛紅紅的,喝了不少了。
我說,咋?貸款干啥?
他說,給娃訂婚蓋房子。
給娃蓋房子結(jié)婚,這是人生一道大坎。國強也到了三十歲的年紀,雖然在南方工廠里打著工,但那工資攢著想結(jié)個婚也是難得很。去年,我拿出了這些年所有的積蓄,又借遍了親戚,總算把房子給國強蓋起來了??墒且虢Y(jié)婚,還得八萬。少一分也娶不進來。馬信義一說這個事兒,我也挺犯愁。
我喝一口酒,說,我能幫你啥?
他說,我想請你給我擔(dān)個保。你敢嗎?
我說,我有啥不敢?但是我用東西給你擔(dān)保?我也沒有工資。
有。他說。又喝了一口酒。
啥?我問。
他指指我老院子?xùn)|邊的新宅院,五間嶄新的堂屋聳立在那里,晃得人眼疼。那是我和王秀菊以及國強奮斗了半輩子的結(jié)果。兩只喜鵲落在新屋前的楊樹上,喳喳地叫個不停。
我以我馬信義的人格擔(dān)保,我絕不會賴賬,絕不會跑路。我才五十八,我收了秋就出門找活,我拼命干幾年,我保證能把這些錢連本帶息都還上。
馬信義這個人,我太了解了。他真不愧叫馬信義。這半輩子,他沒掙到多少錢,但是,他干啥事,從來是說到做到,誠實守信。有一年,他去趕集,在集上拾了人家一個錢包,里面有五千多塊錢,他硬是接連三個集去等失主,最后把錢還給了失主?;貋淼臅r候是餓著回來的,他窮得連吃個包子的錢都沒有,硬是沒有要人家的一分錢報酬。還有一次,馬思孝進城看閨女,把小賣部托付給他,他答應(yīng)了。結(jié)果晚上來了幾個小偷,他發(fā)現(xiàn)后與三個小偷扭打半個多小時,被捅了三刀,硬是把小偷要偷走的東西給攔了下來。好了好了,不說了。這么說吧,在奶子崮村,如果只有一個人最講信義的話,這個人一定是馬信義:在崮鄉(xiāng)縣只有一個人最講信義的話,也一定是馬信義。
我一仰頭把一杯酒喝干了,燒刀子高粱酒順著喉嚨滾下去,像一團火。我盯著他說,馬信義,你放心吧,豁出命去我也給你擔(dān)保!
馬信義把剩下的半瓶酒全喝下去了,他說,馬忠誠,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
二
其實,我要是細心,馬信義走之前我應(yīng)該有所發(fā)覺。比如,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見馬信義,他欲言又止,臉紅得像塊抹布。我問他咋回事,他說昨晚發(fā)燒燒的,我沒在意。比如那一天早晨,我起床開門,發(fā)現(xiàn)門口有半袋栗子,我還尋思過路的丟下的,我沒在意。
鎮(zhèn)上的虎子帶人來我家時,我才知道,馬信義失蹤了。虎子是鎮(zhèn)上的一只虎,馬信義借他的錢,簡直是羊入虎口?;⒆颖緛硎擎?zhèn)上信用社的信貸員,后來看準了門路,從社里貸款買了幾輛大車,雇了人跑山西和內(nèi)蒙做生意。一般去的是時候車拉的是山貨,回來的時候拉煤。那些年,山陰縣整個冬天冒黑煙的煙囪都是燒的他拉回來的煤。他發(fā)了財后,在縣上開了個酒店,據(jù)說是四星級的,再后來還干上了房地產(chǎn),縣里好多小區(qū)都是他開發(fā)的。錢越滾越多,他就開始放錢。馬信義一共用了他八萬塊。那天簽字的時候,沒去鎮(zhèn)上,去的是馬信義家,虎子沒有露面,只派來了兩個年輕人,他們拿出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已經(jīng)印好了內(nèi)容,我只需要在擔(dān)保人的地方寫上“馬忠誠”三個字,按上手印就可以了。
這事王秀菊原先不知道。她知道她一定不同意。雖然在大事上,最后還是我說了算,但她要是不同意,我也得費一番口舌。這事國強也不知道,國強知道了也不可能同意。但這房子是我蓋的,再說了,我只是做個擔(dān)保,我是替馬信義擔(dān)保的,我很放心。因為,我知道,所有人都可能騙我,馬信義不會騙我。
馬信義的爹給他取名叫馬信義的時候,這事就定下了。馬信義祖上本來是逃荒過來的,他家能在奶子崮立住,靠的就是“信義”這兩個字。當(dāng)年山下過隊伍就像現(xiàn)在過火車,哐哐哐,哐哐哐,就在奶子崮下,不僅過隊伍,還不停地打仗。馬信義的爺爺那時候救過一個八路軍,他把他藏在他家地窨子里,來搜查的鬼子把槍都架在了馬信義爺爺?shù)牟弊由?,他愣是沒有把那人招出來。
咱說了,咱就得辦到。要不,那還是個人?馬信義的爺爺有句口頭禪。
馬信義的爹也說這句口頭禪,到了馬信義,還是這句口頭禪。
王秀菊給馬小龍說的媒后來黃了。馬信義把錢貸出來,交給馬小龍,讓他帶著錢去女方家里定親時,馬小龍跑了。后來,聽開小賣部的馬思孝說,馬小龍拿了錢后沒再回工地,而是跟著人去了南方。其實,一年多前,馬小龍就和南方那伙人是一伙的了。馬小龍也拉馬思孝的兒子入過伙,馬思孝的兒子后來就跑出來了。那是一伙搞傳銷的,是一伙想發(fā)財發(fā)瘋了的人。馬思孝說。馬思孝的兒子孝順,不舍得騙他老子的血汗錢,馬思孝這才沒有跳進火坑里。說到這里,我們也知道了,馬思孝這個家是靠“孝順”來立著的。
虎子帶人來討債的那天,我和王秀菊剛吃過早飯。記得那天是個晴天,奶子崮上白云飄飄,幾只鳥兒飛過來落在院子前的大楊樹上,呱呱地叫。我還以為是群喜鵲,抬頭一看卻是一群烏鴉。王秀菊撿了石塊擲過去,“嘩啦”,它們飛起來,但盤旋一圈,又落回來,繼續(xù)“呱呱呱”。王秀菊就氣壞了,撿了石頭又投,嘴里罵著“滾你馬拉個逼”。我站在那里看著她笑,我說,好事壞事都是天定,一群烏鴉能說明啥哩。
但過了一會,我就聽見大門被拍得“啪啪啪”響。
“馬忠誠,開門!馬忠誠,開門!”有人大聲地喊。
我心想這是誰家的小兔崽子,氣沖沖過去,剛打開大門一條縫,虎子帶著兩個漢子就擠了進來。
你們是誰?你們干啥?王秀菊也過來了,氣惱惱地問。
干啥?問你男人!虎子拉一把凳子想坐下。但凳子上有一攤鳥屎,白白的,他一腳把凳子踢出去老遠。
馬小龍卷了錢跑了的事兒,我早就知道。我也知道,馬信義把他家的糧食都賣了,把他家的兩頭牛和從這里牽走的黑山羊也賣了,在替他兒子還債。馬信義見了我很不好意思,他說,忠誠,你放心,我借的債我自己還。我沒當(dāng)回事兒,我覺得只要馬信義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就不害怕。
馬信義么,有馬信義在,我擔(dān)心什么呢。
虎子把有我名字的擔(dān)保書拿出來,甩給王秀菊看。王秀菊只看了一眼,就倒在地上,差點昏厥過去。
你這個該天殺的,你這是不要我們活了么!她撲上來打我,我站著沒動。
問好作者,遙祝夏安。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