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一支鋼筆(小說)
上午,我在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女人打來的:“喂!是郭善榮嗎?”
“你好!我是,您是哪位?”我接電話時一貫都很禮貌,生怕給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
電話那頭笑著道:“老同學(xué),我是方梅!還記得嗎?咱住一個村,是鄰居,小學(xué)同學(xué)!”
“你是方梅?咋不記得了!怎么是你?!”
方梅!我不僅記得,還是我常常想起的人。
方梅和我出生在同一個村,兩家相距不過數(shù)百米的距離。我倆同一年出生,小時候一起長大。七歲那年起,無論是上下學(xué),還是在假期里,我倆沒有性別概念,經(jīng)常同進同出地廝守在一起。和她一起打豬草,下水摸過魚蝦,幾乎無話不說,可謂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小伙伴。方梅他爹兄弟四個,她二叔是個軍人,還是個大軍官呢!那時,軍人一直是我們男孩子們十分敬仰和向往的英雄,方梅她二叔也是村里讓我最敬佩的人。因此,我對方家一直充滿了仰慕和欽佩之情??赡芫褪腔谶@個原因,我很小的時候,便對方梅有了一種朦朧的感覺,這感覺伴隨我很多年。
方梅在家排行老四,是家里唯一的寶貝女孩,爹媽很是寵她。自打上中學(xué)后,她去了鎮(zhèn)中學(xué)上初中,而我卻上了附近的農(nóng)中,自此,我倆才疏遠開來。
她在電話里熱情地寒暄了幾句,便約我晚上六點半到地豪大酒店吃飯,同時還要求我把妻子一起請去。撂下手機,我掰著手指頭想了半天,這居然是我和她中學(xué)畢業(yè)后的第一次通話,見面更是難得的事。
我忽然一陣莫名的激動,說不清自己究竟是為了什么,她原先清麗的嗓音顯然改變了不少,言語聲雖還是那么婉轉(zhuǎn),卻沒了當(dāng)年的任性和稚氣,明顯有了成熟和風(fēng)霜的味道。不過,她百靈鳥般的笑聲依舊還在!是啊,世事變幻,都這么多年過去了,社會在變,人也不得不變,自己就變了很多。不知道她這么多年是怎么過的……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了。我這么想著,不由自主地從辦公桌最下邊的抽屜里拿出一個老舊的木盒子來。我打開盒子,小心翼翼地從盒子里拿出一支鋼筆來。
這是一支再普通不過的當(dāng)年上海產(chǎn)的“英雄”牌鋼筆。不銹鋼的筆帽,藍色的筆身,筆身上刻著“方梅惠存”四個正楷的小字。鋼筆總長不過十幾公分,約有中指那么粗細,圓潤而閃亮。這支英雄鋼筆,被我珍藏了近四十年。
摩挲著鋼筆,我的腦子卻回到了小學(xué)中學(xué)那會兒。鋼筆雖然普通,在那會兒,卻是一件寶貝!這支鋼筆是方梅上四年級那年,她二叔探親時送給她的。當(dāng)年的這么一支鋼筆,它的價值幾乎能抵得上一個成年人辛苦大半年的純收入了。那年,我們剛開始學(xué)著用鋼筆,幾乎所有的同學(xué)用的都是哥哥姐姐們淘汰下來的舊鋼筆,根本買不起新鋼筆。
記得當(dāng)年在我們青龍小學(xué)的校門口,常常有一個中年漢子在那兒擺攤,賣一些學(xué)習(xí)用品和一些小玩意,還兼修鋼筆。這中年漢子一般個把月就會來一次,除了賣些學(xué)習(xí)用品給師生們以外,他最大的生意,就是替咱修鋼筆了。
我的那支破鋼筆就讓他替我修過好幾次。他每次修理鋼筆的價格,我只能隨他要。他一般也要不多,普通的筆套,筆帽修理只要一兩毛,換小筆尖的話就貴了,一般也就一塊錢,貴的也有要三、四塊的,一般能給這個價的,都是老師,學(xué)生是出不起這個價的。
我的那支筆是大哥用被他淘汰下來的破鋼筆的零件材料組裝起來的,筆帽是紫紅色的,筆桿是藍灰色的,丑的要死。用起來更是麻煩,不是下水快了,就是下水慢了!下水快了,筆尖剛接觸到作業(yè)本,字還沒寫,作業(yè)本上就留了一小攤墨水;下水慢了,字寫著寫著就寫不出了。這時候,我往往會情不自禁地用力往下一甩,墨水甩得又到處都是,地上、桌子板凳上都是,搞不好墨水還甩到別人的身上、臉上,特別麻煩,因此,我?guī)缀趺刻焓稚?,衣袖上都沾著墨水汁,被母親批評過很多次,也不敢再穿淺色的衣服了。這種情況,直到上初中時才得到改觀,原因是,那時我大哥高中畢業(yè),再也不上學(xué)了,他的鋼筆自然就歸了我。那時,我心里別提有多美了。
二
事情得從我和方梅上小學(xué)四年級時候說起。
那天早晨,我上學(xué)早了,沒等方梅,到校后,便在早讀課上和同學(xué)們一起朗讀課文,沒多久,便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方梅蹦蹦跳跳地進了教室。全班所有同學(xué)的目光一下子都聚焦到她的身上,整個教室都為之一亮。
她上身穿著一件嶄新的印著粉紅色小花的碎花褂子,下穿一條海藍色的褲子,斜挎著一個軍綠色的書包,烏黑的辮子在她的腦后和肩頭上跳躍著,鴨蛋形的臉蛋紅撲撲的,又大又黑的眸子里透露出歡快和自豪神色!應(yīng)該是奔跑的緣故,她額頭上的劉海濕漉漉的,幾縷鬢角也俏皮地貼在臉龐邊緣,她活脫脫的就是一只落在地上的百靈鳥!這情景一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
一切都似乎表明,方梅的身上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否則,她不會這么興奮。果然,不出我所料,在做作業(yè)時,我們發(fā)現(xiàn)了方梅拿在手里的新鋼筆!同桌說,那是一支嶄新的“英雄”牌鋼筆,而且是方梅她二叔那次回來探親時送給她的,而我卻還不知道這事。當(dāng)時,我心里還頗有些不高興呢!
課后,同學(xué)們都紛紛圍攏到她的位置上來爭相觀瞻。那不銹鋼筆套發(fā)出的白亮光芒不僅閃亮了我們的眼睛,還刺激了同學(xué)們的頭腦和神經(jīng)!都不由自主地發(fā)出陣陣的驚嘆聲。隨后,鋼筆便在我們的手心里傳來送去了。當(dāng)傳到了我的手里時,我立即就被那鋼筆震撼到了!它不銹鋼的筆帽閃爍著讓人欽羨的迷人光芒,朱紅色的筆桿上刻著“方梅惠存”四個娟秀的小字,與方梅的相貌十分貼合。我正十分羨慕地把玩著,卻被劉曉剛一把搶了過去。
劉曉剛對方梅也有好感,一直十分妒忌我和方梅的親密關(guān)系,總喜歡借機找我的茬。他不但是全校有名的討厭鬼、問題少年,還常常欺負(fù)像我一樣身體弱小的男同學(xué),唯獨對女同學(xué)不敢動手,尤其是對方梅,幾乎惟命是從。他人高馬大的,有股子蠻力,男同學(xué)們凡事一般都躲著他。他這時顯然又對我拿著方梅的新鋼筆很不服氣,一把從我手里搶過鋼筆,并大聲道:“你看什么看?有啥好看的?”
我很生氣地道:“你干嘛?”卻沒敢去奪鋼筆。
方梅對一貫表現(xiàn)不好的劉曉剛沒有一絲好感,也很有些不放心,眼看著自己的寶貝被他從我手里奪了去,立即義憤填膺地把鋼筆從劉曉剛手里搶了過去,塞到我的手心里,并杏眼圓睜地對他吼道:“你干嘛?你給弄壞了!”
幾個同學(xué)也忙跟著附和道:“對!對!就是!就是!”
劉曉剛的身子似乎立即矮了半截,怨恨地指著我對她道:“你咋不怕他弄壞了呢?”
方梅卻脖子一擰,道:“哼!就不給你看!”
同學(xué)們都“噢……”地一起哄笑起來。
劉曉剛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卻沒把氣撒到方梅身上,卻惱羞成怒地對著圈外起哄的幾個男同學(xué)揮起了拳頭,幾個男同學(xué)忙做鳥獸散。女同學(xué)們見了,又是一陣的哄笑。
劉曉剛只得悻悻地離開人圈子,卻又酸溜溜地嘟囔著道:“有啥稀奇的,等我爸回來,我也讓他給我?guī)б恢Щ貋?!?br />
方梅撇著嘴嘲笑他道:“你知道這支筆多少錢嗎?你們家買得起嗎?”
朱玉兒也挖苦道:“吹吧你就!我才不信呢!誰不知道你是小牛皮,你爸是大牛皮??!”
方梅譏笑著道:“就你爸!你爸去過城里嗎?你爸知道百貨大樓在哪兒嗎?”
劉曉剛辯解道:“誰說我爸沒去過!就去年……去年,我爸還去給我買了……”
菊花追問道:“買啥了?買啥了?你說啊……”
“反正……反正買了好多東西呢……”劉曉剛的臉一陣蒼白,聲音低了不少,顯然是缺了底氣的表現(xiàn)。
菊花用力刮了一下自己的臉皮,還吐了吐自己的舌頭,羞辱他道:“你害羞不!”
女同學(xué)們跟著一起起哄著喊道:“噢——小牛皮,大牛皮!劉曉剛是小牛皮!”女同學(xué)們的嘲笑,搞得劉曉剛灰頭土臉的,卻又不好發(fā)作。
看著他一副無地自容的模樣,我不禁暗自得意起來。
“叮鈴鈴!”上課鈴響起,數(shù)學(xué)老師黃宗英已到了教室門外。
氣急敗壞的劉曉剛說了句,“你們……你們都等著!”才憤憤不平地往教室最后面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三
幾天后的周六,放學(xué)前的最后一堂課,是語文老師田老師的課。剛上課,方梅就站了起來,她帶著哭腔向老師報告:“田老師,我的新鋼筆沒了?!彼囊痪湓捔⒓丛诮淌依镆l(fā)了騷動。學(xué)生們都很驚訝,不由得一個個都面面相覷,暗自揣測起來。我心想,她會不會自己丟了呢?或者在書包里、抽屜里,沒找到呢?
田老師也知道,她剛有了一支新鋼筆,那是全校都少有的新鋼筆,連她自己都沒有,更何況這支筆是方梅她二叔送的呢!因此,她能理解方梅此時的心情。
田老師十分關(guān)切地問方梅道:“你抽屜里找了沒?”
“我找了,沒有!書包里也沒有!”說著,方梅把軍綠色的書包從課桌里拿出,放到課桌上,又把書包里的書本全拿了出來,還把書包往桌面上用力抖了抖,的確沒有那支鋼筆掉到桌面上。
田老師下了講臺,來到方梅的課桌邊,探著頭往她的桌子里看了看,還伸手往里頭摸了一遍。同桌的汪亞丹見狀也忙緊張地站了起來,為了澄清自己,他把自己的舊書包也拿了出來,把自己的書本全倒在課桌上,還把自己的口袋掏了個干凈,才一動不動地站在課桌邊,以便田老師對他的物品進行一番檢查。
田老師在確認(rèn)兩人的課桌和書包里頭的確沒有那支新鋼筆后,才無奈地?fù)u了搖頭,并輕嘆了一口氣,再次問站在身邊已開始抽泣的方梅道:“你確定今天帶來了?”
“我?guī)砹?!不信,你問他!”方梅揉著發(fā)紅的眼睛,用手指了指汪亞丹。
亞丹忙點了頭,表示他的確看到了。整個教室里鴉雀無聲,學(xué)生們都屏氣凝神地靜觀事態(tài)的發(fā)展。我也和大家一樣,密切關(guān)注著田老師他們?nèi)恕?br />
田老師又問方梅道:“上節(jié)課還在嗎?”
“上節(jié)課我還寫了,就這節(jié)課上課才沒的……”她抽泣著,肩膀也隨之一陣陣地抖動著。
“先別哭!你下課后出教室了沒?”
“我和蔡菊花一起去的廁所?!彼亮搜蹨I,放下胳膊答道。
“那你有沒有帶著筆出去?”
“沒有!”
田老師轉(zhuǎn)頭問菊花道:“蔡菊花,你看到了她拿鋼筆出去了沒?”
菊花想了想,又搖了搖頭,不知道是她沒看到,還是不知道。
田老師沒再問她,卻慢慢走向了講臺。她在講臺前想了想,對同學(xué)們吩咐道:“大家都找一找!說不定鋼筆掉到地上后,被不在意的同學(xué)踢到桌子、板凳下了也不一定,都仔細找一找?!?br />
田老師的話提醒了大家,同學(xué)們紛紛起身,往自己的桌子板凳下去查看。后排的同學(xué),甚至到門背后也看了,只有最后排的劉曉剛和小胖胡居耀坐著沒動。
我在查看了課桌和板凳下邊后,又坐到板凳上,不經(jīng)意地伸手往自己的課桌抽屜里摸去……
見沒找到鋼筆,田老師大聲道:“你們有誰藏方梅的鋼筆了沒?”
同學(xué)們又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教室里依舊沒人作答。田老師目光如炬,威嚴(yán)地掃視了全班的所有人的眼睛,才用嚴(yán)肅的語調(diào)道:“你們誰要是拿了,或者撿了那支鋼筆,現(xiàn)在拿出來,沒事,我就當(dāng)他跟方梅開了一個玩笑,或者是惡作劇……我不會把他帶到校長室去!也不會請家長來處理!”
等了一會兒,見學(xué)生們還是沒啥反應(yīng),她已經(jīng)沒了繼續(xù)上課的心思,索性坐在講臺上,用教棒輕輕敲擊著講臺的桌腿,漫不經(jīng)心地威脅道,“如果被我查出來,那就不一樣了!那就是偷竊!是很可恥的行為!也是犯罪!你們知道嗎?”
四
我知道偷東西是肯定不對的,是可恥的,但的確不知道偷鋼筆這樣的事是一種犯罪。我們聽了她的話,不免都緊張起來。
我聽著田老師的話,雙手還繼續(xù)在課桌的抽屜里摸索著。在課桌下做“小動作”,是我上學(xué)后,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養(yǎng)成的習(xí)慣。本來這是老師最反對的毛病,因為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都很好,所以,老師后來也都不再計較我這個毛病了。
我正摸索著,忽然,在抽屜的最底部,我摸到一支筆,外形摸上去像極了方梅的那支鋼筆!我不由得一驚,心想:“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的筆,這是不是方梅的鋼筆呢?”這個念頭驚得忙抽出雙手,
我不敢把那支筆拿出來確認(rèn),因為萬一真是方梅的那支鋼筆,被同桌或者其他同學(xué)看到了,等于就表示是我偷了方梅的鋼筆,我就成了小偷,是個可恥的人,方梅會怎么看我,老師和同學(xué)們會怎么看我?可……我自己明明沒拿方梅的筆!
田老師還在講臺前說著什么,樣子也有些激動。我盯著她的嘴巴在不停地開合著,卻只聽到她說出的“偷竊、小偷、犯罪”之類的特別字眼。
我還不確定那支筆的顏色,雖然外觀摸上去和方梅的那支一模一樣,萬一不是那支呢?我這么僥幸地想著,又伸手向抽屜里摸去……
那涼颼颼的筆帽,還有那光滑的筆桿上的四個刻字的凹痕,完全擊潰了我的僥幸心理預(yù)期,這不正是方梅的那支鋼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