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道與馬連奎之間的恩怨糾葛，馬校長并不知情。自從胡耀之退出胡耀道的施工隊之后，馬連奎一直在他的隊伍里領(lǐng)工，胡耀道也給他發(fā)著堪比中央干部級別待遇的高工資?？珊缹嵲谙氩坏揭蚕氩煌?，馬連奎竟然如此薄情寡義，寧愿舍棄高工資而加入了胡北的施工隊，如今還做了胡家的女婿。
　　 工地如期展開，有馬連奎在現(xiàn)場監(jiān)督管理，胡耀道不敢有絲毫懈怠，嚴格把控質(zhì)量關(guān)。后來他知道了馬連奎與馬校長的親戚關(guān)系，認定是馬校長把他聘請過來的。胡耀道當初為了拿下這個工程把價格壓到了最低，想著施工中偷工減料賺取利潤，馬連奎的出現(xiàn)讓他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工程干到大半的時候已經(jīng)超出他當初的預算。按照這個質(zhì)量干下去，他非賠本不可，而且賠得還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他有些頂不住了，幾次跟馬校長交涉此事，商量著提高預算。馬校長卻水米不進，無論如何也不同意他的請求。胡耀道沒辦法，直接到鎮(zhèn)政府找到了李主任，跟他盡訴苦衷。李主任說：“增加預算你得有理由，有憑證??！就這么紅口白牙地說，我怎么跟張鎮(zhèn)長匯報？”
　　 李主任的一席話點醒了胡耀道，當即返回公司，要公司會計連夜醞釀一份施工表，如實陳述校舍施工中的具體變項。譬如，現(xiàn)蓋校舍的寬度比原來確定寬度增大了零點五米，每棟校舍的八窗口改成了現(xiàn)在的十二窗，原定的浪刀泥糊墻底改成了現(xiàn)在的砂漿糊墻。諸多因素種種原因，總之一句話：申請由原來三十萬的承包價加價到六十萬。
　　 工地項目經(jīng)理王洪文拿著這份胡耀道親自簽字的增額申請表給了馬連奎。這是他必須要走的程序。馬連奎畢竟是第一現(xiàn)場負責人，他認同簽字后才能將材料遞交馬校長。馬校長簽字后才能遞交鎮(zhèn)政府的李光華，李光華再呈交張鎮(zhèn)長。馬連奎看著增額申請表眉頭緊蹙，抬頭盯著王洪文說：“王隊長，你們也過分了吧？雙倍增額??！就蓋這么兩排校舍，就得六十萬？”王洪文說這是公司搞的一份真實材料，并不半點水份。馬連奎義正言辭地回道：“你甭跟我說這個。我做這一行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尿尿和泥呢！蓋這么兩排校舍需要多少錢，我心里跟明鏡似的，三十萬綽綽有余?！?br />　　 王洪文說：“馬工啊，這幾年物價飛漲，工人工資也水漲船高。況且我們建筑公司的員工工資，是咱們?nèi)h最高的。我們也有苦衷??！”
　　 馬連奎一拍桌子一瞪眼：“甭跟我說這個，這事兒我不同意，也不會簽字，想要過我這一關(guān)，先從我身上趟過去?！彼秸f越氣，竟然指著王洪文的鼻子罵，“你們還有點兒良心嘛！什么昧心錢也敢賺，孩子們的上學錢也敢賺，你回去告訴胡耀道，甭想在這里一口吃個胖子，我這一關(guān)過不了?！?br />　　 王洪文自討沒趣，滿臉通紅退出了馬連奎在學校的臨時辦公室。他回到公司，便將馬連奎的話原封不動地轉(zhuǎn)達給了胡耀道。
　　 胡耀道一拍桌子：“這個馬連奎還真是不講理，明天我親自找他去?！?br />　　 轉(zhuǎn)天，胡耀道親自去了監(jiān)理辦公室，馬連奎仍然沒賣任何情面，堅決不在增額申請表上簽字。胡耀道撂下一句：“從明天開始，不給我簽字我停工?！彪S即氣鼓鼓地跨出了學校大門。
　　 胡耀道真停工了，不但將所有施工人員撤出工地，而且還將設在工地上的兩臺滾筒攪拌機也拖走了。
　　 轉(zhuǎn)眼進入七月，遲來的陰雨季剛剛在益北原拉開帷幕，大大小小的雨開始不斷點兒地淋灑。佇立于口埠初中校園里的兩排新蓋的校舍孤無一人，先前那番熱火朝天的繁忙景象蕩然無存。馬校長急得團團轉(zhuǎn)，再過一個月放暑假的孩子們就會重新返回校園，而學生們上學之前教室建造成功的預想看上去馬上就要落空了。這對于馬校長來說，無疑是關(guān)乎前程命運的大事件，他開始動搖妥協(xié)了，親自找到馬連奎商榷此事：“連奎，我看你就簽字吧！耽擱了孩子們升學可是大事兒！張鎮(zhèn)長怪罪下來誰都承擔不起?！?br />　　 馬連奎依然像吃了豆札一樣脖頸硬挺，在馬校長看來就像是茅坑里的石頭既臭又硬。他說：“我不管什么張鎮(zhèn)長李鎮(zhèn)長，既然請我來做這個監(jiān)理，我就得對得起這份工資，更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胡耀道的無理要求，我堅決不簽字?！?br />　　 馬校長說：“胡經(jīng)理的申請表我看了，也不算無理要求，明明就是增加了工程量，提高了工程質(zhì)量嘛！”
　　 馬連奎說：“再怎么增加工程量，三十萬也能干著。他若是不想干，你們可以把他已經(jīng)做好的工程量結(jié)算了，剩下的活兒我們來做，價碼就從三十萬里找補，不能超過這個價就是了?！?br />　　 馬校長猶豫一陣，抬眼盯著馬連奎：“連奎，你是說你小舅子的施工隊？”
　　 馬連奎點點頭。
　　 不管馬連奎的態(tài)度如何強硬，五天后胡耀道的口埠初中教室承建增價申請表還是遞交到了鎮(zhèn)政府。辦公室李主任過目簽字以后呈交給了張鎮(zhèn)長，張鎮(zhèn)長又遞交到了益都縣教育局。又過了五天，胡耀道遞交的增價申請表原封不動地返回到了他手里，只不過上面加蓋了初中學校、鎮(zhèn)政府、鎮(zhèn)教育局、縣教育局、縣財政局的五個鮮艷的紅公章，下面還有一行鋼筆字：同意增額。另附的一張紙上詳細列算著關(guān)于增額的細則，由原來三十萬的預算增額到四十二萬，比胡耀道要求的六十萬少了一大截。胡耀道看著這份未達成完美心愿的申請表仍然不肯開工，張鎮(zhèn)長在李主任的陪同下親自找到胡耀道，他先說了一番好話，見胡耀道依然置若罔聞，遂有了些怒意：“胡經(jīng)理，耽擱孩子們上學，這個責任誰都承擔不起。你若是再不開工，我們可就換人了，馬監(jiān)理的隊伍還等著呢！”翌日，胡耀道的隊伍重新返回了工地。
　　 自從胡耀道的隊伍重新返回學校工地之后，卻不見了馬連奎的身影。馬校長認為馬連奎肯定是賭氣回家了，他不想再去請他，請他回來肯定還會給教室施工制造麻煩，耽擱了教室交工，他這個校長的職位就難保。馬校長一直聽說他這個侄兒是個倔種，沒想到他不但是個倔種，而且還是一塊茅坑里的臭石頭。
　　 馬連奎并沒有回家。自從他去初中學校做監(jiān)工以后，一改往日每晚必回家的習慣，隔三差五留宿學校宿舍。胡桃并沒太在意，她知道丈夫是個對工作極度負責任的人?？墒鞘钇诩磳⒔Y(jié)束的孩子們都快入學了，還未見丈夫回來，她不免有些坐不住了，某一日腆著大肚子騎著車子去了初中學校。那時候她已經(jīng)懷孕八個月了。馬校長從胡桃口中得知馬連奎并未回家的消息之后頗感驚訝。他說：“連奎半月前就走了，我以為他回家了！”
　　 “他沒回家啊！”胡桃篤定地說著，又神情納悶地問，“伯！他怎么走的？”
　　 “我不知道??！”馬校長回憶道，“當時因為工地上的事兒我和他吵了一架，第二天早晨就不見了人影，我以為他回家了，所以也沒放在心上?！?br />　　 胡桃的神情頓時緊張起來：“別不會出什么事兒吧？”
　　 馬校長也有了些緊張：“得好好找找！咱們分頭找！”
　　 尋找馬連奎的行動急迫而又聲勢浩大。馬校長甚至動員學校里的幾個老師參與了搜尋行動，尋找終無果后選擇了報案。鎮(zhèn)派出所民警配合縣刑警隊的人員多方調(diào)查，依然一無所獲。馬連奎就像是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成了一樁無頭懸案。
　　 二姐夫的神秘失蹤對于胡北來說是個沉重的打擊，在警察即將要把這樁案件定性為失蹤案的當隙，他毅然決然地走進派出所對民警提出了自己的質(zhì)疑：他在做監(jiān)工期間與胡耀道起了摩擦，或許他知道他的行蹤。刑警隊當即傳喚了胡耀道。胡耀道一臉無辜地說：“不知道??！我還納悶呢！學校重新開工了怎么沒見到他?！?br />　　 警察又傳喚了負責學校教室施工的項目部經(jīng)理王洪文，王洪文的話與胡耀道如出一轍。警察甚至傳喚了馬校長，馬校長的神情更是無辜，守著民警流下了眼淚：“我這個侄兒是個犟脾氣??！太犟了！倘若當初不是我把他請過來，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兒……可憐我的侄媳婦還腆著個大肚子……”
　　 兩個月后，尋找馬連奎的行動依然毫無頭緒。馬連奎的神秘失蹤給這個家庭蒙上了一層陰影，癱瘓在床的老母更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整日不思茶飯以淚洗面，不久就撒手人寰。婆婆去世的當天夜里胡桃就生產(chǎn)了，生了一個女嬰，起名：馬春葉。至今為止，她已經(jīng)跟了三個男人，生了兩個女孩兒。馬家去舊人添新人，悲喜交加的胡桃瞅著嗷嗷待哺的小春葉，暫時淡漠了丈夫失蹤的苦痛與糾擾。
　　 胡北對于二姐夫馬連奎的神秘失蹤耿耿于懷，對于縣刑警隊定性的“失蹤案”絕不認可并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憤慨。那段時間他將施工隊交給趙天明全權(quán)打理，整天往縣公安局跑，只想給二姐夫討個說法。他在縣城舉目無親，自然想到了三姐胡菊。三年前胡菊已經(jīng)和白維結(jié)婚，女兒白春天剛滿兩歲。白維聽完胡北地訴說之后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別著急，我有個同學在縣刑警隊當大隊長，叫王滬生，專門負責大案件，下午我?guī)闳フ宜??！焙焙芨吲d，心底重新燃燒起希望。王滬生是益都縣刑事警察大隊的大隊長，查清落實了許多大案要案疑案雜案，被稱為“神探”。
　　 白維騎著剛買的一輛幸福250摩托車載著胡北直奔刑警大隊。這是他去年剛換的摩托車，原先的那輛嘉陵摩托車已經(jīng)賣掉了，而嘉陵摩托車他騎了也不過三年。胡北坐在褚紅色的摩托車后座上，耳聞著排氣筒里發(fā)出的沉悶而又清亮的嗵嗵聲，感受著250摩托車雄壯而又穩(wěn)健的車速，不由得默生感慨：有錢真好。買一輛摩托車是胡北一直以來的夢想，卻是難以實現(xiàn)的夢想。這些年他看似忙忙碌碌，實則并沒賺到什么錢。他以超低的價格承蓋民房，既注重蓋房的質(zhì)量又給工友們發(fā)著高工資，每棟房屋完工總是所剩無幾，有時候賺取的利潤甚至都比不過一個小工工資。胡北第一次感悟到賺錢難，夢想與現(xiàn)實的距離總是相差甚遠。
　　 白維的同學王神探熱情接待了他們。他聽取了胡北的一番訴說以后當即拍板：“我馬上把這個情況匯報給上級領(lǐng)導，請求再查，我親自查?！蓖跎裉降目犊ぐ焊袆又踅^望的胡北，他的出馬使胡北的心里重新燃燒起希望，他積極配合王神探地調(diào)查并盡訴心中的懷疑。王神探當即驅(qū)車直奔口埠，重點調(diào)查對象只放在胡耀道和他的隊長王洪文身上。半個月后胡北又去了三姐夫家里，白維有些氣餒地看著胡北說：“昨天我去刑警隊了，我同學說他調(diào)查了這么長時間仍然毫無頭緒?！焙钡皖^不語。白維又安慰道：“胡北，你別過于擔心，咱二姐夫很有可能一時想不開，賭氣去了外地，說不定過幾天就回來了……”
　　 胡北聽了白維的這番勸說，抱著一絲僥幸心理回了家。但愿如三姐夫說的那樣，二姐夫只是一時賭氣離家出走外出旅游，在外面逛蕩夠了也就回家了。
　　 胡桃一直在這種期盼中寢食難安。馬連奎的神奇失蹤，致使在人們心里已然平息落定的謠言，又重新燃燒沸騰了起來。人們說胡家二丫頭就是個尅夫命，誰沾惹她必定沒有好下場，尅死了孫家?guī)X的兩兄弟以及他們的老父親，如今又尅沒了馬連奎以及他的母親，她嫁到哪家哪家保準清理門戶。有人提出質(zhì)疑：趙春家咋沒事兒？他倆可是領(lǐng)過結(jié)婚證的。知曉內(nèi)情的人笑笑說：“他沒和她同床，當然沒事了。只要不沾惹她的‘黑胡子鬼巢穴’，就沒事兒！”
　　 胡桃已經(jīng)半年沒再趕集賣羊肉了，所有生意上的事物早就交給大哥兩口子全權(quán)打理。大哥依舊負責收購生羊，而大嫂孫萍則頂替她趕集賣起了羊肉。孫萍是個聰明人，擺弄秤桿子一教就會。沒用了幾天就已經(jīng)手法嫻熟。時間一久，她竟然跟主顧玩起了耍秤桿的把戲，小指壓秤尾的缺斤少兩，偷換秤砣的大膽妄為，而且還玩起了胡桃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偷梁換柱”。胡桃趕集賣羊肉的時候，擺在肉案上的羊肉分為三個等級，上等肉是精挑細選的瘦肉，中等肉半廋半膘，低等肉純粹肥肉膘子。這三種肉也是三種價格。而孫萍卻將所有的肉都按照精瘦肉賣出，她到底有何本事？原來她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穎的賣肉手法：先割一塊肥膘肉提前放在擋在座筐后面的秤盤里。等到買主割肉，按照買主指定的肉塊切割之后迅速放到秤盤里，連早放在里面的肥膘肉一起稱了，按重計價。
　　 起初胡桃并不知道孫萍耍的這些小把戲。買主不斷到她面前倒不是，她才重視這件事兒，遂去了集市躲在肉案后面偷偷觀察。察覺了孫萍的把戲之后怒不可遏，當即訓斥：“嫂子，你哪兒學的這些坑人的餿主意？”
　　 孫萍不服氣：“我這樣能賺錢?！?br />　　 胡桃說：“你這樣做只能賺眼前錢，以后沒人割咱們的羊肉?！?br />　　 胡桃決定領(lǐng)著三個女兒回娘家，在馬家的日子過得極其郁悶，況且三個孩子全由她一人照顧，實在是累得夠嗆。她收拾著該帶的行李，在柜角的隱秘部位發(fā)現(xiàn)了一個精致的塑皮本。正當她捏著塑皮本猶豫的時候，大女兒馬春花說：“娘，這是爹的記賬本?！?br />　　 胡桃“喔”了一聲，下意識地打開了塑皮本。本頁里密密麻麻寫滿了出工日期和出工狀況，記錄得非常詳細。譬如：今天和張師傅提山墻，9月18日。今天和王師傅糊內(nèi)墻，9月21日。正如馬春花所說的那樣，這是一本普普通通的記賬本。胡桃臨將塑皮本放進柜角的時隙，又胡亂翻了一下，末頁驀然閃過了一片黑影。她將塑皮本揭到末頁，發(fā)現(xiàn)末頁紙上寫了幾行歪歪扭扭的圓珠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