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秤(散文)
我媽發(fā)來語音的時候,我正在開車,被堵在一座橋上,距離她一千五百公里。她的語氣里顯得小心翼翼。
“忙不?我想和你說幾句話?!?br />
“不忙,你說?!?br />
“我在外面走,不知道城管局在哪,你爸的秤被收了,讓我們?nèi)ツ茫乙枂?,憑啥就只收你爸的?”
媽媽的話里很多委屈,盡管她盡量在找一種聽起來很輕松的語調(diào),可我與她生活了超過三十年,她怎能瞞得過我?瞬間便覺得心一緊,我長長地噓出一口氣,就著后視鏡瞟了一眼,車輛已經(jīng)排成了長龍,我在這座橋的最中間,除了前前后后的車,眼里再也裝不下任何東西了。盡管我知道,在我的腳下,是奔流的江水,是成群的貨船,只要我稍微坐正,便能望見可稱之為廣闊的江,可我卻只想搖緊這扇車窗,什么也不想得見。
媽媽還在繼續(xù)。
“他們?nèi)齻€人在那賣水果,憑啥就收了你爸的秤?那兩個人還好好地坐在那呢,就你爸被趕走了。”
“我已經(jīng)去那里拍下來了,等會我就要給他們看看,讓他們給我個說法?!?br />
“我找不到地方,我到底該怎么辦?”
我必須安撫一下媽媽,突然間覺得此刻的她像極了我那十歲的孩子,好似被老師誤解,劈里啪啦地在把她的委屈盡數(shù)倒干凈。不,區(qū)別還是有的,孩子說其委屈的時候還能跺腳,任眼淚嘩嘩直流,而我媽媽,卻一直小心翼翼,從我接聽她的語音到此刻,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壞情緒流露了出來。而實際上,遠在一千五百公里之外的我卻接收到了。
“多大個事兒啊,不就一把秤嗎?城管叫你們?nèi)ツ媚憔腿ィ窃蹅兇_實沒道理,去了之后你就說,咱們知道擺賣確實不妥,可生活不容易啊,實在沒辦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對吧,東西是咱們的,要先拿回來?。 ?br />
“他肯定會罰款的,我想去找個店問問,那把秤要多少錢?”
我和媽媽一樣,都盡量以一種輕快的語調(diào),然不同的是我真的覺得那把秤不重要,而媽媽卻說,我爸頹廢到了極點。我還在開車,總算有些松動了,媽媽也沒有再發(fā)來消息。
給媽媽回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小時以后了,晚上七點整。她說自己還在路上走,城管局沒找到,賣秤的地方也沒有找到,她快要到家了,回去做飯。此刻,我也坐在馬路邊上,猜想著遠方的老馬,就是我爸,他肯定就是我此刻的樣子,覺得自己毫無用處。可我不敢告訴我媽媽,就著晚風,輕松地和我媽說著話。
“多大個事啊,明天再過去看看,用手機導航啊,你知道怎么用的?!?br />
“可我不知道要罰多少錢?他肯定會罰款的,你爸說的。”
“怕啥啊,那把秤就不到一百塊錢,我給你搜過了。去了之后你就問,他總會先開口吧,罰款超過那把秤的錢你就回來,咱們要算算值得拿不,對吧?拿不回來我就給你網(wǎng)購一把,三天,最多三天就到了?!?br />
在媽媽到家之前,我們掛斷了電話,不想讓爸爸聽到我們之間的對話,這是我們暫時唯一能做的事。
爸爸的難過并非因為這把不到一百塊錢的秤,可這把秤,卻把他心中全部的委屈點燃了。在他中年尾巴上的這兩年,生活擊碎了他所有積攢來的驕傲,他的矯健,他的雷厲風行,以及他給我們規(guī)劃的正能量,都在這兩年坍塌。
突然發(fā)現(xiàn),中年是一個很可怕的梗,尤其是爸爸現(xiàn)在的年齡,上有父母需要贍養(yǎng),然他自己,也近乎步入于老年的行列??伤€來不及養(yǎng)老,離拿退休工資還有幾年,夢想早已躲藏在了逝去的時光里,吃穿用度,變成了他所有的牽掛。
至于他委屈的起點,我還歷歷在目。對于所謂的“標簽”,怕是再也找不到比“外來務工人員”更沉重的字眼了。它的沉重在于持續(xù)性,從踏出土地那一刻起,在一座又一座城市中輾轉(zhuǎn),卻始終未能被自己所服務的城市接納,終究的,都只是過客,許多年后,背影佝僂的退場。爸爸便是這樣,為這片離家一千五百公里的城市服務了十八年,為他所在的企業(yè)服務了十五年,而離開的時候,爸爸扔下了所有的形象,委屈得像個孩子。
此刻,我什么也不想表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傳達什么,我只是一個小人物,用自己的感知來訴說一個中年男人的委屈。那是一家多么知名的企業(yè),而爸爸的退出,就是因為這種尷尬的年齡。五十出頭的年紀,服務了十五年的崗位,突然說你不適合從事現(xiàn)在的工作,這是在宣布一個人的老去,還是在宣布一個男人的無能為力?我只知道,父親哭了。一個只在女兒出嫁哭泣過的男人,在被工作拋棄的時候在自己的床上躺了一個下午,與十年前的那場哭泣形成強烈的對比。不,那張床都不屬于他,因為很快,他便收拾行囊離開了。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去接他,開著車,笑瞇瞇地站在他即將出現(xiàn)的地方,從他手中接過為數(shù)不多的行李。盡管我們都表現(xiàn)得無所謂,可我們都知道,我性子隨父親,屬于心思沉重的人。那一夜,我們一直在講話,講經(jīng)歷,講生活,講不公平,末了再說,其實也沒啥,早晚都是要回去的,只是比預期來得早了幾年。是的,爸爸說過,他的體格能干到領(lǐng)退休金,到時候回去給我們種菜,反正我有車,到時候周末回去,帶上他種的菜吃一周。然后我們便笑,好似都釋然了的樣子,想象著要在老家的院子種滿花草,爸爸是那么樂觀的一個人,他準能給他院子里的那些花草唱歌。對,我相信,因為我見過他在春節(jié)假期的時候每天六點前起床,對著出租房門口那幾盆被花市拋棄的花草唱歌,溫柔得,像極了看我孩子的眼神。
時光,毫不留情的在對生活進行一種拋棄,從最初的夢想,到尊嚴,到最后,只剩下了聊以糊口的生計。爸爸離開了這座他熟悉得像家的城市,可是,卻并未回到“家”中,那座有家的城市,也把他當成了過客。我許久不敢給他打電話,怕他難過,也怕自己難過,因為我和爸爸一樣,我們都在自責,自責于對方的生活是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蓪嶋H上,誰也沒有怪過誰,這種自責,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
爸爸學會了開三輪,他很驕傲。而他驕傲的由頭,僅僅是他能自己在那座叫家的城市養(yǎng)活屬于他的一家四口,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因為我們都已經(jīng)成家,有了自己的一家四口??晌乙仓溃@輛三輪,在開始承載起他的樂觀和驕傲的同時,又同時承載著風雨。爺爺奶奶在盼望他們的孩子回去,他覺得,自己還能憑借腳下的土地和手里的鋤頭養(yǎng)活一個家,那是爺爺身為父親的驕傲,就像我爸,他僅剩的驕傲便是活下去,靠自己腳下的三輪車活下去。而我能做的,或許僅剩下欣賞,好比看丫頭那笨拙的畫紙,一直肯定他的努力。是的,我們都只是小人物,是父母,是兒女,是最普通的組成與存在。
媽媽給我發(fā)來了語音,說她拿回了爸爸那把被城管收走的稱。我分明聽到了她言語里的驕傲。是啊,媽媽是多么怕說話的一個人,她為了那把不值一百塊錢的秤,沿途問路,親自領(lǐng)回了那把秤。
秤便是天平,撐起的是生活,是生計,是一個男人對于中年尾巴的最后一絲驕傲??晌?,竟不敢打個電話問老馬,假裝著自己對這一切并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