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極刑背后(賞析) ——說《檀香刑》
不久前,我讀了莫言一系列的長篇小說,而且是以極快的速度。這與我往常的閱讀經(jīng)驗不符,我相信也與大多數(shù)人的閱讀不相一致。過后有朋友問我:“你還記得故事情節(jié)嗎?”老實說,我?guī)缀醪挥浀昧?,但我也確信對于莫言的小說,情節(jié)是很次要的方面。那主要的什么呢?莫言在《檀香刑》的后記中指明得很清楚——聲音。聲音讓我們看到了畫面的初始形態(tài),比如我們對王熙鳳的印象,一定是從“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就開始了;而當畫面出現(xiàn),則又使我們先前聽到的聲音變得更加圓潤和豐富多彩。對聲音的把握,對我們的聽覺視覺乃至多種感官的共同作用提出了要求,因而在閱讀莫言小說的過程中,我們往往追求的是對于小說感覺的體會,它帶給我們一種閉眼飛跑的感覺。
《檀香刑》是一部以刑罰為題材的小說,當代小說中也不乏這類題材,但如《檀香刑》這部長篇小說,對刑罰大篇幅的、絲絲入扣描寫的,還真是難以想出第二。所以,面對這樣一部既無范本參照又無理論套用的小說,對于它的評價自然也會褒貶不一。其實莫言在三十多年前創(chuàng)作《紅高粱》的時候就展示了他對于刑罰的癡迷,比如小說中羅漢大爺被活剝的情節(jié)就引起了相當多讀者的不適,也常常成為《紅高粱》為人所詬病的地方。莫言對暴力的不斷書寫,到了《檀香刑》,幾乎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他可以用簡單的三言兩語就令讀者產(chǎn)生對于暴力本身的恐懼。而單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莫言杰出的敘述功力和對大眾心理的把握,因而,對于有些批判者認為《檀香刑》僅表現(xiàn)了“極刑背后的空白”這一論斷,我想是難以讓人認同的,因為極刑背后分明是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
一、劊子手
在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檀香刑》的腰封上寫著一句話,“魯迅寫透‘看客’,莫言寫透‘劊子手’”。魯迅的《示眾》對于劊子手的描寫是概念化的,說他們“赤膊”“滿臉橫肉”“紅臉”等等,讓人從外形上體會到劊子手的兇殘,而莫言依靠他的經(jīng)驗和想象,把劊子手的形象塑造得更加飽滿。
《檀香刑》的主要人物就是一個十足的劊子手——趙甲。他是低調(diào)的,他的身份并未引起身邊人的注意,包括兒媳媚娘也是很久后才知道公爹趙甲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而他的內(nèi)心又是高調(diào)的,他擁著皇上的贈物,以至在劉光第和袁世凱面前都保有幾分風頭,他勸自己殺豬的兒子去干這行時驕傲地說“殺豬下三濫,殺人上九流”,對趙甲來說,殺人是一門藝術,而劊子手就是藝術家。當然,趙甲人等也是兇殘的,在這些優(yōu)秀的劊子手眼里,“就不應該有活人,只有一條條的肌肉、一件件的臟器和一根根的骨頭”。對劊子手來說,犯人就是一攤不具任何生命力的死肉,他們唯一關注的也就是對這一攤?cè)獾奶幚怼?br />
具體的兇殘當然體現(xiàn)在那個行刑的場面,比起最后對孫丙施檀香刑的描寫,我認為更為驚心動魄的也更為純粹的“用刑”還是在對錢雄飛凌遲的書寫上。莫言用了整整一個章節(jié)近20面紙描寫了這一過程,從第一刀“他的右手,操著刀子,靈巧地一轉(zhuǎn),就把一塊銅錢般大小的肉,從錢的右胸脯上旋了下來。這一刀恰好旋掉了錢的乳粒,留下的傷口酷似盲人的眼窩”;到第二刀“還是那樣子干凈利落,還是那樣子準確無誤,一下子就旋掉了左邊的乳?!保恢钡阶詈蟆摆w甲一刀戳中了錢的心臟,一股黑色的暗血,如同熬煳了的糖稀,沿著刀口淌出來”——到“第五百刀,請大人驗刑”——行刑結(jié)束。這五百刀的過程像它所占的整章篇幅一樣漫長,但行刑的殘忍并不充斥其中,對于趙甲心理的描寫,和借趙甲之口對于刑罰的議論也增加了敘述的起伏,同時起到了深化敘述的作用,這一點我將稍后來談。
剛才所述的劊子手身上的“非人性”,是很扁平的,任何一個知道“劊子手”所指的人都會有這樣的印象,莫言的作用不過是更真切地加深了人們的這種印象而已,而我想說的是,在他們背后還有豐富的東西。我們應該看到這些所謂“優(yōu)秀的”劊子手們,他們在工作中是很清醒的,他們對自己這份工作的認知也很清楚。比如這些劊子手在行刑前要用雞血涂面,其目的是跟祖師爺保持一致,也為了讓那些冤魂厲鬼知道,“我們根本就不是人,我們是神,是國家的法”。因而他們的麻木是有意識的,是不得不的,這是他們的職業(yè)要求,是他們的“寧愿不自由”,我們無法把他們行刑時的心態(tài)等同于他們的人性。關于這一點,小說中還有一處直接的說明:“歷代劊子手在臘月初八日來廟里領一碗粥喝,是為了向佛祖表示,干這一行與叫花子的乞討一樣,也是為了撈一口食兒,并不是他們天性喜歡殺人?!?br />
二、看客
“看客”是魯迅筆下的經(jīng)典形象,我們在魯迅的小說中看到了看客們的愚昧麻木,《檀香刑》中對于劊子手的塑造顯然多于看客,但也不失對看客的精彩洞見,這可以看做莫言對魯迅的繼承發(fā)展。
如果把刑場比作戲臺(如《檀香刑》),那百姓們就是觀眾,統(tǒng)治者精心編排的這場酷刑的大戲是意味深長的,現(xiàn)在我要提文中對趙甲(可以視作角色中的作者本人)心理認知的書寫。
“據(jù)他自己的分析,劊子手向監(jiān)刑官員和看刑的群眾展示從犯人身上臠割下來的東西,這個規(guī)矩產(chǎn)生的法律和心理的基礎是:一、顯示法律的嚴酷無情和劊子手執(zhí)行法律的一絲不茍。二、讓觀刑的群眾受到心靈的震撼,從而收束惡念,不去犯罪,這是歷朝歷代公開執(zhí)刑并鼓勵人們來觀看的原因。三、滿足人們的心理需要?!?br />
在這三點中,前兩點都是說明酷刑對看客起到的殺雞儆猴的作用,不很新鮮,第三點說酷刑對人心里需要的滿足就值得挖掘了。事實上,這也是魯迅對看客的發(fā)現(xiàn),但莫言的敘述則更有他的獨特之處。小說中有一處寫對美麗妓女的凌遲,其間夾雜的論述是很精彩的。在劊子手看來,“這實際上就是一場大戲,劊子手和犯人聯(lián)袂演出。在演出的過程中,罪犯過分地喊叫自然不好,但一聲不吭也不好。最好是適度地、節(jié)奏分明地哀號”,因為這“既能刺激看客的虛偽的同情心,又能滿足看客邪惡的審美心”。從這里可以看出莫言真是把行刑當戲來寫,這場戲需要劊子手、犯人和看客的各方配合,而致使這場戲圓滿落幕的一個關鍵因素就是“所有的人,都是兩面獸,一面是仁義道德、三綱五常;一面是男盜女娼、嗜血縱欲。面對著被刀臠割著的美人身體,前來觀刑的無論是正人君子還是節(jié)婦淑女,都被邪惡的趣味激動著”。按照許子東的說法,魯迅筆下的“奴隸”和“奴才”是不一樣的,奴隸是一種狀態(tài),而奴才是一種心態(tài)。在黑暗統(tǒng)治階級的壓迫下,看客的身份是奴隸,而在看這場大戲中,統(tǒng)治者利用他們?nèi)诵灾袧撛诘暮诎敌裕屗麄兊玫揭曈X聽覺以致心理的滿足,這樣一來他們就在無意中接受甚至開始享受這種奴隸身份,于是就變成奴才了,如魯迅所說“例如無端殺死幾個民眾,先前是大家都會嚷起來的,現(xiàn)在卻只如見了日常茶飯事。人民真被治得好像厚皮的,沒有感覺的癩象一樣了”。一個酷刑,一群看客,對于黑暗政治的控訴,對于民眾命運的展現(xiàn),莫言的《檀香刑》大抵都做到了。
三、戲中戲
對于《檀香刑》的寫作,莫言遵循著非常常規(guī)的寫法,結(jié)構上的“鳳頭豬肚豹尾”,語言上的“文白夾雜”,還有敘述風格上說書人的藝術,都很具“民間性”。正如莫言在后記中所說,這次書寫是一次“大踏步撤退”。然而作為一本書或者一場戲,這個故事的高潮又在最后,高潮即結(jié)束,這又是很“不傳統(tǒng)”的一面。
檀香刑是什么?莫言在前面有介紹,但真正的行刑則放在了最后,而他卻用了大量的篇幅寫著凌遲和其他的刑罰。這是他的敘述策略,正如魯迅的《狂人日記》,前十一段都在寫“封建制度吃人”,到最后了才寫“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最重要的,最想說的,最振聾發(fā)聵的放在最后,給人意猶未盡的感覺。對于行刑過程的描寫,莫言是精心鋪排了的,鑒于孫丙的“民族英雄”形象,百姓們對他展開了瘋狂的營救,還鬧出了刑場上“真假美猴王”的橋段。而貓腔這種民間藝術的介入,則成了一種民眾憤怒的出口和民間精神的載體。臺上檀香刑,臺下沒日沒夜的貓腔構成了“戲中戲”。在孫丙面前,民眾們用貓腔展現(xiàn)了他們的正義,他們的覺醒,他們唱“你把俺們的身體剁爛,俺們的頭還是要演”,這跟錢丁的墮落形成對立。而戲臺上,“我”因不忍看著孫丙再受苦難,掏出匕首往其胸膛刺去,但由于趙甲的兒子趙小甲對這臺大戲的維護使“我”誤殺了他,同樣,媚娘也使趙甲命喪黃泉。這樣,莫言就為小說安上了一個“光明的尾巴”——黑暗統(tǒng)治的維護者死去,孫丙在死中得以重生。
很多人說這部小說讀得不舒服,甚至反胃、冒冷汗、起身理作用,一些批判文章也指出莫言這種毫無節(jié)制地對暴力的展現(xiàn),是不妥當?shù)摹5拇_,我們想到那些酷刑的畫面一定會心有不忍,乃至反感逃避,但我更愿意看作這是莫言與讀者的約定。莫言說他在寫作中為了寫好趙甲這個劊子手,將自己全身心投入這個人物中了,那我們不如也將自己以看客的身份投入這場戲中,我們將莫言極盡筆墨鋪陳的這樣一個恣肆的刑場,當作一個他設立的對人性的試驗場,我們看著劊子手的冷酷和兇殘,我們看著犯人的痛苦和氣概,我們審視著自己——是奴才一樣的看客,還是高歌貓腔的清醒者?從這個意義上說,《檀香刑》便又構成了一出戲中戲,我們每個讀者都在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