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益北鄉(xiāng)(小說)
轉眼五月,益北鄉(xiāng)又迎來了一片風吹麥浪的喜人景象。這是一個豐收年,炸芒的麥穗兒沉甸甸得垂著腦袋,在艷陽下閃著金黃色的光芒。俗話說“搶秋奪麥”,一輛輛滿載麥捆的驢車、牛車、馬車、地排車、獨輪車,在鄉(xiāng)間土路上來回穿梭;其間夾雜著扁擔上擔著麥捆、箢子里盛著麥穗的男女老幼。原野一片繁忙景象。
胡耀之領著兒女們在田野里收麥,除了在縣城火柴廠上班的胡菊沒回來,其余的人全部披掛上陣。胡耀之握著鐮刀親自割麥。老鐮手了,手法嫻熟,攏著麥棵一割一大片。胡河也操著鐮刀割麥,沒過多久,就被爹落下了一大截。胡北、胡南、胡梅跟在他們后面打著棵結捆麥秸。割完麥的土地上,露出套種在畦壟上的綠色秧苗兒。
中午時分,胡桃挎著箢子送來了飯食。一家人在樹蔭下吃罷午飯又開始勞作。胡耀之揮著鐮刀重新開鐮。胡河沒有再割麥,而是幫著弟弟妹妹們捆麥。直到把割倒的麥棵都捆扎完畢,又忙著裝車。麥捆裝上地排車,封扎結實。胡北駕轅,兄弟幾個在地排車后面推,將滿載麥捆的地排車拉到村東場院。卸下麥捆又返回麥地。如此拉了五六趟,東坡地里的麥子全部收割完工。
夕陽垂掛,東場院里暈染著一片金色余暉。余暉中是一派繁忙景象。趙繁中牽著一頭蒙眼罩的老黃牛在自家的場院里碾場,黃牛身后拖著的碌碡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趙天明握著木锨翻倒著被壓扁的麥秸,碌碡從新翻的麥秸上再次碾過。趙家的場院都在這一片兒。趙繁華正端著簸箕揚場,趙春抄著木锨站在他身后打柞,趙妻則坐在場院旁側的樹蔭里守著座刀鍘麥秸,她已經(jīng)連續(xù)鍘了兩天,身后空地上垛著一大堆麥秸。
趙繁華絕對是莊戶老把式,揚場能揚出藝術美。他端著簸箕瞅準風向,向著夕陽猛地一撇,天空灑出一條粗細均勻的完美弧線,風吹麥殼飄蕩開去,地上撒著一長溜兒干干凈凈的麥粒。趁著風起,他手里的簸箕不斷起揚,連續(xù)揚撇,旁側供柞的兒子有些手忙腳亂。
胡北幫著大哥卸完了地排車上的麥捆兒,緩步走到趙繁華家的場院邊側,默立著欣賞著他揚場的把式。趙繁華眼角瞥見了旁側立著的胡北,揚場的姿勢卻驀然不再優(yōu)美,揚出的麥線也忽高忽低沒了定數(shù)。貌似有什么心事。胡北只是靜靜地看著,一直看到趙繁華停了手里的簸箕,才緩步走到他身前,笑著說:“伯,今年的麥子收成好?。 壁w繁華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是好,是好!你家的也不錯?。 庇峙ゎ^盯著身后的趙春埋怨了一句,“供柞都供不上,上锨!”隨即弓著馬步,雙手端著空簸箕,又擺出了揚場的姿勢。胡北笑笑說:“伯,先別干?。「阏f說話!”趙繁華猛地揚出一簸箕麥粒兒:“五侄兒,伯沒工夫跟你扯閑話恁!你看這天,日磨云接太陽,不是雨大就是風狂。伯得趁著天不黑,將這些麥子入倉??!”胡北不在客氣,仍然笑著說:“伯!那我的麥子呢?”胡北終于挑明了話,趙繁華隨即收了簸箕,盯著他問:“你的麥子?啥麥子?”胡北笑著說:“伯,你老是健忘啊,還是故意裝憨,給你家蓋房子的時候欠我的三百塊錢,不是許了用麥子頂嘛!”趙繁華顰蹙皺眉,裝傻充愣:“許了嗎?”又回頭盯著握著木锨的兒子問,“許了嗎?”兒子搖搖頭:“我不知道?!?br />
趙繁華的行舉早就在胡北的預料之中,微微一笑:“伯,您欠我三百,麥子市場價一角八分,我給你按兩角算,共計一千五百斤。袋子我都捎來了,我可裝麥了哈!”趙繁華突然一瞪眼:“裝麥?裝誰家的麥?大了膽了你……”胡北突然也嚷嚷起來:“伯!你咋不講理呢!當初可是講究好的!”兩個人一吵,場院里繁忙的景象暫時停止,眾人拴了騾馬、扔了木锨、撇了刮板掃帚,都跑過來看熱鬧。胡北理直氣壯大聲地說:“老少爺們兒給評評理,當初我給趙家蓋房,他沒現(xiàn)錢,答應我麥收時稱麥抵賬,如今又翻臉不認賬……”眾人開始議論紛紛。有人說:“老趙咋這樣呢!欠賬還錢,天經(jīng)地義!”也有人說:“都一把年紀了還干這號事兒,也不怕丟老臉……”站在趙繁華身后的趙春實在聽不下去了,嘴巴貼著爹的耳朵耳語:“爹!給他吧!這事兒咱不占情理!”趙繁華一瞪眼:“給他個球,我就不給他,看看他能把我怎么樣?!焙眹@了口氣:“伯!你這種態(tài)度,別怪我這個做后輩的對不起了?!彪S即一擺手。場院東邊的小樹林里突然閃出了八個壯漢,大步流星向著趙家場院走來。走在前頭的幾個人的手里還握著一捆魚鱗袋。這些人早就坐在小樹林里了,趙繁華也留意過他們,以為是山里人出來做麥客的,并未太在意?,F(xiàn)在他知道了,這幫人是胡北安插在那里,專等著收他的麥子的。趙天明也夾雜在人群里看熱鬧,那八個壯漢他都認識,都是他的工友。他沒跟工友們打招呼也不打算幫自己的大伯,只是扭身無聲無息地走掉了。這件事兒他夾在中間挺為難,一邊兒是自己的發(fā)小死黨,另一邊兒是自己的大伯。還是一走了之為妙。
八個壯漢走到趙家場院,并不說話,兩人一撥,一個撐袋口,一個握著木插子開始收麥。趙繁華突然扔了手里的簸箕沖上來,聲嘶力竭地喊著:“住手,都給我住手,你們這是強搶,我要去派出所告你們!”兩個壯漢早有防備,扔了手里的木插魚鱗袋擋在趙繁華身前,一邊一個輕松地架著他的胳膊,任由他在二人中間連蹦帶跳,連噘帶罵。圍觀的鄉(xiāng)親們沒有一個人上前幫忙。就連趙春也一動不動,仍然拄著木锨像尊泥塑一樣保持著原姿站在原處。他從來沒想過上前幫忙,即使爹被兩個壯漢凌空架著也沒動過這個心思。他看到這種陣勢就腿軟,此時倘若沒有木锨的支撐,或許早就倒下去了。
六個負責裝麥的漢子干活干凈利索,不一會兒的工夫就裝好了十五魚鱗袋麥子。趙繁華揚出的那一長溜兒麥粒兒所剩無幾,只留下溜頭的一小撮兒。一個壯漢從一條尼龍袋里取出一桿桿子秤。他們想得可真周到,必備的物件全都自備。一個壯漢握著橫杠插進秤鼻兒,與另一個漢子抬起了秤鉤上掛著的魚鱗袋。他們開始稱重,每袋一百斤,整整十五袋。稱好最后一袋麥子,一個黑臉壯漢朝著一直站在旁側看著的胡北說:“隊長,稱好了,一千五百斤?!焙秉c點頭,剛要說話。忽聽得眾人圍成的圓場外面一聲大吼:“都給我住手。”眾人循聲打量,姚文祥闊步邁進場子,后面跟著村主任梁福廣。
趙繁華看到這兩個人就像是看到了救星,喊啞的嗓子重新釋放出尖利地呼叫:“書記吧!主任啊!你們可來了,他們光天化日之下?lián)尳侔?!”“咋回事兒???”姚書記盯著趙繁華問。不等得趙繁華回話,胡北快步走到姚文祥身邊,輕喊了一聲:“姚書記,是我裝的麥子?!彪S即把裝麥的原因一五一十地盡說。姚文祥眨巴眨巴眼睛:“他欠你錢,你也不能硬搶橫奪??!”胡北說:“姚書記,我沒硬搶,當初是他答應我,用麥子抵工費的,裝麥的這幾個人都是我隊上的工友,至今還沒拿到錢,我也是沒辦法,才這樣……”姚文祥問:“他欠你錢,有證據(jù)嗎?”胡北搖搖頭:“沒有?!币ξ南橐坏裳郏骸皼]證據(jù)憑什么說人家欠你錢。”胡北一時無言以對,緊蹙眉頭,腦子迅速旋轉,隨即盯著姚文祥說:“姚書記,你聽著,他自己承認?!庇峙ゎ^瞅著趙繁華,“你親口答應我的,欠錢用麥子抵賬?!壁w繁華未加思索,大聲回道:“我啥時候說過用麥子抵賬了?”胡北看著姚文祥:“你看,姚書記。他承認了?!币ξ南椴辉僬f話。
梁福廣貼著姚文祥的耳朵耳語:“書記,這事兒咱們管不了,走吧!”姚文祥沉思片刻,回頭朝著八個壯漢說:“別鬧事兒啊!”隨即和梁福廣走了。急得趙繁華直跺腳:“書記——連長——你們不能走??!他們跑到咱們村里來搶劫,你們還不管?。∵€有王法嗎?你跟他們穿一條褲子了嗎?”
趙繁華嚷嚷了一通也沒人搭理,最終麥子還是被八個壯漢拉著地排車運走了。當然,他們把麥子直接運到了胡家,倒進了倉囤。胡北還站在場院里安慰著趙繁華:“伯!我也是沒辦法?。∧銊e怪我,當初給你蓋房子,我真沒賺什么錢,還倒貼了一百塊,今天裝走你十五袋麥子,我還是要倒賠的?!焙恢闭驹谌烁C里看熱鬧,看著眼前的一幕只覺得心情舒暢,同時又暗暗為兒子叫好。這個臭小子,還真是有辦法,不但討回了工費,還守著鄉(xiāng)親們的面狠狠打了老油條一記耳光,看看他以后還敢坑人不?
趙繁華回到家當天夜里就一病不起,只覺得胸口堵著一團惡氣,任兒子怎么捋也捋不出來。趙繁華緊閉著眼睛,陰陽怪氣地說:“孬種??!爹怎么養(yǎng)了你這么個孬種啊!”趙春仍然捋著他的胸口,一言不發(fā)。趙繁華開始放狠話,“快把你妹妹叫回來吧!我怕是活不成啦!”“爹,你別嚇唬我,你沒事兒!捋捋就好了?!壁w春說。趙繁華突然一瞪眼:“叫你叫,你就叫?!壁w春眨巴眨巴眼睛,驀然問道:“叫哪個啊?”趙繁華怒哞哞地說:“還能哪個?趙秋唄。”
趙春問爹叫哪個,其意很明顯是說二妹趙霞。趙霞自從五年前被爹由胡家領回家之后沒再露面,一直是個謎。
趙春停止了捋揉,抬腳欲出門。卻被趙繁華喊住了:“你去哪兒?”趙春:“給我三妹發(fā)電報??!”趙繁華擺擺手:“算了算了,那個妮子回來也不向著我,別叫她了,過來繼續(xù)給我捋?!?br />
短暫的麥收之后,胡北的施工隊又開了工。此時的趙天明師從馬連奎,已經(jīng)成為了工程隊里的骨干技工。某一天,趙天明對胡北說了一件令他感到頗為意外的事兒。用趙天明的話說,他要玉成一樁好事兒,給馬師父找個對象。馬師父這些年過得不容易,拉著兩個未成年的女兒,還要照顧癱瘓在床的老母,確實需要有個人幫他撐家。胡北問:“你幫師父找了一個相好的?”趙天明說:“找好了,你二姐。”“我二姐?”胡北感到驚訝,“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師父的意思?”趙天明笑笑:“師父沒明說,但我知道他有這個想法。”
馬連奎給胡家蓋房的時候才認識的胡桃,她倔強要強的性格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聞聽了她的悲哀身世之后又深表同情。他是個沉默寡言性格內(nèi)向的人,心里有什么想法從來不向外人傾訴,更不會輕易表達。他喜歡胡桃,卻把這份愛意深深壓在心底,直到某一天喝醉了酒,對趙天明隱透了出來。胡北聽到這個消息之后陷入了沉思,覺得這事兒也未嘗不是一樁美事兒。二姐單身這么多年,一個人拉扯著女兒住在娘家,從來不提找婆家的事兒。他覺得二姐不是不想找,是沒遇到讓她動心的人。馬師父就不錯啊!做事踏實,人也本份,又能負苦,稱得上是個好人。晚上吃晚飯的時候,胡北把趙天明提及的這件事兒告訴了二姐。胡桃聽后很驚訝,問道:“你是說那個馬連奎嗎?”胡北點點頭。
胡桃對馬連奎印象頗為深刻,當初蓋房的時候是他幫著胡北操持的。她對馬連奎的印象不錯,那個人沉默寡言,干起活來不惜力氣,是個踏實本份的人。她確實有些動心了??墒且幌氲阶约簠s又徹底打消了這個想法,甚至為剛才生出來的想法自唾。她想到了孫濤,想到了孫海,想到了村民給她扣的“克夫”的帽子。她朝著胡北搖搖頭,一口回絕了弟弟的提議:“不行!”
女兒胡春蕊已經(jīng)六歲了,也就預示著孫濤已經(jīng)去世六年了。這六年她不知道承受了多少痛苦流了多少眼淚受了多少委屈。要強的她只是拼命做著屠宰生意,以此從無盡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使自己沒有時間去想那些讓她悲哀的事情。她看著女兒就會想起慘死的孫濤。她對婚姻已經(jīng)徹底死心,決心這輩子就帶著女兒過生活。女兒已經(jīng)懂事了,有時候會天真地問她爹去哪兒了。她不知道該作何回答,只能騙她說你爹出門了,出了遠門。有一段時間女兒每晚臨睡前必問爹啥時候回來。她搪塞不過去,便沒好氣地胡謅一通:“去了云南,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睕]想到小春蕊上了心,某天盯著孫萍問:“妗子,我爹去你家了嗎?”孫萍被她問得有些懵神兒,問了一通才明白了其中原委。小春蕊很聰明,她知道妗子是云南人。
胡桃的煩惱不僅如此,有時候她還要承受世人的白眼,甚至是光棍漢抑或是淫棍的騷擾。她已經(jīng)三十歲了,這個年齡的女人退卻了少女的青澀徹底換上風韻少婦的盛裝。高挑的個頭不會變,以前單薄清瘦的身形變得圓潤豐腴,多了幾份持重和睿智。
那天夜里她早早躺下了,哄著女兒睡著之后閉著眼睛想事情,想著明天該趕哪個集賣肉,該囑咐大哥買幾只生羊,可不爭氣的腦子想著想著就偏離了主題。她想起了孫濤第一次吻她的一幕情景,那是在后窯廠的女工宿舍,那天晚上所有的工友都去時河村看電影了。她沒去,躺在宿舍的通鋪上閉目養(yǎng)神,剛剛有了睡意,鼻孔里卻突然嗅到了一股雄壯而又強烈的氣息,嚇得她趕緊睜開眼睛。她看見了孫濤。她掙扎了幾下之后還是順從了他,其實她對他印象不錯。當時她想他只是想吻她,沒想到他放肆地解開了她的胸扣和褲帶,并將手探進了她的隱秘部位。她沒再反抗,任由他擺布。那一刻她的腦海里產(chǎn)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想法,甚至帶著一種報復。她也不知道是報復誰,報復爹?報復那個丑男人?還是報復世俗安排給她的命運。那時候爹一直勸她給大哥換媳婦,甚至后來逼迫她嫁給趙春。趙春啊!那個她看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的男人,她怎么能跟他過一輩子呢?她突然感到自己很悲哀,命運竟然操縱在爹手里,抑或是說操縱在世俗手里。想到這里她沒再做任何反抗,任由孫濤擺布著自己赤條條的身子。她想與其把自己純潔的身子給那個丑八怪,倒不如給眼前這個自己喜歡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