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響亮的鳥鳴，這個山坡上的縣城醒了。
　　 街道很靜，微風(fēng)吹拂，窗邊的樹葉柔柔地?fù)u著頭發(fā)，好像床上的小孩伸手揉揉小眼睛，側(cè)一下身子；樓頂上的葡萄葉，花盆中的花，也輕輕地晃晃，好像縣城那靜靜的湖面起了柔柔的波。風(fēng)微微地?fù)崦愕哪?，撫摸你光光的手臂，撫摸你的小腿，還有你的腳背，于是，你的背脊，你的胸膛，你的鼻孔，你的血管，你的五臟六肺，徜徉著的都是涼涼的爽。
　　 四周的山，靜靜的，就像一只只可愛的熊熊，還沒有起床，它們挨擠著，或頭向著縣城，或側(cè)身于縣城，都靜靜地臥著，下頜緊貼著地面，在大地那涼涼的地氣中，舒適地享受早晨的靜謐。它們的背上，是霧朦朦的天，灰黑灰黑的，在天和它們的背脊之間，是灰白灰白的云氣，天和云氣也像睡覺的熊熊一樣，一動不動，靜靜地呆著。背負(fù)著縣城的山，很靜，除了那一聲響亮的鳥鳴外，都好像還在睡夢中。四面山上的天空，還有那云氣，像一頂頂靜靜的帷帳，罩著還在沉睡的熊熊。
　　 鳥鳴聲多了，高低起伏，遠(yuǎn)近唱和。喳喳的，零碎但清脆；一聲一聲的，悠揚，洪亮，悅耳；連綿的，像青藏高原那繚繞的高音；一切都在綠綠的香香的鳥鳴聲中下了床，出了家門。路車沉穩(wěn)地小跑著，在每一個站口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鳴笛，上班的人，趕場的人，走上車，招呼著，說笑著；垃圾運輸車，唱著那童音的歌走來，走遠(yuǎn)，歌聲就像天上飛翔的白鴿，又像微微蕩漾的湖波，更像此刻樓頂徐徐的涼風(fēng)；灑水車也來了，一邊唱著快樂的歌，一邊噗噗地噴灑著街道，那長鼻子噴著的水，就像一個大波浪，波浪一個接一個，把街道上的灰塵和細(xì)小的垃圾都“波”進(jìn)了下水道中。此刻，所有的聲音，都合奏成了婚禮上那美妙的進(jìn)行曲。
　　 湖的上空，太陽突然跳了出來，縣城所有的墻壁、玻璃、房頂都亮起來，亮得刺眼，就像一間暗暗的禮堂突然亮了燈，燈光中突然飄舞出一個美麗驚艷的新娘，新娘渾身的珠寶在燈光中閃爍……整個婚禮現(xiàn)場沸騰起來。
　　 對面墻頂上做雨棚的琉璃瓦，對面頂樓的玻璃窗，把太陽送進(jìn)了這面住戶的房間，每間屋子都透亮起來，屋子里的心也敞亮起來，精神起來，準(zhǔn)備趕赴新娘的禮堂。樓頂遠(yuǎn)望，那一片片屋頂?shù)牟输撏?，如同一面面斜放的鏡子，反射著刀劍般的光芒，好像在阻止一雙雙偷窺新娘的眼睛；水泥的街道，街道上的水，人行道上的琉璃磚，也反射著黃亮亮的光；縣城下那環(huán)繞的湖，也泛起了金黃的波光；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樹葉，都綠起來，都亮起來；婚禮禮堂的內(nèi)外都金碧輝煌起來，熱鬧起來。
　　 遠(yuǎn)處山頂?shù)奶炜瞻酌擅傻?，像站在遠(yuǎn)處的新娘那白蒙蒙的紗衣。山巔和山坳，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云，疊疊的，厚厚的，白亮耀眼，它們是新娘胸前紗衣上的花朵；層層疊疊的，像一圈一圈白色的波浪，那是新娘紗衣上的皺紋；長長的，從天空鋪到了湖面，很柔很柔，那是新娘紗衣柔柔的裙擺……一群白鴿，在縣城的上空，在湖泊的上空，一趟一趟地彩排著它們的集體舞，那鴿哨聲，就像新娘婚禮現(xiàn)場那紅紅的西瓜瓤一樣甜蜜、醉人的綿綿的輕音樂。
　　 新娘的紗衣變薄了，新娘紗衣中的彩妝若隱若現(xiàn)起來。一座一座藍(lán)色的山高高地直立著，它們是高大威猛的新郎，它們脖子和腰上那一圈一圈的白色，是新娘被紗衣裹著的手臂；一位位新娘穿著紗衣飛到了空中，新娘與新娘間那大片大片的蔚藍(lán)，是新娘們的舞臺，是舞臺后的蔚藍(lán)的幕布。新娘們挽著新郎的手臂，緩緩舞到了湖中，湖水藍(lán)藍(lán)的，藍(lán)藍(lán)的湖水中是一位位穿著紗衣的新娘，是新娘挽著的高大威猛的新郎，他們在慢曲中，慢慢移動著腳步，慢慢扭轉(zhuǎn)著腰姿。
　　 天空蔚藍(lán)起來，湖泊蔚藍(lán)起來，藍(lán)得很純，純得迷人，純得讓人敬畏！沒有船來回奔跑，沒有人在湖泊中洗手洗腳，都怕驚擾了這靜靜的藍(lán)。新娘和新郎們走進(jìn)了洞房嗎？所有的觀眾和賓客也跟著去鬧洞房了嗎？中午的縣城好靜??！靜靜的山，靜靜的街道，靜靜的路，靜靜的鋪面，靜靜的山野，靜靜的坡地……
　　 藍(lán)藍(lán)的天，藍(lán)藍(lán)的湖，也是靜靜的；還有靜靜的太陽，發(fā)著白亮亮的光，白亮亮的光照著靜靜的湖，照著靜靜的山，照著靜靜的縣城。縣城周圍，山擠著山，山連著山，山疊著山，站在縣城的任何一個地方，都看不到山的盡頭。它們是來縣城參加婚禮的賓朋嗎？它們靜靜地站著，伸著脖子，昂著頭，遠(yuǎn)望著，希望看到群山中這嬌小的新娘？看吧，那些山峰，多像一個個小孩，他們被一座一座寬大的肩膀托舉著，睜大著眼睛靜靜地盯著縣城。
　　 藍(lán)藍(lán)的湖，是由大渡河和流沙河編織而成的腰帶，它們纏在縣城的腰間。不，它是新娘綠色連衣裙的腰帶，這條腰帶纏出了新娘苗條的腰姿，美麗的姿容。陽光下，縣城散成相連的三片，就像美麗的三匹錦繡，在中午的陽光下發(fā)著迷人的光。那黃色的，藍(lán)色的，白色的，紅色的，是樓房，是墻壁，是房頂，光色相映，熠熠生輝。一圈一圈，一環(huán)一環(huán)，一片一片的綠色，是公路，是街道，是道旁樹，是大大小小的公園，是一塊一塊的莊稼地。它們和天空的太陽，和蔚藍(lán)的天空，和蔚藍(lán)的湖泊，還有四周那些蔚藍(lán)色的高山一起，構(gòu)成了新娘自然天成的美麗新裝。
　　 傍晚，太陽下山了。擁著徐徐的涼風(fēng)出門吧，去趕赴新娘舉辦的晚會。天空仍然是純潔的蔚藍(lán)，四周的山與山之間，冒出一朵一朵潔白耀眼的云，這些云厚厚的，像一座座漢白玉雕塑凝固在山間。像宮殿的翹檐，新娘的宮殿該是怎樣的宏偉壯麗？像皇冠高高冒出的頂，潔白皇冠下的那張臉，該是怎樣的高潔？像銀簪，銀簪挽著的那頭黑發(fā)，是不是像湖面的波紋一樣柔軟綿長？像一群群白羊，悠閑地低頭，那低著的頭是在啃草？那羊群身邊的新娘，該是這潔白的羊一樣善良？哦，新娘就在湖山的那一面嗎？那快點走，下縣城，過湖泊，翻過湖山……慢了，趕不上新娘的晚會了。
　　 縣城是山城，樓房也像“坡改梯”一樣，一排樓房，就是一層“梯田”，整座縣城有多少梯，不知道這個要舉辦晚會的新娘是否數(shù)清？縣城的山頂，是一條大道，這條大道順著山勢，像一條河流往縣城的兩翼蜿蜒下去，蜿蜒出一個又一個長長的“之”，有多少個“之”，也只有去問問即將舉辦晚會的新娘。大道從山頂蜿蜒到湖邊，蜿蜒成了一個彎彎曲曲的圈。
　　 一層層“梯田”，沒有辦法像閱兵的隊伍一樣整齊，每層“梯田”的一幢幢樓，總是錯位的，總是高低起伏的，它們畫出的“梯田”線，也總是彎彎曲曲的?！疤萏铩迸c“梯田”之間，總有不少的峭壁，有自然形成的懸崖，有水泥鋼筋凝固而成的堡坎，峭壁上爬滿了綠得發(fā)亮的爬山虎，就像新娘那瀑布似的秀發(fā)。秀發(fā)中，冒出幾叢旱蘆葦，還有幾叢花，白色的，紅色的，紫色的，這是一個怎樣的新娘？“梯田”與“梯田”之間，還有一片一片六七十度的斜坡，這些斜坡，或是一片果園，或是貫穿兩三級“梯田”的公園。這些公園像海子一樣分布在這些“梯田”間。
　　 走著走著，你會發(fā)現(xiàn)同一層“梯田”斷裂了，斷裂處除了公園，就是菜地，高高的玉米，柔柔的蔥苗，薄薄的萵筍，苗條的辣椒，胖胖的茄子，還有綠綠的梨子，綠綠的蘋果……
　　 街道，蜿蜒的“之”，一層層“梯田”，“梯田”中的公園、菜地，都是新娘嫁衣上的圖案，充滿著清香味的圖案。
　　 哦，這是一個怎樣的新娘？這是一個還沒有被水泥的魚腥味侵染的充滿著泥土清香的農(nóng)村姑娘。
　　 如果你沒有急事，可放慢腳步，或者停留幾天，你可以一個“之”一個“之”地走，你可以一層“梯田”一層“梯田”去慢下，你可以一個公園一個公園去散步，可以慢慢去嗅梨兒的味道，慢慢去品蘋果的酸甜，去看柔柔的蔥苗和薄薄的萵筍慢慢長大……甚至，你還可以穿過山頂?shù)拇蟮?，走進(jìn)靠山那排樓房的巷子，登十來級水泥梯，立刻就走入了縣城后面的山地，這才是真正的“坡改梯”，一梯一梯地，向山頂疊去。站一會，走幾步，就可以走進(jìn)那藏在山地果樹林中的小瓦房，去看看那地里圈養(yǎng)的雞，去嘗嘗那百年老樹上的黑桃，順便去那地中摘買點西紅柿、辣椒、茄子、四季豆，如果喜歡絲瓜、南瓜、玉米棒子，也可以買的……至于葡萄，不用走那么遠(yuǎn)，走在大道邊的人行道上，隨便問一家人，他們的樓頂上就是葡萄，青青的，紫黑紫黑的，水靈靈的，發(fā)著光。如果你有無人機(jī)，那好，你能在視頻中看到這個新娘的全貌；如果你有體力登上周邊更高的山，也行，你能親眼目睹這個新娘渾身的綠裝，她的秀發(fā)是綠的，她的裙子也是綠的。真的，你慢慢走，慢慢看，你肯定會喜歡上這位滿身泥土香的新娘。
　　 不過，今天沒有時間了，要去參加新娘的晚會呢。那不要走大道，不要去繞那一個又一個的“之”，不少樓房之間都有水泥階梯，他們把一層一層“梯田”串聯(lián)在一起，你只要對著山下湖泊的方向，找著這些窄窄的階梯走，準(zhǔn)能很快到達(dá)湖邊。你是遠(yuǎn)來的客人，那好，對這些窄窄的，東串西串的梯子不熟悉，不要緊，你沿著大道走，走不了多遠(yuǎn)，就能看到一條寬寬的梯道。梯道分作兩邊，中間是一個一個花瓶狀的鋼圈，兩三米高，光圈中是茂盛的三角梅，紫色的，紅色的，藍(lán)色的，還有黃色的和白色的。三角梅下面，是紅綠葉片的灌木。這條梯道，從山頂?shù)拇蟮?，一直通向湖邊。階梯是灰白的大理石板鋪砌。走不了多遠(yuǎn)，梯道上就有一個瞭望的平臺，平臺上有木質(zhì)的涼椅，你可以俯瞰遠(yuǎn)湖，可以回望山巔，也可以坐坐，吹吹涼風(fēng)……
　　 這條梯道很美，不知道是不是新娘拖地長裙上的一條彩帶？這條梯道有兩千多級階梯呢。走到湖邊，湖水靜靜的，只有發(fā)絲樣的波紋，沒有船，你到不了對面的山頭了。湖中，一個圓圓的碧玉映入眼簾，月亮已經(jīng)到了頭頂，只是還不很亮。站在湖邊，回首望縣城，路燈已經(jīng)亮了，燈光像濃濃的金黃色墨水，把山腳到山頂?shù)摹爸碑嫷酶裢庖?，耀眼得讓你驚訝，驚訝中張大著嘴巴，久久說不出話來。“之”的每個筆畫之間，那些玉米地，那些果樹林，還有那些菜地，漸漸模糊起來。
　　 還在你驚訝或者猶豫之間，街燈也亮了，一個一個窗口的燈也亮了。你仰望山坡，紅色的，白色的，黃色的，各種燈光密密地擠在山間。你懷疑這是縣城，你只會相信那是滿山的豌豆，這些豌豆盛開著大量的潔白花朵，潔白中雜著藍(lán)色、紫色、紅色的花。遠(yuǎn)處的山黑越越的，分辨不出它們的模樣；頭上的月亮了，但是霧蒙蒙的；湖面也黑越越的，只有對面公司的霓虹燈在湖面畫出的一條彩虹在微微動蕩。
　　 走吧，往政府大樓那邊走，政府大樓在山上呢。找吧，政府大樓下邊有一個觀景臺，這里能看到縣城正面的全景；最重要的，是觀景臺到海邊有一條一米多寬的棧道，這是木質(zhì)的棧道，也是一個一個“之”構(gòu)成的。看，那些“之”上的燈全亮著，白光從樹影中冒出來，若隱若現(xiàn)。
　　 走在樹蔭的棧道，就像夜晚走在教室外的走廊，靜靜的。在這“之”字的棧道上，你出汗了，不要緊，過了幾個彎，就有一座亭子，亭子和棧道一樣，在白色的燈光中，在樹蔭中，變得有點模糊起來。你可以坐在亭子的木椅上歇歇，要不了幾分鐘，你身上的汗就沒有了。不過，你不要太得意忘形，要仔細(xì)一點，也要小心一點。小心你剛坐下，身邊就發(fā)出了聲音，原來是一對小青年在這里呢。
　　 汗沒有了，朦朧的燈光中，別人也看不出你的慌張或者尷尬，悄悄地沿著棧道繼續(xù)往上走。等你走到政府大樓邊的觀景臺，頭上的月亮藏進(jìn)了云里。遠(yuǎn)處的山不見了，湖和山一樣漆黑一團(tuán)。這時，你再看縣城，那密密的燈光，或一線一線彎彎曲曲，或一點一點高高低低，是不是織女正在湖中沐浴，把她的銀河彩衣鋪在了山上？是不是嫦娥感動于這泥土清香的新娘，特別贈送給新娘的彩紗？
　　 照了相，繼續(xù)往上走，政府大樓邊是一個大公園，走進(jìn)公園，你聽到了廣場舞的音響聲；走進(jìn)燈光球場，你看到了大大小小的小伙子，一群一群占據(jù)著籃球架，奔跑，跳躍，吼叫，歡呼。在燈光球場的周圍，有乒乓臺，還有其他的健身器材，老人，中年人，青少年，小孩子，都?xì)g鬧著，他們在這個樹影和燈光編織的燈籠里盡情地?fù)]灑著汗水。公園的路邊，順著彎彎曲曲的停車標(biāo)示，停滿了車，公交車已經(jīng)收班了，只有出租車在這些路上鳴著晃著燈跑過。
　　 原來，新娘把她的新婚晚會搬到了縣城里。
　　 晚會結(jié)束了，蟬鳴消失了，大道，公園，靜謐了。只有那“之”上的燈，那一層一層“梯田”上的燈，還靜靜地亮著，如果不是這些燈，你會想起小時的家，小時農(nóng)村那個家，那個家的夜晚，靜靜的，你睡得沉沉的，連家人中誰打鼾了都不知道。
　　 這位新娘，是四川漢源的新縣城，舊縣城早就在深深的湖底中睡著了。這個縣城，就是一位穿著嫁衣的新娘，是一位看一眼就會被迷住的八月的新娘。
　　 不走了，新娘和新郎睡了，我們也睡吧，讓窗外的蟋蟀聲伴我們到天明，伴我們到十月，那時再看雪花中的新娘……
　　 2019/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