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一個中國的“吉普賽人”(小說·家園)
大約是一九六八年,我出差到鄂西北重鎮(zhèn)襄樊市。這是個正在急劇發(fā)展的新興建設(shè)區(qū),到處是未竣工的高樓和坑坑洼洼的簡易公路。一天下午,我從郵局取出單位匯來的五百元錢,然后到飯店去吃飯。回旅社的途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人跟蹤。幾個面目可憎的青年從郵局開始,總在我身前身后晃動,不離左右。大約瞥見了那筆匯款。人生地不熟,無門可投,我只得加快腳步,甩脫他們,不想慌亂之中竟拐到了一條陌生而空曠的新馬路上。這時暮色蒼茫,相距甚遠的路燈光線十分微弱,投影昏暗,更增添了一種恐怖氣氛。我驚惶四顧,見路側(cè)堆放著許多粗大的水泥涵管,便徑直奔過去,想借以藏身,伺機逃掉。
不料我剛一鉆進涵管空隙,黑洞里倏地冒出一個彪形壯漢,劈面擋住去路。我渾身一涼,叫聲“苦也”,只等束手就擒。誰知那壯漢并沒伸手來抓我,卻用濃厚的河南腔問道:“您干啥?”我聽他語氣柔和,并無惡意,正待告訴原委,后面那幾個見財起意的家伙跟蹤而至。這涵管里冒出的壯漢見此陣勢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捏著兩個鐵錘般的拳頭迎了上去。歹徒們見驟然出現(xiàn)一個可怕的對手,做賊心虛,先自膽怯起來,你推我搡一番,罵罵咧咧敗興而散。
我驚魂初定,感激不盡地掏出煙來奉了上去:“多謝您啦,救了我一駕?!?br />
壯漢爽快地接過煙:“他們干啥撩你?”
“我在郵局取了五百塊錢,被他們撞見了?!痹捯怀隹谖也攀Щ冢f一對方也是貪財之輩怎么辦?
壯漢淡淡地“嗯”了一聲,點燃煙,貓腰又準備鉆進涵管里。
我這才完全放心,借著煙火朝里看了一下。涵管底部鋪著一床鋪蓋,盡頭堆著幾個臃腫的粗布包,進出口都掛著草簾子。
“您,在這兒過夜?”我愣住了。
“嗯。坐吧?!眽褲h在涵管里盤腿坐定。
“您……”我猜想他是討飯的,但不好啟唇。
壯漢猜到了我的疑惑:“俺打零工的,眼下修這地下水道?!?br />
“哦,聽口音您不像本地人?”
“俺河南鹿邑縣大王莊人。”
“出來多久了?”
“兩年搭仨月?!?br />
“為啥出門哪?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呀!”我打量著他簡陋的棲身之處,問道。
“隊里田少人多,生產(chǎn)又差,沒飯吃。”
“幾時回去?”
“沒準。有活干就行唄!”他津津有味地抽著煙,看不出絲毫的鄉(xiāng)愁家戀。厚厚的嘴唇在忽明忽暗的煙火中時隱時現(xiàn)。
我窮追不舍,一心要把這個有救命之恩的流浪漢的身世打聽清楚:“你多大歲數(shù)?尊姓大名?就一個人出來嗎?”
壯漢好像也挺喜歡有人聊聊,不緊不慢一一回答:“俺叫黨林山,十九啦。俺莊出來的人不少,后面幾排管子都住著人嘞!”
??!這不就是中國的“吉卜賽人”么?
只是他們更誠實,不是牽著山羊給人算命,而是憑一雙勤勞的手掙飯吃。他們也更貧窮,他們沒有大篷車。
從那以后,我每次見到在工地悶聲不響千活的異鄉(xiāng)人,總要記起黨林山這個名子,記起他鐵錘似的拳頭和厚厚的嘴唇,同時也聯(lián)想到浪跡天涯的吉卜賽人。
事情過去了六年,我在某工廠擴建工地上負責施工。為了配合“形勢大好,不是小好,越來越好”的宣傳,擴建項目限定三個月內(nèi)完工。因為安全設(shè)施跟不上,就在即將竣工之際,突然發(fā)生了一起重大事故,傷了十幾個民工,其中重傷三人。當晚,我陪同幾位領(lǐng)導(dǎo)同志帶著慰問品到醫(yī)院探望。只見一個頭纏繃帶的傷員,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這是一張陌生的面孔,皮膚黝黑而粗糙,嘴唇因失血而呈灰白。我朝他笑笑,放了一袋蘋果在床頭。
“不認識啦?”他困難地囁嚅道。
我驚訝而茫然地搖搖頭。
“黨林山?!彼p輕吐出三個字。
?。∵@就是那個挺身而出援救我的壯漢?我們的工廠離襄樊市有好幾百公里呢!
“是你?果真闖到這兒來了?”我驚喜地坐到他身邊,“你還記得我?”
他點點頭:“俺抽過您一支煙?!?br />
可敬的流浪漢!他忘了這支煙是為了酬報他保護了五百塊錢,或許還加上我的一條性命。
“俺挖了一年水道,又到別處拖過石頭、燒過磚。還作為流竄人員被押兩次。上這工地才一月多?!?br />
“沒回過家?”我問,“六年不短哪!”
“沒。家里幾個兄弟,干活狠,吃飯也狠。每年口糧總差一大截。我回去咋辦?”
“這么說還沒有結(jié)婚?”我算他有二十五歲了。
“結(jié)婚?”黨林山驚奇地把雙眼瞪得溜圓,好像我問的是他當過省長沒有,“誰跟俺結(jié)婚?嘿嘿,她不想俺,俺也不想她?!?br />
我握著他那雙滿布裂紋的手掌說:“安心養(yǎng)傷吧。領(lǐng)導(dǎo)上研究了,不管是不是正式職工,一律作公傷處理,醫(yī)療費全報,工資照發(fā)?!?br />
他噙著淚點點頭。
我削著蘋果,不禁想到,黨林山們比那些無依無靠的吉卜賽人畢竟強多了!
黨林山傷口痊愈之后,即在我麾下作戰(zhàn),干些拖磚運瓦、提沙拌泥的活路。
常聽說北方人感情粗獷,我看不是粗獷,是粗疏。黨林山從此再也沒提當年那碼子事,他從不主動上門拜訪,偶爾路遇也只簡單地點點頭,不套近乎?;顑焊赏?,他常躺在工棚前的木料堆上,唱那些音調(diào)亢昂不拐彎的河南梆子:“喝令三軍——切莫怕,本帥我自有——退敵法呀哈——!”
我很同情這些流浪的異鄉(xiāng)人。我記得歷史書上講過,黃河流域是孕育中華文明的搖籃,中原千里沃野是國家的中心,經(jīng)濟發(fā)達的繁華之地。而今,中原大地似乎耗盡了肥力,使它饑餓的居民源源不絕流往他鄉(xiāng)。這些河南人,住著最簡陋的工棚,干著最苦最累的活路,默默無聞,毫無怨言。他們豎起了一座又一座高樓,建設(shè)了一個又一個城市,而這些城市的戶口冊上卻從不登記他們的姓名,即使最嚴謹?shù)纳鐣W家、經(jīng)濟學家的統(tǒng)計表上,也沒有把他們專列一項。他們屬于哪一類呢?
不過,同社會上心理復(fù)雜的人一樣,我雖然同情他們,在具體交往中卻又自然地流露出一種優(yōu)越感。我以為只要在勞動中稍加關(guān)照,就會抵償黨林山當年的恩惠而使他感恩戴德。
我錯了。
正如六年前一樣,黨林山憑他那表情遲鈍的厚嘴唇和鐵錘般的拳頭,又一次救援了我。
不知是由于設(shè)計錯誤還是壓根兒沒有這一項,總而言之,半年前剛修成的四十五米高的大煙囪得拆掉。因為關(guān)系到“政治路線”,必須在半個月內(nèi)完成這項任務(wù)。我心急火燎,星夜去找建筑公司工程隊商量。對方噼里啪啦撥了一會算盤珠子說,連搭腳手架的杉木和高空津貼費在內(nèi),初步預(yù)算六萬元。雖說公家的錢與自己隔著一層皮,我也倒抽一口冷氣,但事關(guān)重大,無奈只得應(yīng)允。待到合同簽訂時,對方聽說還有個時間限制,又搖頭不干了。
來來往往一交涉,溜走了兩天。我手忙腳亂,又去找鄰近生產(chǎn)隊。隊長倒好說話,提出只要廠方出六千塊錢,其他一概不管,保證按期拆除。不過要把拆下的磚全部送給生產(chǎn)隊。
又白費半天口舌,因為限期拆除的主要原因正是工地急需那批磚。磚瓦廠供不應(yīng)求。
我走投無路,望著那莫名其妙誕生的大煙囪,想到因此可能犯的“路線錯誤”,急得只差掉淚。
就在這時,黨林山噙著煙鍋走過來,在我面前蹲下,正好靠著那大煙囪基部。
他吞吞吐吐,好像有什么心事。不過再怎么也沒有我的心思大,我沒理睬他。
他終于從嘴里抽出煙桿,輕聲說:“把拆煙囪的事兒交給俺吧,只算六千塊錢?!?br />
“你?!”我大吃一驚,繼而笑道,“你有多大本事?你又請不來齊天大圣,鼓起猴腮吹幾口氣,它就無影無蹤了!”
“俺負責?!彼允遣换挪幻?。
我瞧著他充滿信心的厚嘴唇,忽然想到:他十六歲就出門,到過不少工地,攬過各種活兒,興許有什么巧方妙法,便說:“林山,有什么好方案提出來吧。要多少人,什么器械?我絕不會讓你吃虧的?!?br />
黨林山搖搖頭,無動于衷地說:“俺不要一兵一卒。只給一根三米長的粗杉木,一根纜繩,一個撬棍,一把大錘,一根鋼釬?!?br />
我“嘿嘿”笑起來:“林山,可別被六千塊錢弄糊涂了。這事關(guān)路線問題,如果捅出漏子我可吃不消呀!”
他很不滿意地乜了我一眼。這一眼十分厲害,我只好點點頭:“那你就試試吧。明天我來檢查成效?!闭f實話,我心里還在劃算其他方案。
第二天一清早,施工指揮部打來電話,說時間已過了三天,大煙囪怎么還是好端端立在那兒?我敷衍幾句,撂下話筒就顛跑著去找黨林山。只見棚子里無蹤,工地上也無影。兜了幾個圈兒還是不見他的魂,莫不是他吹了牛不能兌現(xiàn)羞愧難當,不辭而別了?
有人告訴我:天還朦朦亮,黨林山就帶著鐵錘之類攀上了煙囪頂端。
我把手舉齊眉毛,仰頭看去,那煙囪悄然無聲地插在云端里,沒一絲動靜。
總得去檢查檢查,有沒有一點可能性。想想只剩下十二天期限,我咬咬牙,拿出“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勁頭,一躍攥住了煙囪上的鋼筋爬梯,一步一步朝上蹬去??催@個固執(zhí)的流浪漢搞的啥名堂。
我才攀到半中腰,便覺得周圍空空蕩蕩,一無所依,不寒而栗;鼓起膽子又上了兩級,更感到天轉(zhuǎn)地旋,晃晃悠悠,持撐不??;勉強又掙扎了幾步,只聽得天風呼嘯,四野混沌。我目眩頭暈,軟軟地抓牢細溜溜的鋼筋扶手,動也不敢動。知道此時一旦失手墜了下去,頃刻就會變?yōu)橐欢讶怵W兒。
正當我欲上不敢,欲下不能之際,隱約傳來幾聲悠悠揚揚拖長腔的河南梆子:“……我揮舞呃——銅鑄的——八方錘——殺得敵兵——滾西瓜呀哈——”還伴隨著沉悶的“咚咚”聲和清脆的敲擊聲。
這是黨林山在上面施工,我勇氣陡增,定定神,一鼓作氣爬上煙囪頂部。
嚇!誰見了黨林山這個辦法都會吃驚的。他把長條杉木橫放在煙囪口上,籮筐吊在中間,自己站在籮筐里,用鐵錘把鋼釬打進周圍磚縫縫里,再用撬棍一撬,就掰下一大塊磚墻來,然后從煙囪內(nèi)部扔下去。獨出心裁,原理簡單,經(jīng)濟合理,安全可靠。我小心翼翼趴在半米寬的高空平臺上,極力稱贊他一番,轉(zhuǎn)念又提出疑問:“只十二天了,能完成嗎?”
“能?!秉h林山見我居然也敢爬上來,很瞧得起。他放下鐵錘,遞過一根粗大的卷煙。我怎敢騰手來接?只好擺頭謝絕。他倚在那根杉木條上悠然吞云吐霧:“煙囪上細下粗,拆去二、三十米,下面就能搭架子接應(yīng)了。俺一天干他十六個小時,就頂兩天,沒問題?!?br />
我由衷地說:“好家伙,你又救了我一駕!”
任務(wù)按期完成,保質(zhì)保量。沒想給黨林山領(lǐng)工資時,倒出了問題。財會股長瞪眼質(zhì)問我:“十天發(fā)六千塊?一天六百塊?這臨時工的工資比咱廠長都高?不行不行!”
我急忙解釋:“這活兒非比尋常……”
“算了吧,”財會股長堅定地擺擺手,“你怎么只替他們想,不替國家想?兩千塊。一天兩百塊,他還劃不來?”
我垂頭喪氣拿了國家的兩千元錢去找黨林山。望著他紅脹的雙眼,消瘦的兩頰,我真不好意思開口。他聽完以后半晌沒吱聲,最后苦笑一下:“中。俺又不想發(fā)財,有飯吃就成?!?br />
他接過了兩千塊錢。可是,建筑公司工程隊要價是六萬元,生產(chǎn)隊要的是六千塊加整個煙囪的磚。如果這兩筆生意做成,財會股長是絕不會提出異議的。
很多單位都有這種情況:臨時工比正式工肯干活,外鄉(xiāng)臨時工又比本地臨時工賣力。尤其那些河南老鄉(xiāng),雖說不大講衛(wèi)生,常常脫下大褂,光著膀子在太陽下面捉虱子,但他們生性豪爽,肯吃大苦,能委曲求全,不惹事生非。
當然,也有例外。
有天下午,我剛剛午睡起床,一個小工慌慌張張跑來報告:“老李同志,快去調(diào)解!黨林山在挨打,要出人命案子啦!”
我來不及多問,一個箭步?jīng)_出去。
隔老遠,聽得工地上一片喧囂。只見四五個小青年提著木條子圍著黨林山亂打。黨林山雖然身陷重圍,四面受敵,但毫不畏懼。他用粗壯的胳膀一擋,順手奪過幾根木條,朝地上一扔,又赤手空拳去抵擋進攻。
我厲聲高喊:“住手!誰敢再行兇!”
黨林山見我來了,立刻停止抵抗。一個進攻者乘機一木條子抽去,黨林山臉上頓時出現(xiàn)一溜血印,厚嘴唇滲出血來。
圍觀群眾見來了負責人,一涌而上,拉開了行兇的青年。
起因是這樣的:工地上有個年輕的女臨時工,叫楊蓉蓉。她身材面貌都不錯,可惜一只眼睛從小失明,被那些搗亂的小青年戲稱為“獨眼美人”。這天楊蓉蓉正在二樓腳手架上提灰桶,蓄謀已久的幾個家伙突然打開地面上兩個水龍頭,瞄準楊蓉蓉噴去,大叫大嚷:“美人洗澡!”這些家伙結(jié)伙拉幫,慣于毆斗,旁人都不敢上前制止。姑娘在腳手架上被冷水沖得渾身濕淋淋的,又哭又罵。黨林山正在更上面一層搬磚,實在看不下去,叱責了他們兩句。這幫人便在底下吼起來:“好個河南佬叫化子,跑到老子們這兒充人物頭來啦!叫你也陪著洗一洗!”兩支噴水槍又射向三樓。黨林山勃然大怒,順手操過身邊的沙漿桶,傾潑而下……
很真實的小說。看得出來,老師對黨林山這個人物的喜愛,勤勞,憨厚,樸實,人品貴胄,抓住改革開放的好政策,先富起來。
這篇作品,批評了計劃經(jīng)濟大鍋飯,平均分配主義的思想。只有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才會對此深惡痛絕。好作品!o(* ̄︶ ̄*)o
祝您生活愉快!佳作不斷!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