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黃花梁(散文)
我相信,每一塊土地都是有靈魂的,而于黃花梁,更多了些風骨。
黃花梁,多么好聽的名字。《史記》稱黃花山,也叫黃瓜堆,神堆。黃花梁位于山西省應縣、山陰、懷仁三縣之間,延綿60里,海拔1100米。
提起黃花梁,或許你并不熟悉,然而“走西口”、“應縣木塔”以及“楊家將”,應該是耳熟能詳的。這些在中國歷史上有著濃墨重彩地位的事件與黃花梁都有關系。但是,如果把黃花梁僅僅劃定在它們之中,似乎又有些縮小了黃花梁的版圖。
成百上千的日子中,它所目睹的、經歷的,仿佛已然不是自身所能承載的重量。
有一個詞語叫“至真無言”,黃花梁是無言的,年復一年,春來秋去,它總以一種端坐的姿態(tài)穩(wěn)穩(wěn)地立于天地之間,任多少浩浩蕩蕩的歷史都打馬而過。
黃花梁上什么也沒留下,哪怕是廢墟,或者一塊破磚殘瓦都不曾站出來代表一段往事,所有的往事都融進了腳下的土地。
烽煙,散了;馬蹄,遠了,而我依然愿意相信總會有人將那些深重的記憶,一直帶著,帶到更深更遠的地方。我們并不是要日日焚香緬懷苦難,但,總要記住每一塊土地是如何在浸骨的蒼涼里淬煉出不朽的精神圖騰,每一塊土地是如何將世間萬般寬容地接納于懷。
第一次去黃花梁,是初春。于那時的塞外,一切還在沉睡之中,滿目蕭瑟,滿眼的蒼涼。當時我并不知道它就是黃花梁,但呼吸之間總感覺有一種沉重,心里滋生了一種難以說清的揪扯。莫名,就喜歡了。就像一個無知的孩子一般,手捧著一件稀世珍寶,卻以為不過是眉眼生歡的一件玩物。
這是對歷史的漠視,還是淺?。慨斘业弥獰o數走西口的人都從那道梁上走過,一步一回頭;當我知道那里曾有無數戰(zhàn)馬嘶吼,狼煙滾滾時,我就開始責備自己,一個對腳下的土地都無知的人,就像對母親的冷落,以及不尊重。
于是,就想再上一次黃花梁。帶著對它的負疚,更多的是敬畏。
黃花梁下,就是古代宋遼交戰(zhàn)的地方,金沙灘一戰(zhàn),楊家兒郎死的死,俘的俘。血染斜陽,哀鳴遍野。大宋的臂彎攬不回破碎的河山,他的子民一遍遍遙望中原,渴望著歸家,卻在楊業(yè)倒下的同時,也將最后的憧憬破滅。
這片不平靜的土地,受苦了,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受苦了。
公元936年,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割給了契丹王耶律德光,換來了他的后晉王朝。而他拱手奉上的何止是十六州?是中原王朝的四分五裂,是十六州人民的安寧幸福,也是無數英雄的性命,他們一代代前赴后繼,為了統(tǒng)一與和平而戰(zhàn)斗。
幽云十六州是中原與少數民族的分水嶺,歷來就是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天然屏障,石敬瑭并不是不知道,而是被權利蒙蔽了身心。作為沙陀族的石敬瑭,或許我們無法要求他存有一番民族大義,他不會尊華攘夷,但他的自私輕率卻遺害了四百多年,讓中原王朝北部無險可守,讓胡人的鐵騎縱情蹂躪。
公元979年,宋太宗趙光義北伐契丹,后身中兩箭,慘敗南逃。公元986年,趁遼景宗耶律賢去世,其子耶律隆緒繼位,因其年幼,太后蕭燕燕主政,國內空虛之時,趙光義發(fā)動了歷史上有名的“雍熙北伐”戰(zhàn)役。而正是這一戰(zhàn),讓楊業(yè)兵敗陳家谷,最后被遼俘,餓死殉節(jié)。
當時,趙光義眼看著收復云、朔、應、寰四州無望,便命楊業(yè)和潘美帶領四州民眾一并撤離,就在撤離的布署時發(fā)生分岐,監(jiān)軍王侁強求楊業(yè)直殺而上,而楊業(yè)原本計劃從代縣出發(fā),假意攻打應州(今應縣),然后吸引寰州遼軍,讓云朔民眾從寰州路線得以順利南歸。
一把悲傷,兩行濁淚,楊業(yè)沒有帶著無數次遙望南宋,渴望回到天朝懷抱的人們撤離,而是永遠倒在了云朔大地。本來楊業(yè)出發(fā)前就知道按王侁的計劃行軍是必敗無疑,便與其約好陳家谷接應,而王侁登上托邏臺,放眼望去,不見楊業(yè),就以為楊業(yè)兵勝班師回朝了。為了搶功,他就立即撤兵南歸。最后,這位千古忠臣在血戰(zhàn)一天之后體力不支,被遼軍俘虜。至今,懷仁(古云州)金沙灘還流傳著他太多的傳說。
黃花梁下就是金沙灘,黃花梁,就在云朔大地上,我知道,所有的一切它都看到了,聽到了。
英雄的悲歌,在朔風凜凜中震撼著腳下的土地,而這塊土地上的人民,那些沒有及時撤離而被迫在異族統(tǒng)治下的民眾,他們被稱作了“云朔遺民”。遺,遺漏,遺棄,不管是屬于哪種,都是一種帶著悲傷色彩的角色,難愛難恨。放眼望去,哪里才是家?
小的時候,常聽老人們說:“虱子都不往南竄”。南,像是人們心里一種說不清的情結,愛之深,恨之切。
已經不愿追根溯源這片土地的歷史,這里的人民,因為生在邊塞,從來就是在戰(zhàn)爭中茍且,常常無端成為藩鎮(zhèn)割據勢力的屬民。從魏晉時的鮮卑入土中原,建都平城(今大同),再到隋末突厥入侵,后來被李世民擊敗。到了唐德宗時又將投降的沙陀人安置雁北,從而打開了此地“胡化”的大門。直到石敬瑭的割讓于遼,接著被金統(tǒng)治,到了明朝才又重新并入中原。
這漫長的顛沛流離中,有多少的血淚心酸,黃花梁一定也感同生受。不然,它不會那么深沉。
它目睹了,也見證了。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開始往上走。天很藍,藍得很干凈。
時令已是秋天了,上梁的路兩邊種了很多的莊稼,黍子沉甸甸地彎著頭,高粱遠遠看去是一大片的紫紅色,熱烈而熱情。然而走至半坡,我看到了西邊長著的很多旱地蘆葦,它們并不高的個頭在風中搖擺著,我突然感覺它們就像歷史的塵埃,是這片土地揮不去的記憶。原來,滿眼的豐收依然蓋不住這一縷滄桑。
聽說,過了雁門關,再走兩天的路程,就到了岐道地,爬上這個村子的黃花嶺,就會看到兩條路,一條往北經過大同,過了張家口就到了蒙古北部草原;一條往西去右玉,過了“殺虎口”,就到了西北草原和包頭??梢哉f,黃花梁是西口必經之路。
去的時候我就想找找那個叫“岐道地”的村子,卻沒有找到,我們去的方向是從懷仁出發(fā),路過“翰林莊”,然后上了黃花梁。我想岐道地會不會就在對面山腳下,然后徑直朝對面走去,我以為不過一個梁,很快會看到盡頭,盡頭處一定有村莊??墒俏义e了,彎彎繞繞走了很久,抬頭望去,依然綠樹蔥郁,一望無際,此時的我不過渺小如一枚樹葉。
是啊,這就應該是黃花梁,這樣的蒼茫,這樣的深邃。
聽,是誰在唱:“上了黃花梁,兩眼淚汪汪,先想我老婆,再想我的娘,那風大沙又多,實在好凄涼”。遠處的小路上走來了好多人,有的挎著一個小布兜,頭上扎著白毛巾;有的兩只手操在袖筒里,掛了一臉的愁苦,邊走邊嘆氣;有的腰間扎了一條麻繩,身上的衣服補丁摞補丁。他們在我的視線里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時而近時而遠。這歌聲也越來越響亮,經過我的耳朵,然后飛奔出去,奔向四面八方,突然,它撞到了一棵樹上,發(fā)出了一聲巨想。
我的心,隨之疼了一下。人,也清醒了過來。
走西口的故事早已合上了扉頁,雖然母親常常講起她的爺爺也曾經去口外;雖然現在我們身邊很多人的長輩族人還留在內蒙,在那里扎了根,也雖然走西口路上的那一口“黃兒夾糕”還留存著幾許當年的影子,我們這里很多人現在還會做“烙黃兒”(糜子或者黍子去皮,磨成面,然后發(fā)酵,攤在火蓋上烙成圓形餅狀的食物)。但是,畢竟都過去了,何況母親現在“烙黃兒”的時候喜歡里面加點糖,所以特別香甜。無論我們的祖先,還是我們,不管行走在什么樣的路上,一樣都是為了追尋幸福。欣慰的是,他們的苦難最終澆灌了我們今天的美好生活。
時至今日,我仍然要說,于這片土地上的文化認知是膚淺的,真的不知道這黃土里究竟埋藏了多少的歷史?
見證了千百年來的兵荒馬亂,以及這里民眾的輾轉難捱,也目送了無數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奔向未知的遠方追求幸福。同時,自己也經歷著繁華到蕭條的凄涼。
北魏酈道元所著之《水經注》中是這樣描述雁北的,他說:“大山喬木,連跨數郡,萬里林集,茂林陰翳,而黃花梁一帶是尼松飾巖,列柏綺望?!笨梢婞S花梁當年是何等蔥郁繁茂?,F在雖然又植了很多松樹,只不過斷斷續(xù)續(xù)荒蕪的地方依然讓人感覺到了荒涼。
那些樹哪里去了呢?一片天然的森林可以說沒有就沒有嗎?
民間有這么一說:“砍倒黃花梁,建起應州塔?!边|清寧二年,蕭撻里太后要在應州(今應縣)建家廟,就從離縣城三四十里遠的黃花梁取材,后來有了舉世矚目的應縣木塔。但是,一座黃花梁僅僅只能供養(yǎng)一座木塔嗎?如果把黃花梁的荒涼記在木塔之上,那木塔的罪可大了,而同時黃花梁的遼闊也就不過如此了。
那么,到底是誰扯碎了黃花梁的綠色?
據史書中記載,北魏建都平城時,習慣于游牧的貴族狩獵之興未減,從大同的馬鋪山到懷仁的黃花梁都是他們狩獵的理想場所。拓跋珪就曾逮捕過大熊、小熊等獵物;北魏孝昌初,斛律金統(tǒng)領所部萬戶自云州(今懷仁)南出黃花梁,為上谷杜洛周所敗,部分分散;齊天保四年柔然寇肆州,齊王自晉陽擊之,至恒州大破柔然于黃花堆,伏尸二十五里;唐武后垂拱三年,農歷八月,突厥骨篤祿、元珍攻打朔州,唐派總管黑齒常之大破之于黃花堆,乘勝追趕四十多里,突厥敗走磧北等等。
兵荒馬亂,馬蹄踐踏,狼煙四起,戰(zhàn)爭的肆虐讓美麗的黃花梁滿目蒼夷,不堪重負。殺戮、硝煙、蹂躪,哪一樁在意過黃花梁的疼痛和呻吟?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千百年來,它的疼痛從來不曾停止,戰(zhàn)火里跌跌撞撞走過,卻又在現代化建設的洪流中被沖擊,拍打,亂砍濫伐、開發(fā)破壞、污染等等,當我站在梁頂看著對面寬闊的現代化的洗煤廠,看著那些整潔的村落、馬路時,真想替黃花梁問問,有人愿意多看它一眼,問問它這幾千年,累嗎?疼嗎?
天地無言,我亦無言。
最終,我還是沒有找到黃花梁的盡頭,或許土地是有盡頭的,而土地上的故事是無窮的。帶著一腔無以名狀的情緒,我準備原路折回。
但不知道為什么,有那么一刻,我竟然想起了我的爺爺。他一直是樂觀而豁達的,雖然他白白的胡子下面總藏著許多好聽的故事,但他從來不曾講起過自己。我知道,爺爺的一生很苦,祖輩的貧窮,以及他獨自撐起的一脈香火,還有在異鄉(xiāng)艱難地立足、生根,都要靠著他一瘸一拐地來完成。
每走一步,他都要踮著它的病腿,然而腳步卻是有力的、豪壯的,也是倔強的。我記得爺爺是一個自豪感特別強的人,他總是喜歡瞅著他的兒孫,眼里泛起無可比擬的幸福與滿足,似乎曾經的辛勞與辛酸輕易就被他決然地扔向了塵埃。
此時,我好像又看到了爺爺,他正站在黃花梁上微笑地望著我,我想迅速奔跑過去,我想握緊他的手,他就那么一直微笑著,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遠。
爺爺,與黃花梁融在了一起。
一塊單薄的土地,正是天地的良心,指間有天地心,她是真正在荒涼中看風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