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姑爺和丈人(小說)
一
單家有兩女,單梅、單菊。
人如其名,兩朵花兒似的。其實,她們中間曾有個二姐,夭了,因此,她倆間隔十余歲。
大姐單梅六八屆初中畢業(yè),趕上上山下鄉(xiāng),分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
那時,那里,那個苦呀!
天熱,有些鮮菜吃,一入冬,便頓頓土豆片或是蘿卜塊,擱點大醬,水煮煮,味兒跟中藥一樣。開春,情況更糟,窖里的土豆和蘿卜開始爛了,伙房一揭菜鍋,嗆鼻的爛腥味飄出十里地去,這飯食,沒法吃,倒進豬槽,豬都用嘴拱出來。
單梅當時在菜地班,班長是連長夫人。夫人見單梅長得眼是眼、眉是眉,咋看都舒心,存下意,想招為兒媳。
連長家的暖棚里長出頭茬韭菜,拉她來家改善伙食。包韭菜雞蛋餡餃子,頭茬韭菜可割的少,餃子包得不多,剛夠一人一盤。
為制造兩人世界,夫人讓兒子于亮陪在后屋吃。
餃子那個香??!單梅連吞帶咽。
于亮像是不愛吃,抓個饃干啃,見單梅盤中的餃子吃凈了,就將自己的那盤餃子推過來。
你不愛吃?
哪里哪里。
省給我吃?
還是四個字,哪里哪里。
單梅撲哧笑了,這人真憨,心里留下個好印象。
打那以后,連長夫人隔三差五地拉單梅來家改善伙食,包餃子、烙油餅,甚至煮雞燉鴨。
時間久了,夫人將招兒媳那層意思挑明了,單梅像扯了兩片霞云貼腮上,低頭不吭聲。
夫人柔聲催問。
單梅嗓里蚊子叫,問問父母的意見。
人都沒后眼,誰當時就能看到知青會有回城的那一天?一直倡導扎根邊疆一輩子,既要扎根,連長家就算是片沃土,凡事都能有個照應,說不定還會有個好前程,能招工、上學。
單梅的父母反復權衡,最后同意了這門婚事。
兩人去扯了證。
要說,于亮配單梅,也并不屈她。小伙一米八的個頭,寬肩、窄腰、倒三角的體型,兩人并肩一站,活像青松旁栽了株芍藥,一對玉人兒。
二
哪料,過了些日子,天翻了、地覆了,知青返城了。
單梅返了杭,于亮跟著進了城。
單家小,總共一間半屋。父母住一間,單菊占半間,沒處安置單梅夫婦,可又不能讓他們睡馬路。
于亮說,爸、媽,許我們搭個閣樓吧。
沒別法,搭吧。
于亮這小伙還真心靈手巧,閣樓搭得既結實,還齊整,糊了墻紙,鋪了地毯,豪間一般。
可這豪間,住起來,卻很不舒服。年輕人,夜里要演戲。上面演戲了,下面的人雖說看不見,卻聽得到,有說不出的尷尬。其實,上面演戲的人也不自在,竭力將聲響和震動都控制到最小化,激情來了,都不敢暢發(fā)。
單梅在家糖果店當營業(yè)員,是個無房單位,于亮四處打臨工,連分房資格都沒有,只能長期在“天上人間”里窩著,連個娃都不敢要。
小兩口的困境,成了老兩口教育單菊的典型材料。單父說,你要發(fā)奮讀書,爭取個好前程;單母說,將來嫁人,眼要睜大,別跟你姐似的。
三
地球不停地公轉、自轉,世事跟著起變化。
錄音機廠擴建廠房,招于亮做臨工。于亮在兵團干過建筑,還是基建排長,瓦工、木工、電工,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干活既不惜力、還不惜時,被提成骨干,轉成長臨工。后來,又錄為正式工。
那時,錄音機剛流行,拎只雙喇叭去大街溜溜,夠潮、夠氣派。廠里效益好,自建住房,于亮負責基建,參與了全過程,分房時,雖說資質淺,沒分新房的資格,但廠部從置換出的舊房里調劑了一個小套給他。
小套雖小,卻再沒人聽戲,演時,敲鑼打鼓都成,演出個“仙女下凡”來。
夫妻倆給孩子取名。
單梅說,叫于曉韭吧。
哪兩字?
拂曉的曉,韭菜的韭。
亂扯,哪有拿韭菜給孩子取名的?
嘻嘻,有紀念意義。
啥紀念意義?
你忘啦,頭回上你家吃韭菜雞蛋餡餃子,明明是省給我吃,卻又不承認,我就覺得你這人特實誠,將來準疼媳婦。要說,韭菜還是我倆愛情的吉祥物呢。
那成,小名叫小韭菜。
單梅調到街道信用社,工資漲了一大截,于亮獎金也挺高,小日子開始滋潤。
小妹單菊的情況更妙。她一直牢記父母的教導,勤奮讀書,考取醫(yī)大。在學校找了個對象,畢業(yè)后,雙雙去美國讀博。那小伙名叫金葵。更聰明、更勤奮,那么難考的美國行醫(yī)資格證,楞是考出了,兩人留在美國定居。
單家父母去美國旅游了一趟,住了幾個月。那時,出境還很稀罕。歸來后,單老爺子,言必稱美國,也不管有人問沒人問,拐著彎兒都要提提小女婿。
晨練時,招一幫練友圍著他,聽他侃美國。人家美國,天那個藍呀,像寶石洗過一般;空氣那個新鮮呀,不用吸,自個兒就鉆進肺里來;美國人真文明,滿公園找不到一小片垃圾……他侃得興起,喉嚨發(fā)癢,卟地一口濃痰吐進綠化叢,別人指責他,你宣傳半天美國如何文明,卻自己亂吐痰,他臉紅紅,我這是給綠化施肥。
在美國,小女婿金葵給了些美金。歸國后,他夾在皮夾里,上街買東西,有意無意,先掏美金再掏人民幣,有人想看稀罕。他忘了財不外露的古訓,掏出來任你觀摩。那時,美金、人民幣兌率一比八,看的人嘖嘖稱奇。單老爺子說,沒啥,小女婿在美國行醫(yī),這錢一掙一大疊。
聽的人直豎大姆指,你小女婿真牛!
在旁人面前,老爺子卻很少提大女婿,那陣,于亮運勢轉背,錄音機早不時興了,誰要是再提它溜街。滿街人都戳后背,介個背時鬼,腦髓搭牢的。
廠里產品積壓,嚴重虧損。關、停、并、轉,買斷工齡,自主創(chuàng)業(yè)。
于亮先是開了個小飯館。雇不起人,買菜、切配、烹飪全自個捋。邊看菜譜邊炒菜,很快,端出來的菜,盤盤色、香、味俱全。有時,顧客得排隊等飯桌。生意這么好,理該賺錢,可他沒賺到。他這人重情義,開了個小飯店,兵團的荒友、廠里的工友常來聚會,飛來一片片蝗蟲似的,小苗嫩葉全啃盡,只好關門大吉。
接下來,搗鼓服裝。二十批進,八十賣出,賺頭不錯,可還是沒賺到現錢,只賺了一屋子庫存服飾,八輩子都穿不完。流動資金干涸了,又只得再改行。
搗鼓來搗鼓去,最后在居民區(qū)搞了個家政服務點。誰家電視、冰箱、洗衣機壞了,上門去修;誰家買新空調了,爬樓去裝;下水道堵了,入戶去捅;孤寡老人家電燈瞎了,給換保險絲、調燈泡,分文不收,遞張名片,下次壞了,您老再打電話,二十四小時隨叫隨到。如此服務,人人稱道,客戶盈門。
此營生,對外雖叫不響,但包子有肉不在褶子上,無需資本,卻收入超教授。另外還有一大好處,自個兒的時間自個兒能做主,家里有啥急事、難事全能顧牢。那次,單老爺子膽囊炎急性發(fā)作,痛得滿床打滾,急送醫(yī)院開刀,全是于亮一力操持。背東背西、喂飯喂藥、接屎接尿,臨睡前,洗屁股帶擦腳……醫(yī)院伙食不對胃口,于亮中、晚兩餐都趕回家,燒好可口的飯菜再趕回來喂老爺子。有時故意多燒些,分給鄰床的病友。
鄰床病友羨慕地對單老爺子說,你女婿照顧你真周到,天天陪床,還轉著花樣兒炒菜給你吃,真比親兒都孝順,你福氣太好了。
夸得在旁的于亮好靦腆,連連搖手,哪里哪里。
單老爺子卻說,那啥,小女婿在美國行醫(yī)。本來這病準備去美國治的,急性發(fā)作沒去成,此事,若是小女婿管,肯定比現在強得多。唉——
鄰床病友勸道,京城的宰相,不如身邊的衙役,人老了,兒女貼身、貼心最好。
四
單家拆遷,老爺子不愿去過渡,選擇現金安置,準備買新房,一步到位。
樓盤選在錢塘江畔名叫春江花月夜的高檔樓盤,戶型選了三房兩廳、面積一百五十平米。老爺子是這么考慮的:房間多些,單菊、金葵夫婦回國來探親,能住家中;將來真的老透了,日常需人照料了,晚輩來陪護也有住處;即便是雇保姆,也有保姆房。
樓盤選得那么高檔,面積又擴大那么多,安置金自然不夠,小女婿金葵添了三萬美金。那時,樓價還沒瘋漲,這些錢也就差不多夠了。大女婿于亮女兒小韭菜在讀民辦小學,學費昂貴,經濟不是很寬裕。他羞愧地說,爸,我這回支援不了您。
單老爺子嘴撇撇,我也沒打算讓你支援,不過,你借我的錢這回總該還了吧?
借的錢?于亮一楞神,他記得自己確曾向老爺子借過一回錢,那是購房改房的時候。那時,他還在開小飯店,手頭的錢若是全交了購房款,飯店日常采購的資金便沒了,由此,他向老爺子借了一萬人民幣。但他記得這筆錢早還了呀,而且,還錢的一些細節(jié)他也還記得。年底時,信用社發(fā)給單梅五千年終獎,百張一疊的五十元新幣,他又從營業(yè)款里湊出五千,一并還給了老爺子。當時,老爺子還說了句笑話,怕我年三十討債啊,這么著急還。
怎么會忘了呢?
于亮說,爸,那錢早還了呀。
單老爺子一口咬定,沒還,說到后來,還惱了,眼珠子瞪了出來,難不成我還會訛你?
當時,翁婿之間拆借,沒立字據,還錢時,自然就沒有借條可索回。債主說沒還,又是丈人爹,于亮只得從留作女兒小韭菜下學期的學費中抽出一萬來還老爺子,單老爺子在家不掌錢,把錢遞給單母。單母可是清清楚楚記得那錢是還過的,又知道這錢是外孫女下學期的學費,便悄悄地把錢還給了于亮。
一場風波平息,當時,誰也沒想開去。
沒想,接著出了一起更離奇的事兒。
單母是個越劇票友,天天一早一晚,要去湖濱公園練唱。她音域不寬,但音色醇厚,擅唱戚雅仙戚派,和一個姓趙的琴師最搭。那時,要舉行票友大賽,兩人更是天天摽在一塊兒練,決心練好拿手絕活——戚派甩腔。特別是下行小六度的跳進音調和六度下滑音潤腔,更不是一時半會就能練好的,于是增加了練唱的次數和時間,而且,為了賽前保密,還和其他票友錯時、錯地,常鉆進林中去練。
單老爺子覺出情況有異,就去跟蹤,見兩人鉆進林中,便起了疑心。單母回來,嚴加盤問,老兩口大起爭執(zhí),一張床睡了一輩子的老夫老妻分屋睡了。
后來,單老爺子干脆下禁令,不許單母再去唱。單母忍聲吞氣地忍了,沒想,單老爺子竟發(fā)展到拳腳相加的地步。原來,他每晚都要等單母睡著了,自己才去睡,睡前,悄悄地在單母的門縫里夾張小紙條,第二天清晨,如看到小紙條落地,就說趙琴師昨半夜來過了,而且一口咬定,他都親眼看到了,便對單母拳打腳踢。
這些情形,于亮、單梅原先并不知曉。直到有一天,單母哭著找家來了,聽了單母的哭訴才知曉,單母哭鬧著要和單老爺子離婚,死活不肯再回自己家。
單梅、于亮夫婦勸不住,無奈開通了和單菊的視頻電話,想讓單菊、金葵一起幫著勸勸母親。
單梅、單菊、于亮、金葵一起聽了單母的哭訴。
大家自然堅信母親和趙琴師之間并不會有瓜葛,可老爺子怎么會堅稱親眼看見趙琴師半夜來家了?而且,老兩口結婚幾十年,很少爭執(zhí),更沒動過單母一根小指頭,怎么現在動不動就拳打腳踢了呢?大家覺得好怪。
金葵讓單母、單梅、于亮再想想,老爺子可有其他怪事、怪舉動?
于亮便把老爺子逼他還錢的事說了。
金葵說,這些都可能是阿爾茨海默癥的初期癥狀。
于亮問,什么癥?
金葵告訴他,通俗地說,就是老年癡呆癥。人老了,腦子里的乙酰膽堿的神經遞質功能下降,使得神經遞質的平衡被打亂,出現幻覺、猜疑、妄想等癥狀。
聽金葵這么一說,大家急了,那——可怎么辦?
金葵說,為今之計,快去醫(yī)院檢查、診斷一下。我有個醫(yī)大的同學在研究這個病,我和他聯系好了,把他的聯系方式發(fā)給你們。另外,這段時間,你們一定要注意,千萬不要讓爸獨自一人外出。
聽金葵這么一提,大家這才想起老爺子一人在家,頓時不放心起來。單母也不用人勸回了,比誰都急著要見到老頭子。
臨出門,卻又怯了,獨自一人回家準挨打,你們誰陪我回家作個證。
于亮說,單梅,你留家管小韭菜,我騎電動車送媽。
近一小時,兩人趕回濱江,家里不見老爺子的身影,打他手機,卻在床頭響了,他沒帶。
趕緊去監(jiān)控室看監(jiān)控錄像。十四點四十分,單老爺子走出小區(qū),再沒見他返回。
去哪啦?
于亮分析,爸醒來不見你人影,以為你又去找趙琴師了,他準是去湖濱公園逮你們去了。
單母覺得于亮的分析有理,急著要趕去找。
于亮說,媽,你就別去了,在家守著,要不,爸回家,我們也不知道,我一人去找就行。說完,急急騎車離家。
起風了,烏云在天空中翻滾堆積。要下雨了,馬路上人跑車疾,一派忙亂。一路上,于亮幾次聽到尖利的汽車剎車聲和司機的叫罵聲,你找死啊,騎得這么快。
趕到湖濱公園后,公園禁止車輛進入。于亮撇下車,奔進公園。一邊喊一邊找,爸——老爸,老爸——爸,整個湖濱公園都找遍了,也沒見老爺子的身影。
這時,老天下雨了,大滴、大滴的,砸在地上濺起小水柱,像栽了一地水秧子。于亮返回身來找第二遍,泥地沾水起滑,于亮跌倒爬起、爬起又跌倒,他鉆進樹蓬后面去找,樹枝劃得他滿臉滲血。他抹抹血水,嘶啞著嗓子喊,爸——老爸——滿耳除了急嘩嘩的雨聲,并無人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