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庵堂阿婆(散文·家園)
一
庵堂沒有名字。
這個“庵堂”,和寺廟沒有關(guān)系,也和道觀沒有關(guān)系。它坐落在我爺爺家老屋的后面,沒人知曉它建于哪朝哪代。
庵堂老了。野草擠滿了翹起的檐角,一群嘰喳的麻雀磕頭似地啄著殘破的瓦墟。蝕跡斑駁的銅香爐仿佛隔了朝代,卻滋生出一種佛意,人便心生敬畏。
阿婆安靜地坐在中堂那張棕黃的藤椅上,低低地誦著經(jīng)梵。后院的銀杏樹送來嘩嘩的風(fēng)聲,一起來的還有鄰家孩子的牙牙聲,夫妻間的嘻鬧聲。阿婆停了誦經(jīng),一臉慈悲地聽著。
錯落的花影搖曳著,它們聽懂了風(fēng)的語言。不驚不擾的時光穿過人間,像少年,又像花白老人。
中堂香霧裊裊,像天空流過的云朵。我躺在阿婆的竹榻上,數(shù)著云朵,沉沉睡去。
“篤、篤”的木魚聲敲開庵堂朱紅色的木門,在河浜、在葳蕤的萬物里安詳。
二
小時侯,我常常站在老屋后面,尖著喉嚨沖著河對岸的庵堂大叫,阿——婆,尼姑阿——婆。一旁的奶奶趕緊捂住我的嘴,阿囡,不許皮。
庵堂院門嘎吱一聲,阿婆急急走出,拖著長長的尾音,蓮——兒。我脆生生地應(yīng),斜著身子跑過去。阿婆笑瞇瞇地牽起我的手,走過搖搖晃晃的小木橋。
阿囡,聽阿婆話喲。奶奶的叮嚀從身后淌過河浜,輕飄飄的。
春風(fēng)百轉(zhuǎn)千回,草木惺忪,金色的陽光像千萬片魚鱗在芽葉上閃光。院里的植物次第盛放,只開白色的花,像下了一場雪,又像一場莊重的祭祀。墻角的棗花固執(zhí)地開、落,卻不愛結(jié)果。奶奶說,奇了,棗花是粉的,竟也開白了?阿婆笑而不語,愛憐地看著。
我總在她們不注意時,將瘦小的身子藏匿于一大片白色中,成為其中的一朵。草木瓦礫間有陽光落地的聲音,縝密的香味酥軟地鉆入鼻腔,讓我有些暈暈乎乎。撥開花枝,看著阿婆、奶奶尋我時慌促的樣子,我得意地手舞足蹈。
幾只蝴蝶穿梭在花影里,我追著、攆著,玩累了,丟下它們用手去掐那些花朵,一定是開得最好的,回家養(yǎng)在水瓶里,幾天便謝了,捧著花瓣,大哭。多少年后才懂得,你的歡顏,我的清喜,原是兩不相干。
晨曦微露時,秋菊低放,人便泡在花香里。阿婆愛喝自制的菊花茶,它又素又簡。摘菊花時,阿婆必先凈手,敲一會木魚,菊在木魚聲里孤生著喜悅。陽光投射在皸裂的墻上,裸露著褐色的光,像干涸的河床,粗糙、沉默、孤獨。
一些隱約的痛楚,從肋骨升起。關(guān)于庵堂、關(guān)于過去、關(guān)于命運(yùn)、關(guān)于愛恨的牽絆。
那一年,春風(fēng)撩綠了庭院。十七歲的爺爺跟著太爺爺北渡長江,赴蘇北辦事,在太爺?shù)呐笥鸭遥鲆娏蒜?。十七歲的怡是一朵白菊,素素地開在世間。爺爺是一枝竹,臨風(fēng)長立。只一眼,怡的世界,像庭前的芭蕉樹,長出了青果,青澀的果汁染了少年雪白的衣衫。翩翩少年,情有獨鐘的卻是江南桂花香里我奶奶的笑顏。
少年終成了往事。那年的春月,清冷地掛在阿婆心頭,像爺爺?shù)摹盁o情”,像階前長滿了深綠的青苔,摸上去,涼涼。
光陰幾盈虛,歲月待了誰?江南再次青綠的時候,爺爺奶奶花好月圓。
幾年后,怡突然來了蘇州,懷抱幾枝白菊,成了庵堂主人。妍妍年華,韶光掩了重門。木窗下的老紡車,嘆息著扯出一段段無量悲歡。晨昏里,阿婆攬著菱花鏡唱詞“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br />
無非是愛恨,沒有什么過不去。奶奶看著一樹丁香雪,掩嘴輕笑。放不下,那就還俗。阿婆也笑,抱起奶奶懷中的二叔,多秀氣,像你。兩個清水般的女子,在俗世煙火的情感里,低到塵埃。
三
月色逝去,浮生未歇。后院的菩提樹邂逅季節(jié),墨綠色的葉片泛著臘質(zhì)般的光,以此紀(jì)念那些悲涼的繁盛,繁盛后的荒蕪。阿婆長生久視。
天空澄明,我追著風(fēng)箏在弄堂里快樂地奔跑,黑壓壓的麻雀棲息在枝椏上。桂花糕的清香隔著河浜逶迤而來。奶奶正忙,我纏著爺爺送我去庵堂。但他只是站在橋頭,目送我蹦跳著進(jìn)去,旋即轉(zhuǎn)身。光陰忽短忽長,他卻從未踏進(jìn)庵堂一步?;蛟S,在爺爺心里,阿婆的愛情,都是旁枝斜逸的草圖。桃紅梨木,那也只是一個人的愛情,無關(guān)秋風(fēng)。
記憶中,除了奶奶、爸媽與我,極少有人來庵堂,包括我堂姐,我的玩伴和那些左鄰右舍。年少天真的我,如何懂得庵堂真正的含義和禁忌。但是,直到今天,關(guān)于庵堂,它在我心里依然只是一個家的樣子,阿婆的家?;覊谕撸辉?、一桌一水缸,一床、一柜一紡車,空落落似的,也是尋常人家的擺設(shè),過著尋常人家的日子。奢侈的,只是前后寬敞的院子,比尋常人家大了許多。
深秋時,庵堂院里的佛珠樹結(jié)滿佛珠,也稱菩提子。成熟的佛珠堅殼、圓潤、呈土色,珠心似空非空。阿婆挑大而光澤的摘了,用針把珠心里的碎屑掏空,陽光下晾曬幾天收去濕氣。用紅線串起,讓孩子們套在手腕,祈福平安、健康。
聽爺爺講,庵堂之前是有菩薩像的,有七八個師父,整日香煙裊裊,梵音施然。解放蘇南時,寺院住了不少解放軍傷員,師父們?nèi)找共幻?,為傷員洗衣、熬魚湯,精心照顧。阿婆年齡雖小,但讀過書,識得不少藥草。不管刮風(fēng)下雨,挎著竹籃跑到荒郊野外遍尋藥草,回來洗凈、晾曬,自制草頭方,消炎殺菌,效果奇好。傷員歸隊時,部隊領(lǐng)導(dǎo)曾特意來庵堂感謝她們。
后來,師父們逐漸老去,菩薩像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被砸毀。寺院東西廂房被分給幾家困難的百姓入住,僅留下兩間中房和阿婆在蕭蕭風(fēng)雨中見證寺院的過往興衰。
四
清晨也新,黃昏也重。云朵堆積在天空,灰色越來越深,風(fēng)急,雨水便來了,一發(fā)不可收拾。岸邊的青藤、野茭白無精打采泡在水里,鼓漲的湖水涌過低矮的堤,漫過庵堂院里一壟壟黃瓜、西紅柿、豆角、矮小的花樹……阿婆嘆息著卷起褲管,揮著鐵掀在院里挖起窄窄的排水溝。雨水糾纏著不肯離去,一股一股淹過阿婆的腳踝、小腿,阿婆扔了鐵掀,抹起眼淚。
天亮?xí)r,雨水退了。隔壁的大爺和爺爺,在庵堂門口連夜挖了條又深又寬的溝,一直通到左邊的河浜,水自然退了。
雨水過后的庵堂,花枝萎靡,透著一層凌亂。我坐在小竹椅上,濕漉漉、黏糊糊的空氣讓我有些發(fā)悶。阿婆,你有阿囡嗎?阿婆,你有阿爹嗎?阿婆不答,目光越過堂門,落在后院的杏樹上生了根。杏果滿枝,泛著青色,小可憐似的,從不惹我稀罕。
我無聊地拍著桌子,拉長了聲音,尼姑阿婆——我要吃糖果、蘋果,要……阿婆不理。我抓起桌上的木魚,啪地摔在地上。阿婆回過神,啪啪兩下,抽得我屁股火辣辣地疼。我委屈得像只被激怒的小貓,撲過去,揪著阿婆的手又撓又咬,阿婆笑得光陰都慢了下來。
桂花開時,阿婆用糯米粉做一些花花綠綠的糕點,上面撒上米粒樣的桂花和芝麻,綴幾顆紅棗,甜、糯又精致,若有若無的香,恰到好處。我抓一塊就往嘴巴塞,燙得跳腳。阿囡,不急,都是你的。其實阿婆會把大半分給鄰居,余下的歸我。我討厭像螞蟻一樣的黑芝麻,阿婆便一顆一顆用小勺挑了。
一天又一天,我在長大,一切童年里富有的記憶漸漸遠(yuǎn)去。冬天來訪的時候,許多小鳥沿著小徑走來,我不敢喧嘩,怕徒增了它們遍地藏匿愈往縱深的疼痛。那個任性的娃娃,不知不覺中已長成了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
之后,我很少再去庵堂。許多時候,我只是隔著河浜,看大雁驚寒落葉,看竹雨秋風(fēng)起,看暮色里蒼老的庵堂點起青燈,直到那天,放學(xué)歸來——
阿婆靜靜地躺在木床上,面容安詳,幾朵白菊開在鬢角。阿婆是在半夜去了河浜,她只是想去清洗身子。那個半夜想玷污阿婆的人是她老鄰居,住在庵堂西邊的單身漢。
半輩子的光陰,他像神一樣念著阿婆。誰知那天他喝了酒,昏頭哉……奶奶哽咽著罵。
《維摩詰經(jīng)》云:“諸法皆妄見,如夢如焰,如水中月,如鏡中像,以妄想生……”這世間,有多少因執(zhí)而妄生的邪念?
如果春天沒有開花,秋天就不會結(jié)果。阿婆,這一生的執(zhí)念,你可曾動搖?
我對著阿婆鞠躬,沒哭,阿婆說過,不喜歡愛哭的蓮兒。后來,我夢過阿婆,卻總是看不清她的臉,只有半院的花,開得雪一樣白。
編輯蓮兒妹妹的散文,心情特別舒暢,如詩般美妙的語言,如瀉般的感情流淌,給人以美的享受。
感謝妹妹賜稿八一社團(tuán),祝創(chuàng)作愉快。問好,下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