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煎藥(短篇小說)
醫(yī)院里是有代煎的。為你袋裝好,可以牛奶似的放冰箱里。要吃藥了,就取一袋微波爐上一熱。真的是很方便。我說還是代煎吧。
徐醫(yī)生對我笑著就把話給轉(zhuǎn)了:方便是方便。但不過有條件的話,還是自家煎的好。可以文火慢篤;一日吃三次。藥吃得多自然對病有好處。我看你還是不要怕那么點煩。
我妻子在一邊說這個人有病。平時喝點茶也要嘀的咕:阿唷你不想想,這安徽的茶葉配陽澄湖的水,你還指望什么。不是茶葉不好懂吧;哇啦你看古人窗口早讀,到松樹上取了露水磨墨寫字;吃好飯馬上敲了木魚讀經(jīng),什么竹頭啊什么風的①。阿唷哇啦賈寶玉真的說得不錯,藥香是比別的香更有仙人的味道②。好容易生個要吃中藥的病,蠻好仙人……
徐醫(yī)生臉上一直就是掛著那么標志性的笑:“嫂子學白水說話真的太象了。他是有病。有病才吃藥的么。我看他這兩年沒有停過,先是動不動出汗,說自己阿富汗人了,再就是做‘日子睡覺填空’——這是他自己和我說的。一有空就睡,沒想到這次又是胃炎。唉,可憐的白水先生?!?br />
我妻子一下就沒了剛才的興致,小聲的:還有皮膚病呢。從他爸爸走,到現(xiàn)在就沒有停過。他說沒有事,不過是充分說明了父子之間生命中,那些現(xiàn)代科學也沒有法子解釋的東西。我說是什么。他跟我說不知道啊??茖W不知道的他怎么知道。且聽科學他老人家下回分解吧。
我父親在床上躺著時,昏迷中常講快搭一個行灶煎藥,煎了白水好吃。然后拉著我,叫我不要怕苦乖乖吃藥。病好了就可以去玩了。說得一家人淚嘩嘩往下掉。
我小時體弱多病,常常害得父親半夜起來搖了船去請醫(yī)生。父親在生命的末梢回到他的青壯時期去了,為他的兒子請醫(yī)生、再煎藥、喂藥?藥在砂鍋里輕篤,那聲音躲在時間里,不停地叩著空間,低而沉。父親說那聲音越見沉就越好。因為藥的滋膏被煎出來,藥湯發(fā)膩,被火煨得要發(fā)泡卻發(fā)不來,就低低地喘氣。就讓它喘。到熄了火悶一下,就可以吃頭鍋藥了。
胃病常見,老話所謂十人九胃病。我同事就有老胃病,也有老說自己胃不舒服,隔段時間到醫(yī)院里查,醫(yī)生說沒事,胃病。隨便吃點藥,不吃也行。如我這般的先阿富汗,先睡覺填空所有的生活。有天突然就又是嘔又是吐,嚇壞了一家人。一查,是胃炎,膽汁逆流性胃炎。那就吃藥唄??墒蔷褪菦]有用。
那段時間里,我特別地想要吃自來水。常常沖入廚房,打開水籠頭,嘩嘩的一碗水就咕嚕嚕往嘴里倒;然后再一碗。大家一旁目瞪口呆的,我跟他們說有什么好看的。這是生命窮極痛苦,返本歸原。河水污染了。不然我首先肯定是吃河水。自然哺育生命。生命和自然的關系誰能說得清楚啊。我這么一邊說,一邊眼前就出現(xiàn)那條已經(jīng)埋在地下的小河,它依舊在時光深處,在我的心里輕吟,小風拂著小河水在陽光下的粼粼,成了調(diào)皮的鬼的眨眼,引誘著我。我就又到廚房擰開水籠頭,接下了碗自來水咕咕幾口喝完,舒舒服服的、長長的吁一口氣,然后再一碗。邊喝還邊看到我父親戴了草帽、把褲管攙到過膝,然后小心的下河灘,走到離河岸遠的地方,把褲管再往上擼一擼,兩手捧了水,一氣亂喝。于是我又忍不住了,再到廚房,再擰水攏頭……我媽說這生水不能再喝了。而我妻子,則是守到水籠頭邊,再不讓我取水了。
我父親跟我說,白水你別聽他們瞎講。啥生水吃了肚子要生蟲的。沒有的事。我們陽澄湖的水,有陽澄湖泥土的香,特別好吃。你別聽他們的。我這挑泥擔草的做的累,只要一喝陽澄湖水,就什么累都沒有了。我又要去擰水籠頭,她就擋住了,再不許了。而我感覺,只要她讓我喝這水,這自來水,這記憶里的清粼粼的河水,我是能夠喝好這胃病的。
后來我問坐診的中醫(yī)專家說,倒是說說看,我這胃病要吃生水,吃生水才舒服,這是什么原因?
中醫(yī)專家樂了:“那白水老師先來幾碗自來水吧。你的話我正琢磨。生命和自然的關系誰能說得清。水里肯定有治胃病的什么東西,不然白水老師怎么會咕咚咚的喝個沒完?!蔽乙补Γ骸皼]準就是那么回事吧。反正我現(xiàn)在就是想吃自來水。剛來醫(yī)院膽還吃了一大碗”專家邊說笑邊為我把脈開藥。完了問是代煎還是拿回家煎。
我不加思索地回專家,說是代煎。徐醫(yī)生說那就這樣,回家吃了藥,再多吃幾碗和生命有神秘關系的自來水,二到三個療程就好了。又和我說:“你啊,得晚幾年生這胃病。沒有見河水正在清起來。波浪間好象能看到以前河水的俏眉眼了。晚幾年,這胃病就直接吃河里水吃好了。省得中藥西藥,自煎代煎。我笑著回答難道不是嗎。
一個療程后,我就不再難受了,也能吃得下東西了,可是還睡還阿富汗。睡覺填空生活時,常夢到我父親。那時大家都叫他別走。吃了那么多苦,現(xiàn)在生活好起來了,農(nóng)民也有退休金了。這樣的好日子為什么要急走?留下來,一定要留下來,自己看看花花世界,也帶大家看看。不是說會唱昆曲嗎;不是說六個城門閉眼就兜轉(zhuǎn)了?不吹牛就別走,我們一起兜城門,一起去冷香閣唱昆曲。唱到天為我們下雪,紅梅在雪里為我們開放。我父親昏迷的時候嗚嗚個不停,象個貓;清醒的時候,就對大家笑笑:“阿彌陀佛,謝謝大家了。”總體上,他是昏迷的時候居多。終于有天兩眼炯炯的,讓我們姊弟幾個圍著他。那時候,我父親比什么時候都神定氣閑,依次和大家說話,最后看定他的長孫:“你倒是跟我說,你還不識字時就背得出的那個《菜根譚》。我見孩子長噓一口氣,定定神:“讀易曉窗,丹砂研松間之露;談經(jīng)午案,玉磬宣竹下之風。”“一字不識而有詩意者,得詩家真趣;一偈不參而有禪味者,悟禪教玄機?!薄赣H跟他的長孫說這書讓下一輩孩子一代代讀下去。叫生活常懷慚愧,常思已過。那時我清楚嗎?那時我糊涂嗎?我記得父親讓我們?yōu)樗罘穑退h行……
遠行的父親現(xiàn)在來他病了的兒子的夢里,說不反對我吃冷水。但你的藥不要代煎啊?!耙灰襾??我就置行灶?!?br />
往往那時我就會醒了。
再去就診。專家為我調(diào)好方,把藥方給徐醫(yī)生處理時,就說了:“還代煎嗎;不考慮自己家里煎了?一天吃多少冷水;吃出自然和生命的關系了嗎?”我們都笑。我妻子說早就要想自己家里煎了。這事弄得我們媽媽也生氣。說吃藥象吃牛奶,那就象吧。但不是病一直不好嗎?不是自煎效果更好嗎?那就應該自煎?!澳銜缘眠@幾天我在家做啥嗎?”我妻子跟徐醫(yī)生說。徐醫(yī)生如往常般的笑:“這問題難不倒我:是在找置行灶的地方。好多病人都是這樣跟我說徐醫(yī)生啊,你說現(xiàn)在這行灶置什么地方?只好代煎了。”我妻子就不再問下去了。自言想不到這還是個普遍性難題。我接著她的話:“我倒是不服了。不見得一家之大,找不到一個置行灶的地方。”
我父親拉我的手:“白水你看這墻上一涂黑,今天換個地方置行灶煎藥,明天墻頭上就多一片黑。那個形狀和上次的一點不一樣。好,就動手?!备赣H手腳極快,活又好。三下兩下的,那砂鍋就在火上煨了。這事不用母親動手。她一年到頭做不完的針線活。
但今天不同了。
我在路上想了好幾遍這行灶置哪里,就是想不出來;我問妻子,她的話讓我嚇一跳:“你當我愿意你吃代煎。我一直在想行灶放哪里,可就是找不到地方。如今倒是不想了。這藥要放廚房間煎,那天花板就全熏黑。換起來難。只有放在浴室里,把玻璃鋼門一關,污染最小了。看我做啥。不會有危險的,我打開排風扇就是了。相比之下,這樣最好。就是全弄壞了,那重裝修也是這里最方便。左不過是多出點錢。我說不行,就在場地上么;還可以到頂樓上去。
風次過來,妻子掠了掠發(fā),在一株蜀葵旁停下來。蜀葵開得正起勁,花盤如碗,一只盛煎藥的碗那么大。
“你不想想煎藥能在外面?就是家里,媽還得在砂鍋蓋上鎮(zhèn)把剪刀。到頂樓陽臺,你這是從地上煎到空中。你不要說我迷信。媽和你怎么說?媽說什么迷信迷信。民間忌諱很多是有理的。那些忌諱起先人們是明白道理的。但大家管用不管理。長久的事傳下來了,理卻說不明白。你不信我信,你不信你也要小心。就這么定了?!?br />
我往遠地方一看,迷離中,是父親在他的老房子場上忙著。疊柴修籬笆?;h笆是一排矮矮的紫槿。父親說什么地方不好置行灶。就是這紫槿邊,幾塊磚頭一放,行灶就成了。但外面是不能煎藥的。這是老規(guī)矩。那我們就去家里煎。柴火要干凈的,最好是松枝。這不是別的,這是恭敬心的表達啊。
這個煎藥?。∥艺嫦肽昧怂?,回醫(yī)院跟徐醫(yī)生說還是代煎;眼看就要煩出別的病了么。
我妻子突然就笑起來。難得她平時一直嗔我嗓門大的人,今天這么大聲笑,還真嚇我一跳:“媽說得不錯,你就是個書呆子。廚房間。廚房間里不可以煎藥?媽說昨天電話來說要來我們家把天然氣給接上了。正好煎你的藥呢。喲,看你那個愁。
我父親跟我說了:“白水,你再背。對,‘曉汲清湘燃楚竹’。你看這個古人就是不馬虎,清湘楚竹,其實就是高潔美好的品德。一切從不馬虎中來。我們這煎藥的柴,就是松樹枝,爸爸早洗過了的。水是陽澄湖的……”我妻子停下笑,好生奇怪的看著我:“你真的變傻了;怎么我笑,你倒是沒有一點反應的?”
我說不對,你看我小時老吃中藥。再推到我們村上,附近,誰家是在灶上煎藥的?沒有,一家也沒有。
媽又嘮叨快端午了:“你們準備好了嗎,妯娌幾個全回娘家。這是老法規(guī)矩。讓我們也清凈幾天。最好是一個月后你們再回家,那樣我和你爸才開心呢。白水你不說話了。你的《健康長壽鑒》看幾遍了?”③
書我是全看了。當然我是邊看邊吃驚。就如她所言,這書以前叫我看,那肯定是不會看的。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雖然心智未熟,但年歲也不是空長的。我看此書,會想到那些什么量子糾纏、量子塌陷之類的東西。但我馬上就制止了自己:你別自作聰明好不好?你于量子物理懂多少?可以說一點不懂。就是懂了,那又怎么樣?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反正有一天科學家會折騰出一個量子物理的祖宗,來罵現(xiàn)在的量子物理的。等著看就是了。
我們回到家。這煎藥置行灶的地方實在找不到了。
就在廚房煤氣灶吧。生活在變,不著相才是。還是我父親說的對。那回我們討論到民間的那些禁忌,我跟妻子說我不明白,我們爸爸解放前的高中生。要是學歷能和錢一般兌換,那這個高中吧,它也許就是博士。妻子捂了嘴小聲說:“不對,是博士后。我們媽是博士后的“后”。爸講那博士后又怎么了,“禁忌有道理沒有道理說不明白??隙ǖ囊稽c是它讓我們心存敬畏。存敬畏就不會妄作。就會小心翼翼的生活在天地間?!边@個曾經(jīng)是地下黨的熱血青年,命運讓他回到原先生養(yǎng)他的土地。他從一個到了田頭抓頭摸頸,不知道該做什么的學生,成為遠近有名的勞動能手。土地媽媽跟他說了什么,讓他接受了他曾經(jīng)嘲笑的父輩的一切?
我做睡覺填空,做到顧不上做夢。醒了我就想要是我做夢,這夢會是什么夢?那當然是藥罐里的藥小聲篤篤的叩著空有,然后父親在一邊看他??吹摹队^經(jīng)四帖疏》④。
已熄火的行灶,還在低聲叩擊空有的藥罐,等著倒藥前還看《觀經(jīng)四帖疏》的父親,已經(jīng)成為了我腦子里的一組意象。說說看,我要是做夢,那不做這個做什么?
我媽有次和我妻子說,最好不要嘲笑老一輩人?!拔覀円彩悄贻p走過來的,但最后我們接受了父輩的生活?!?br />
現(xiàn)在看,媽的預料真是太準了?!队^經(jīng)四帖疏》成為我常看的書。而且媽媽得意的,是她的孫子沒有我們的輕狂相,能把一本《菜根譚》生生的背下半本來。
要實在沒有地方搭個行灶,就廚房間煎,“新疆天然氣煎的藥,您的最佳選擇。”我突然用廣告的語氣大聲說著,比妻子剛才那笑還要更厲害的笑起來。
終于要通天然氣了。我們這古鎮(zhèn)的南邊是早通了的。北邊的一直不通,是因為當初管道鋪到那條貫通東西的交通要道就停下來了。于是一路之隔,路南面人家用天然氣又方便又干凈,路北面卻還要拎個罐去沖氣。這事?lián)f不斷有人打本地民生電話5678,說是起碼打了6789次了卻還是沒有用。王姓記者的報道繼續(xù)說。鎮(zhèn)領導想人民之所想,為人民做事是他們的天職。只三個月,輸氣管道就鋪設完畢。跟著,他們馬不停蹄,多方協(xié)調(diào),長期沒有解決的老大難問題終于解決了。電視播音員的普通話字正腔圓。電視畫面不斷切換。一大娘出,畫面推近、再放大。
我妻子跟我媽說,這個不是上次被煤氣罐壓傷,到鎮(zhèn)里說要公傷……
媽就在一邊說:“還看電視。反正今天那個天然氣是不能通了。白水啊,你明天再來最佳選擇。今天就,就……
“今天白水同志別無選擇。”我妻子一本正經(jīng)學著播音員的字正腔圓。
注釋:
①:見下文。
②:見《紅樓夢》第五十一回
③:蘇州一帶舊時風俗。麥收后,兒媳回娘家一段時間,端午過后幾天才回。
④:佛家凈土二祖善導大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