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開始或者結(jié)束(散文)
如果一座寺廟只為了香火和跪拜,必然是對信仰的褻瀆;如果佛的存在,承擔(dān)起的僅僅是一種拯救的使命,人生多少蒼茫隨之會被解體,生命成了一場蒼白的來去。
我想,當(dāng)初劉莊建起白馬寺,把佛教和經(jīng)書請進(jìn)中國,并不止于此吧?二千多年的時光,能夠頑強地綻放著永不褪色的光芒,它一定有著秘而不宣的獨特魅力。
母親信佛,我們兄妹也都信佛。上溯到姥姥的家族,都信佛。
母親愛說一句話,佛在心中就行了。于是她放大著她的善良,踐行著她所認(rèn)知的所有佛的昭示,而就在這樣樂此不疲的過程中,她獲得了幸福與愉悅。自然,也有勇敢。
故此,我對佛對寺廟從小就有特殊的情感。邊耀,是我心上刻骨的鄉(xiāng)愁,而邊耀的木瓜寺,便是那鄉(xiāng)愁里最動人的歌謠。
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木瓜寺就是邊耀的魂,不管它香火鼎盛,還是一片廢墟,或者,是正在重建的模樣,始終有一種智慧不死不滅,隨著寺前的那道龍泉日日不息地流淌在那一方土地。
“乾隆二年,梅淶二州總治任懷德捐銀六兩?!边@是應(yīng)縣北樓口恒山廟保存的一段碑文。北樓口,位于邊耀南七八十里處。碑文中的任懷德是北樓口人,同時也是邊耀人口中流傳了一代又一代的任總兵。
傳說當(dāng)年任懷德窮困潦倒,去大同參軍路過木瓜寺。那一日,木瓜寺的維靜老和尚做完佛事,上炕打坐,漸漸力不能支,就勢躺倒,夜里夢到猛虎三次撲身。驚醒后,汗水淋淋,又隱約聽到山門外時起時伏的鼾睡聲,就叫來小徒弟月青掌燈開啟山門,只見門外臺階上橫臥著一個衣衫破舊的小伙子。上前喚醒,問明了家鄉(xiāng)姓名,請到內(nèi)屋,好生款待,并給其換了干凈衣服。任懷德當(dāng)夜就在客堂住下,第二天,老和尚又給他帶足盤纏,打點上路。十年后,任懷德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仍走投軍時的舊路,當(dāng)來至木瓜寺時,感激當(dāng)年維靜老和尚的恩德,施舍錢財,重修廟宇,粉飾佛殿,并留下老虎皮一張,讓維靜師傅打坐時鋪墊。
父親說,他還見過那張白色的老虎皮,毛已經(jīng)幾乎磨光了??上б粡埩袅藥装倌甑呐f物,在動亂中不知所蹤。
我以為這僅僅是傳說,帶著飄渺的色彩,可似乎又有點不甘心,于是拔通了之前認(rèn)識的北樓口長城守護(hù)者聶大爺?shù)碾娫挕?br />
“是,是有這么一個人。他生活困難,有一次他去油坊想要賖點油,老板將他攆出了油坊,說如果你能發(fā)跡,我就把門前的過門石翻個個兒,受到了奇恥大辱的任懷德就決定從軍改變?nèi)松?。臨走時,本村的姐姐任秀芝看到他赤著腳,便把姐夫一雙半舊露指的鞋送給他,等姐夫李萬銀從地里干活回來,任秀芝便把送鞋給弟弟的事告訴了丈夫,李萬銀想到內(nèi)弟投軍遠(yuǎn)行的辛苦,趕緊從衣柜里翻出一雙新鞋去追,結(jié)果任懷德以為姐夫追來是索回舊鞋,跑得更快了,他一口氣跑出了五六十里……”
我不知是驚奇多些,還是驚喜更甚些,這與在邊耀流傳下來的任總兵的故事竟是一模一樣。原來,他是在歷史上真實存在的,而他的一口氣跑出五六十里讓夜里木瓜寺前累不可支的鼾聲大作順理成章。
我決定再去一趟北樓口。
似乎并不用我多問些什么,聶大爺就知道我需要了解哪些東西,他有條有理地為我講述著。與這樣的人交談,真是一件輕松而愉快的事情。
“父親任有福,兄弟三人,任懷德是老大,弟弟分別是任懷信和任懷玉。他屢立戰(zhàn)功,分到梅淶二州做過總治,后來又調(diào)到陜西做總兵,官加三級,祿進(jìn)六次。這些都是在他父親的碑文上發(fā)現(xiàn)的。而任懷德墓原來也在北樓口村北,只是被水淹了,他的后代現(xiàn)在在繁峙……他弟弟任懷信的棺木從山東運回來時,是那種圓肚子凸出來的形狀,外面用黃綢子包著,油畫著“漁樵耕讀”,他的身上放著六弦琴,1971年墳被沖出來,棺材打開我們看到的……任懷德死后運回的棺木是在城墻上用撐桿吊起來抬回北樓口的……任懷德家住南關(guān),他出生時,北樓營的駐兵正巡夜,看到他家燈火通明以為有什么事情,就去報告了巴總,巴總也生懷疑,卻不敢私入民宅,只好一同守在門外一夜,結(jié)果第二天早上聽到了嬰兒的哭聲……任懷德落魄的時候就睡在破廟,要么睡在街上……任懷德第一次立軍功是當(dāng)時出征的大軍正在做飯……”
任懷德的故事真是很多很多,但不管他被人們以傳說的名義渲染出多少神奇的色彩,最終,恒山廟上的碑文是不容篡改的,任懷德,曾是活在現(xiàn)實世界的一個真實的人。他,果然就是被木瓜寺收容過的那個落魄的少年。
我緘默不語,再思,再想,木瓜寺在我的心中變得更為莊嚴(yán)與神圣起來。
可是,木瓜寺領(lǐng)著我還在奔跑,在時間的遺址之上,找尋隱約的往事。
2019年7.19日,我坐上了去武漢的車。那是一個陌生而遙遠(yuǎn)的城市,在那里,我意圖追尋一些蒼老的故事,我要找到一位叫做楊煥玉的老人。
與任懷德不同,楊煥玉在木瓜寺生活過,而與任懷德相同的是,在去木瓜寺前,他同樣貧苦。
一家五口人住在一間半破土房內(nèi),幾畝坡地由于鹽堿過重和干旱缺水,一年到頭連種子都收不回來,家里的主要收入是靠父親給寺廟畫壁畫、塑佛像、做手藝換一些高粱米。后來,父親患了青光眼因沒錢醫(yī)治而失明,隨之,那些手藝就再沒法做了,沒有了生活來源的他們?yōu)榱嘶蠲缓脤偝錾齻€月的弟弟賣了十塊大洋。再后來,母親帶著妹妹被迫改嫁,他牽著父親的手沿街乞討。直到父親也病死了,在夜晚只能找個墻角睡覺的他異常辛苦地長到了十歲。當(dāng)漸漸長大的他不愿再困囿在沒有邊際的苦澀里,想要出去找個活路時,四叔帶著他走出高鎮(zhèn)子村,沿著桑干河向南走去。天黑時,他們走到了邊耀的木瓜寺,寺里的老和尚見他可憐就收留了他,教他吹笛子、吹嗩吶、拉二胡。直到1946年,楊煥玉參了軍。
算一算,老人今年該是89歲了。而如果不是前幾年他打發(fā)自己兩個兒子去木瓜寺,與村人講起這一段舊事,怕是我們斷然不會知道而今還有這么一個人與木瓜寺有著如此的牽絆。輾轉(zhuǎn)打聽后,當(dāng)我拔通電話,聽到電話那頭清朗的聲音時,激動與驚喜魚貫而入,他比我想像中思路清晰多了。在那一刻,我竟倏然覺得老人很可能就是一座活起來的木瓜寺,我也更想知道走出木瓜寺后,他趟過了怎樣的路。
經(jīng)過了長途的顛簸與一波三折的尋找,當(dāng)我們在東湖療養(yǎng)院見到老人時,有一種親切來自邊耀的山與水,來自木瓜寺。
看起來,老人的氣色不錯,天藍(lán)色的襯衫給人一種明亮的感覺,短短的頭發(fā)顯示的則是精神與干練。
他在木瓜寺生活了四年,十幾歲的孩子是能記事的,所以他對那個年齡所能敏銳感知到的事物記憶猶新。
他說,收留他的老和尚50多歲,叫然明,是當(dāng)家和尚。他還有三個師弟分別是然亮、然清、然貴,然亮是管家。當(dāng)時木瓜寺的法號排名為湛、然、法、界、本、虛、空。他去的時候“湛”號之人已沒有了,在木瓜寺左邊一座大墳里埋著的便是“湛”號的老和尚了?!叭弧毕旅婢褪恰胺ā?,法輩中有三人,他只記得其中有一位叫法龍。"法“之后,那就是"界"了,界輩中有四人,大師兄叫界真,界璽為二,三與四記不起來了,而界璽就是楊煥玉當(dāng)年的法號。
作為一個貧苦無依的孤兒,是不幸的,卻又是幸運的。然明師傅讓他學(xué)會了吹管子,于是每次出外做法事,從外面請會吹管子的人所要付出的20塊銀元就省了下來。因此,界璽可以受到優(yōu)待,比如冬天可以戴皮帽子,衣服可以穿灰色的細(xì)洋布,也可以穿棉鞋。
以子孫常住形式存在的木瓜寺有著自己的生存之道,那時的木瓜寺遠(yuǎn)近聞名,每年都會做二到三次法事,每次可得80銀元。特別是渾源的西方城每年都會到木瓜寺請他們?nèi)プ鲆淮畏ㄊ?,念?jīng)三天。就像他自己說的,常常會想起和那些小和尚一起學(xué)吹樂器,一起生活的場景。我想那個時候的他應(yīng)該是快樂的,木瓜寺,收容了他的顛沛流離,讓他可以吃飽,穿曖,讓他有了一群陪著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可能楊煥玉天生就不是一個甘于命運桎梏的人,他向往更廣闊的天地,于是在十五歲的時候,當(dāng)懷仁縣公安局的30多個人在木瓜寺住了兩天后,他就跟著他們的局長去參軍了。從此,這個孤兒開始了在戰(zhàn)火中的淬煉。他參加了圍攻大同戰(zhàn)役,參加過石家莊攻堅戰(zhàn);也參加了解放應(yīng)縣戰(zhàn)役、太原戰(zhàn)役、平津戰(zhàn)役;他還參加了抗美援朝第一至第四次戰(zhàn)役。到了和平年代,他先后在秦皇島師部舉辦的速成小學(xué)、山西祁縣第八步兵學(xué)校學(xué)習(xí),后來又在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xué)院深造。1962年,他在武漢軍區(qū)政治部工作兩年后,被調(diào)往了軍區(qū)司令部通信兵部所屬通信總站擔(dān)任長途電話中心站政治協(xié)理員,晉升為正營職,后又被授予少校軍銜。1976年,他又被任命為武漢軍區(qū)在河南平頂山組建的坦克大修廠,籌建指揮部副政委兼政治處主任。再后來因為他參軍入伍最初就是在晉察冀軍區(qū)一分區(qū)懷仁縣公安局,對公安工作比較熟悉,所以轉(zhuǎn)業(yè)到武漢市警官學(xué)校任副校長。
當(dāng)他以副局級離休干部待遇開始了離休生活的時候,他這一生的起起伏伏倒也不免讓人唏噓一番。
他的老伴說,他命大,參加那么多戰(zhàn)斗,只在張家口戰(zhàn)斗中被敵軍炸傷了右腿。而他自己說,不知是小時候棲身寺廟時的法名“界璽”在施展法力,還是什么其他什么原因,我這一輩子的仕途升遷比較緩慢,卻已經(jīng)享受副局級離休干部待遇,我有一個幸福的家,我的子女都已成為國家干部。
時間很短,不足以把往事一一攤開,而我已知,于眼前的老人來說,木瓜寺是一種結(jié)束,也是一種開始。他與任懷德路過了木瓜寺,卻把人生在木瓜寺靜默成了截然不同的兩重天。
還是想說,如果一座寺廟只為了香火和跪拜,必然是對信仰的褻瀆;如果佛的存在,承擔(dān)起的僅僅是一種拯救的使命,人生多少蒼茫隨之會被解體,生命成了一場蒼白的來去。
禪宗初祖菩提達(dá)摩到東土?xí)r,受到梁武帝的迎請。梁武帝問道:“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jīng),度僧不少,有何功德?”達(dá)摩祖師答道:“實無功德。這些只是福德,算不上真正的功德,只能獲得人天小果。”梁武帝問:“如何才是真正的功德?”祖師答道:“若得根本智慧,清凈空寂,圓融無礙,才是真正的功德。真正的功德,不是以世間有為法所能求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