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選擇紫色(隨筆外一則)
南陽籍臺灣詩人周夢蝶,詩作數(shù)量不多,只有《孤獨國》《還魂草》等詩集?!吨軌舻な兰o詩選》是一本選集,輾轉(zhuǎn)在手,如獲至寶。繁體,豎排,紙色古舊,與周先生穿長衫的瘦弱形象吻合。
同一首詩,繁體與簡體的視覺效果差別很大:繁體句子像繁枝密葉、森森夏木,簡體句子,像枝寒葉盡的冬樹。低溫的老年,宜讀繁體驅(qū)寒。炎熱的少年宜讀簡體,降溫。我處中年,淡暑新秋,在繁簡兩種字體之間徘徊——看周夢蝶在兩種字體里,一陣寒,一陣熱。
讀周夢蝶詩作的過程中,我也在看香港制作的系列紀錄片《他們在島嶼上寫作》。每一集紀錄一位臺灣作家的生活,包含余光中、林海音、洛夫、周夢蝶等等。最感動我的還是南陽鄉(xiāng)親周夢蝶。一口蒸騰著中原土腥氣的鄉(xiāng)音,幾十年未變,狷介、固執(zhí)如其性情。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南陽山區(qū)一個農(nóng)家遺腹子周起述,來到動亂中的人間。十一歲讀私塾,初中畢業(yè)考入開封師范學校。為躲避戰(zhàn)亂,學校遷入南陽山區(qū),周起述未畢業(yè)即作為國民黨青年軍戰(zhàn)士,南撤,經(jīng)上海,越海而去,改名周夢蝶。母親、妻、兩子,在故鄉(xiāng)相繼死去。同一時期,被迫或自愿隨國民黨軍隊去臺灣的南陽籍青年學生很多,包括詩人痖弦。在臺灣,周夢蝶退伍后,做茶館雇員、守墓人謀生。之后在武昌街“明星咖啡館”門口擺書攤,每天掙夠三十臺幣就可維持最低水準的生活,足以思考、讀書、寫作、坐禪。他把街頭而非寺廟作為禪修之地,多么難?!皯n喜心忘便是禪”(白居易),心忘憂喜,多么難。
與圓融、寬和,當過演員、電臺臺長,晚年定居加拿大的同鄉(xiāng)人痖弦相比,周夢蝶羞澀、孤單,與他人相處往往寡言。與女子聊天就比較愉快,會用詩意的話緩慢贊美女子的衣著、風致。喜歡參加婚禮,有鮮艷女子可看、可贊美,但也僅僅是小心翼翼地看、小心翼翼地贊美而已,不逾規(guī)矩。一個獨居者、參禪者,在婚禮和女子們的美好中,緩解思想和肉體的孤寒。紀錄片《他們在島嶼上寫作》中,一女子回憶自己二十三歲時與六十四歲的周夢蝶約會的場景:她提前一小時到達約定的車站,周先生已提前兩小時盤坐細雨中,像蒲團上的僧、荷葉上的蜻蜓……
周夢蝶一生只說中原方言——用一口方言才能維系與故土的聯(lián)系?與他人對話,周夢蝶總捏著筆、紙,輔助說明他人難以聽懂的語意。選擇難懂的方言,就是選擇一條難懂的路——一條寂靜、孤僻的小路,有三兩蝴蝶從小路那一端的荒草間飛來、從莊子時代飛來。蝴蝶這一意象,在周夢蝶的詩中、筆名中持續(xù)出現(xiàn)——蝴蝶和筆,讓他有勇氣把這異鄉(xiāng)的生活堅持下來。他的詩,有情有禪有陷溺有超越,語調(diào)枯瘦,似乎暗通于南宋姜白石、現(xiàn)代廢名。
周夢蝶視比自己小幾歲的余光中為師,向其請教現(xiàn)代詩的定義。余光中回答:“美與力?!敝軌舻娭械拿琅c力,余光中懂。他認為,周夢蝶是一個“大傷心人”,“他寫詩像煉石補天,補心中的遺憾”。煉石補天的人,多么傷心,就多么有力、美。
在這一紀錄片中,周夢蝶用鄉(xiāng)音朗誦:
我選擇紫色
我選擇早睡早起早出早歸
我選擇冷粥,破硯,晴窗:忙人之所閑而閑人之所忙
我選擇讀其書誦其詩,而不必識其人
我選擇不妨有佳篇而無佳句。
我選擇好風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來
我選擇春江水暖,竹外桃花三兩枝
我選擇漸行漸遠,漸與夕陽山外山為一,而曾未偏離足下一毫末
我選擇電話亭:多少是非恩怨,雖經(jīng)于耳,不入于心
我選擇持箸揮毫捉刀與親友言別時互握而外,都使用左手
我選擇元宵有雪,中秋無月;情人百年三萬六千日,只六千日好合
我選擇寂靜。鏗然!如一毫秋蚊之睫之墜落,萬方皆驚
我選擇不選擇
這一首詩題為《我選擇》,仿波蘭詩人辛波斯卡《種種可能》。我試試用普通話來朗誦,效果大打折扣。像他那樣,我用故鄉(xiāng)方言念一遍,內(nèi)心就仿佛喝過冷粥,仿佛晴窗下的破硯,隱隱痛。宋朝時期的官話、中原方言,適宜斷交、訣別、傳令,語調(diào)沉痛而決絕,似乎有一把板胡、一只梆子、一面鼓,在嘶啞、急促、隱忍地伴奏。臺北某茶館內(nèi),周夢蝶坐在曾經(jīng)與戀人相會時所坐的老位置上,懷念,吟誦:
若欲相見,只須于悄無人處呼名,乃至
只須于心頭一跳一熱,微微
微微微微一熱一跳一熱
然后,他哭了。像孩子一樣哭了。我坐在上海一間公寓的客廳里,看著電視中的這一場景,兩眼淚水,也像一個客人面對這無主的世界。
周夢蝶喜歡紫色。他說,紫,憂傷、不引人注目。
在給余光中七十壽辰寫的獻詩《堅持之必要》結(jié)尾,再次寫到蝴蝶、紫蝴蝶:
川端橋上的風
仍三十年前一般的吹著
角黍香依舊
水香依舊
青云衣兮白霓
援北斗兮酌桂槳
舉長矢兮射天狼
隔岸一影紫蝴蝶
猶逆風貼水而飛
低低的
低低低低的
他在生活和語言中,堅持蝴蝶的紫色和低微,就像他敬愛余光中一身云衣的晴朗和高邁。這首詩寫了三十天。周夢蝶每天帶著干糧、紙、筆,到茶樓里坐下來,寫,在余光中生日前終于寫完,高興得很,像孩子。
還有一首詩,周夢蝶想了、寫了四十年,就是《好雪,片片不落別處》,十行,在老得捏不緊筆之前,終于寫出來,像孩子一樣高興得很。如果沒有詩,周夢蝶或許早就消失于人間。他也是一場好雪,落于素紙——一個詩人,在紙上,就是在故鄉(xiāng)。除了一張素紙,也沒有別處可落了。
詩,本質(zhì)上是詩人的自度曲——在“水調(diào)歌頭”“浣溪沙”“踏莎行”“滿江紅”之外,脫離既定范式,度萬物于胸次而自成一曲,讓后人演奏、傾聽——“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元好問)。周夢蝶且古且新,在西方現(xiàn)代詩歌與中國古典話語傳統(tǒng)的融匯間,自成一格,寂寞中一拂朱弦,遺音破空越海,讓我傾聽復心痛。
《他們在島嶼上寫作》片尾,是這樣一個場景:周夢蝶裸體進入澡堂池水中洗澡,周圍熱氣浮動如大霧;動作緩慢艱難,瘦骨嶙峋,如一支漏洞百出的晚秋荷葉——“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李商隱)。一生的雨,南陽的雨、上海的雨、臺北的雨,打在一個游子身上,讓我平平仄仄平仄仄地聽。在澡堂,他是否想起童年裸體進入的中原荷塘?是否看到一只蝴蝶脫夢而飛,栩栩然、紫色,越海而去復歸來?
一只蝴蝶,比一頭南陽盛產(chǎn)的黃牛脆弱、急促千萬倍。但它美,因脆弱、急促而美——詩,就是將種種的脆弱、急促,挽留于紙墨間。在遠離大陸的孤島上,他夢著、寫著蝴蝶,尤其是紫蝴蝶,那種不張揚的、美到極致的顏色,是鄉(xiāng)愁的顏色。
二〇一四年五月,九十四歲的周夢蝶因肺炎去世,化為蝴蝶,浴火而飛。
這一天,我恰恰自上海回南陽參加同學會。周遭湖光山色,在周夢蝶的夢里應該屢屢出現(xiàn)過吧。我替一個游子、一只蝴蝶,回到故園。
◎啞了的琴弦,要回到板胡
啊,我們抬著棺木
啊,一個灰蝴蝶引路
啊,你死了的外鄉(xiāng)人
啊,你的葬村已近
啊,你想歇歇該多好
啊,從搖籃忙到今朝
啊,沒有墓碑
啊,種一向日葵
啊,今夜原野上只有你一人
啊,不要怕,太陽落了還有星辰
啊,我們的妻子在遠遠叫喊
啊,我們回去了!我們回去了
南陽籍臺灣詩人痖弦一九五六年寫的這首詩《葬曲》,像提前寫給二〇一四年去世的同鄉(xiāng)詩人周夢蝶——“一個灰蝴蝶引路”,周夢蝶喜歡的紫蝴蝶,在送葬的路上,突變成了灰蝴蝶?
痖弦喜歡在詩中用“啊”“呀”一類感嘆詞。
作為痖弦、周夢蝶的同鄉(xiāng)后輩,讀這些詩,我像面對著一臺南陽地方戲的小舞臺——油燈、馬燈、電燈、激光燈這些燈具次第更新?lián)Q代,燈火下的才子老吏、閨秀怨婦,持續(xù)在吟誦、糾纏、痛陳,聲聲急,板胡、三弦、鑼鼓、嗩吶、梆子在追問、質(zhì)疑、渲染,“啊”“呀”聲不絕,把舊悲新歡推向高潮。人散后,一鉤新月高懸于盆地上空,像舞臺上那一盞燈,照耀這塵世里廣大無名的哀愁。
痖弦詩歌中的音樂性、節(jié)奏感,顯然來自南陽盆地里的民間謠曲與地方戲,來自二嬤嬤們的哭訴與祈求。當一個親人拍腿或者撫胸,發(fā)出“我的天呀”“我的媽啊”的驚嘆,那一定是遇到了巨大的劫難或驚喜。
痖弦以“啞了的琴弦”為筆名,那琴弦、那具已經(jīng)蒼老的身體,因離開一把巨大板胡——南陽——而啞寂。他必須時時還鄉(xiāng),把自己、把這一根琴弦,歸還給那把板胡,才能在緊鑼密鼓里重新發(fā)聲,獲得響亮的水袖和月光。
一九三二年出生、一九四九年隨國民黨部隊南下,渡海,痖弦或者說王慶麟,在八十年代初次回到大陸,母親已去世。他把家門前一塊捶布石背回加拿大寓所,天天在這塊石頭上,復原母親的搗衣聲、嘆息聲、哭泣聲。母親臨死前讓鄰居傳話給痖弦:“他早晚會回來的,給他說,娘想他呀……”
又一聲“呀”。
痖弦的詩歌必然充滿了“啊”和“呀”。
在加拿大寓所,痖弦收藏了眾多南陽器物:戲鑼、貨鑼、童鑼、更鑼、手爐、水煙袋、算盤、豬食槽、雞碗、錢莊的升斗、插秧時保護指甲的銅片、馬燈、汽燈、油燈……
一盞古典的南陽油燈,大致上由燈臺、燈碗各自獨立的兩部分組成?!靶±鲜螅蠠襞_,偷油吃,下不來。”這是南陽人都會唱的童謠,可見燈臺之嶙峋高危。把燈碗放到燈臺上,燈光照耀的范圍就闊大了,可供孩子讀書,婦人紡線、織布、繡花,狗蹲在墻角斜看屋梁懸吊的籮筐里盛放的咸肉……
燈臺分量較重,可以避免傾倒。燈碗內(nèi)裝滿油和燈草,很輕巧,單獨拎起來,去黑沉沉的院落里關門或開門,吱呀一聲,就送走一個客人、迎來一個相好。
痖弦甚至把一只夜壺帶回加拿大。尿垢深厚。他花了半天工夫才借助于洗滌液、肥皂水清洗干凈,而不至于被海關拒絕其越出國境線。不登大雅之堂的夜壺,裝滿煤油或菜籽油,再插入棉繩作為燈芯,就能登上舞臺冒充油燈,散發(fā)出壯烈的光芒,去支持一場悲劇或喜劇。
需要一些器物作為證據(jù),來加固一個人對往事來路的記憶。需要“啊”和“呀”,來回響親愛者的喜、怒、哀、樂、悲、恐、驚。
寫作,就是在紙上還鄉(xiāng),讓一支筆像琴弦回到板胡上——痖弦嘹亮,緊拉慢唱。
最喜歡他的《紅玉米》:
宣統(tǒng)那年的風吹著
吹著那串紅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掛著
好像整個北方
整個北方的憂郁
都掛在那兒
猶似一些逃學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驢兒就拴在桑樹下面
猶似嗩吶吹起
道士們喃喃著
祖父的亡靈到京城去還沒有回來
猶似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棉袍里
一點點凄涼,一點點溫暖
以及銅環(huán)滾過崗子
遙見外婆家的蕎麥田
便哭了
就是那種紅玉米
掛著,久久地
在屋檐下
宣統(tǒng)那年的風吹著
這首詩沒有了“啊”和“呀”,痖弦把它們吞進了自己的心腸?“整個北方的憂郁”,更深重了。
宣統(tǒng)那年的風已經(jīng)不再吹,南陽盆地的紅玉米繼續(xù)在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