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紅塵】天塹(微小說)
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yīng)情盡,還道有情無?
——錄納蘭容若詞作開篇
一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小叔突然倒地,在失去知覺的瞬間,他要求托老院沈阿姨打電話給我。
當我走進醫(yī)院的搶救室,只見小叔躺在病床上。身上的中山裝被剝開鈕扣,里面的絨線衫、白襯衫都從袖口處從上往肩膀處剪開,又從肩膀處剪落,衣服都被從中剪開,小叔躺在病床上,整個人看起來就是一老乞丐躺在那里。
我見狀,眼淚潸然而下流了滿面。
“小叔,我可憐的小叔!”
我趕忙辦理了小叔住院的一切手續(xù),并再三要求醫(yī)師用最好的藥,要想盡辦法搶救我小叔的生命。
在一切安排恰當之后,我拉著沈阿姨走出病房。沈阿姨告訴我:“昨晚黃光裕老先生接了一個電話,整個人就像變了樣,一會哭一會笑。眾人不解,也不知從那方面勸說?!?br />
沈阿姨拉我離病房更遠一點后又說:“今早上黃先生天還未亮就起床了,說是去接一個人,他將自己拾掇得干干凈凈的。剛要出門,就說頭暈,我叫他回床上再躺會,他剛要抬腳回床上,整個人就倒了下來,我拉他,他叫我趕緊打電話給你,接下去就口吐白沫,我趕緊讓人送他進醫(yī)院,又一邊打電話給你?!?br />
二
聽了沈阿姨一番話,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小叔要接的人是她!
我從未見過她,但小叔所有的親戚朋友們中只有我知道小叔的心里一直有個她!
小叔既是我的親人,同時也是我的知音,在我很小的時候,小叔從部隊里下放了,我懵懂聽人說過,小叔原來是個大官,只因我祖父母是資本家和地主,因此,在反右運動中小叔被下放農(nóng)村,回到了老家。
在我的記憶里,年期時候的小叔真神氣,他身材頎長,五官周正,渾身散發(fā)出一股英俊加儒雅的氣質(zhì)。
小叔下放時帶回來一套藏青海軍呢子服大衣,還有新四軍的胸章和肩章。
這套海軍服呢大衣常被人借去作新郎的結(jié)婚新衣,新郎穿后人立馬神氣起來。但我總覺得,還是我的小叔穿起來才最神氣!
那個年代中,盡管小叔與我祖母同住在一間牛棚里,牛棚里長年散發(fā)出一股酸菜味。而且祖母經(jīng)常要接受紅衛(wèi)兵和貧下中農(nóng)的批判。但追求我小叔的大姑娘卻還是大有人在!小叔對此卻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
我常想,小叔一定是礙于自己的經(jīng)濟條件和家庭成份。
在我事業(yè)遭遇挫折時,小叔與我一席談話使我堅定了信心。小叔說:“你現(xiàn)在放棄辦廠等于前功盡棄,如果再堅持努力一下也許就成功了!須知,看到最美風(fēng)景的人一定是登上峰頂?shù)娜?。?br />
我聽了小叔一席話,堅持辦廠下來,后來果然也算事業(yè)有成。
在國家為他們這類人落實政策之時,小叔拿到了每月400元的補貼。為此,我好幾次想幫他上訪,他卻說:“國家對我們好透了。渡江戰(zhàn)役時,我們到了長江的對岸,敵人一陣機槍掃來,戰(zhàn)友們倒下一大片,我是幸存者。反右運動中,幸虧我自己要求下放,我的二個戰(zhàn)友被評為右派后,一個自殺,一個被迫害至死,我又是幸存者。至今,國家補貼我這么多錢,我應(yīng)該知足了!”
我聽了小叔一席話,感動良久。問:“小叔,您干嘛不成個家呢?何況那些姑娘都主動追求你!”
小叔沉默良久,從里邊的襯衣口袋里抖抖擻擻地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上一男一女,男的赫然就是年輕的小叔,倆人中間坐著個約五六歲的小男孩。我一看那小男孩的模樣就是小叔年輕時候的樣子,而那女的從照片上看就是身材特好且面容佼好,二根齊腰長辯子烏黑發(fā)亮,看到照片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漂亮!”
小叔嘴唇抖擻著說:“她就是我的妻子?!庇种钢∧泻⒄f:“他是我倆的兒子!”
那一刻,我簡直驚呆了,我大睜著眼說不出話來。
小叔見狀,從我手里接過照片,珍之重之地又藏進了內(nèi)衣口袋。
小叔坐得離我更近了些,看著我詢問的眼神,小叔進入了回憶:“那個時候我在上海做地下工作,她是我們房東的女兒。當時我們暗中相愛。渡江戰(zhàn)役前夕,上級命我先撒回通師大,在我離開的前晚,我們在一起了,我們都知道解放軍馬上要渡江,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小叔神情哀傷地又說:“豈知我回到長江北岸后,渡江戰(zhàn)役又隔了半年才打,渡江戰(zhàn)役剛勝利,我又被派往南京任職。稍安定,我便打聽玉涵的信息,可是,玉涵就像從世上蒸發(fā)了樣,了無信息,等我在反右斗爭中下放到上海某交通局時,才了解到,玉涵己出嫁,并嫁給了她們家原來的大師兄。我千方百計找到了玉涵。在一個僻靜的小飯館里,玉涵帶著我們的兒子來了,那孩子我一看就是我小時候的照片!玉涵一見我就哭了。孩子懂事地叫媽媽別哭,我伸手抱孩子,孩子竟一點也不認生!我趕緊安慰玉涵。玉涵哽咽著告訴了我事情的所有真相,原來我走后二個月,玉涵發(fā)覺自己懷孕了,她天天跑到長江邊向北眺望,希望奇跡發(fā)生能見到我,在五個月身孕的那個細雨蒙蒙的夜晚,跳江的玉涵被大師兄救起并在后來嫁給了大師兄,大師兄視兒子為己出。我聽后大哭!就這樣,我與玉涵倆人淚眼相看,說不盡的話喲!臨走,玉涵說:光裕,以后我們再難相見,我們一家人不如去照相館照個像,從此后你將照片帶著,權(quán)當我娘倆伴著你左右……”說到此小叔早己泣不成聲。
我聽到這樣的故事!我知道我從此再不能釋懷!
我問小叔:“難道你們從此再無聯(lián)系?”
小叔泣不成聲地說:“這邊你祖父母一直受批斗,我又差點成為右派,加上玉涵已經(jīng)成家!我還能說什么?我還能做什么?”小叔掩面抽泣了一會說:“只要她娘倆過得好就行,我還有何求?”
小叔竟有這樣的悲摧往事!難怪小叔將所有的追求者拒之門外!但我又能說什么?我又能做什么?
正是:西風(fēng)一夜剪芭蕉。倦眼經(jīng)秋耐寂寥?強把心情付濁醪。讀《離騷》,愁似湘江日夜潮。
從此后我只有視小叔如父。同時我守口如瓶!我害怕一旦消息走漏,勢必會傷害玉涵。傷害了玉涵也等于傷害了我小叔!
三
再說醫(yī)院確定小叔是腦溢血,醫(yī)師再三叮囑:“切不可讓病人情緒激動!”
于是我與侍候小叔的表兄說話做事盡量小心翼翼!并握著小叔的手,輕輕地叮囑:“有我在,小叔你盡管放心,只是隨便什么事,你不要激動。只有這樣,才有利于你身體的恢復(fù)?!?br />
小叔的手指在我的手心里動了動。我確定小叔聽到了我的話。
不說小叔在搶救室中靜靜地躺著,我與表兄小心侍候著。
且說第三天的中午,我正要到食堂打飯,忽然從外面進來一個中老年婦女,身著藏青色風(fēng)衣,眉目清秀,我一愣,心想:這女人我在哪里見過的!正愣神間,卻見那女人徑直朝小叔走去!她手扶床沿,嘴唇抖擻著輕喚:“光裕,光裕!”
這時,我猛然想起,她就是我的——想到此我情不自禁地喚出:“你是玉涵嬸嬸!”又說:“嬸嬸,小叔不能激動的?!?br />
玉涵說:“我知道的?!彼较骂^,在小叔耳邊說:“光裕,你萬萬不可激動,我等你醒來。這一次你可千萬別再丟下我了!”小叔口眼緊閉,臉上毫無表情。我心里很害怕。醫(yī)師曾告訴我,小叔腦子里的血若能在靜臥中被自身吸收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反過來就兇險萬分!
我拉了玉涵嬸嬸在外面將好多事情說了,小嬸嬸聽了禁不住又是哭又是笑的!
入夜,玉涵小嬸嬸堅持守在小叔病房里,她挨著床沿,緊抓著小叔的手一動不動地盯著小叔。
當走廊里人們泡開水的聲音將我吵醒,我才翻身坐起。一看小嬸嬸,我驚呆了,只見小嬸嬸像座雕像似的坐在小叔床邊,只一夜的功夫,昨日那個面容仍佼好的婦人,今日卻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雙目失神!
要不是這兩天躡手躡腳慣了,我真會大呼失聲,兀是這樣,我仍忍不住雙眼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