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紅塵】香水(小說)
一
我的故事從哪說起呢?
我看啊,還是從外國一個作家叫聚斯金德寫的《香水》開始吧。小說中的那個格雷諾耶多么像我的同學姚啟明啊。我知道這部小說,還是在二十年代末期,算起來也就是在一九九九年的秋季。
一天,已經(jīng)是入秋了,天氣開始漸漸有了些寒意。那時候,我在大學上學,那天我躺在寢室內(nèi),正在看書,同學姚啟明走了進來,他手里拿著一本書。在大學,手里拿著書太正常了。只要你走在校園的小道上,隨處都能看到同學們拿著厚厚的書本,有些人坐在石頭墩上看書。大學,那可是個青春洋溢的地方,那里有我們很多夢想。
姚啟明來到我床前坐在床邊上,將手里的書遞給我問我看過這本書沒有。我放下手里的專業(yè)課本,拿起他遞過來的書,瞄了一眼,就看到書封面上寫著《香水》下面還有一行字。猛地,我還當他拿的是一本有關(guān)香水的專業(yè)書。我告訴姚啟明說我看這種書有什么用。和我專業(yè)不對口。
姚啟明撇了撇嘴說你沒搞錯吧,這是一本小說。不是如何去制造香水的。我對姚啟明說我對小說沒興趣。我是很少看這類書籍的。姚啟明好像有些失望,他對我說,我不是讓你一定要看這本書。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這個小說主人公格雷諾耶的鼻子簡直太像我了。我真沒想到,一個作家能創(chuàng)造出這樣的作品,而且,在現(xiàn)實中,還真有這樣的人。
我坐起身對姚啟明說,你是說小說中人物還真能和現(xiàn)實中人撞車的?
姚啟明說,你忘了?我從小鼻子就能分辨出各種不同的氣味來嗎?你們不都說我的鼻子是和狗鼻子一樣嘛。
同學姚啟明說的這一點我當然不可能忘記了。
姚啟明的鼻子的確是與眾不同。
送走了姚啟明,我放下手中的專業(yè)書,又用了兩天功夫看完了聚斯金德寫的這本小說《香水》。我在想,姚啟明讓我看這本書是想對我證明什么呢?或許他什么都不想證明,只是想告訴我這個世界上還真有小說家描寫出的那類人物。我猜測不到,在姚啟明看了這本書后有什么感想,當然了,我知道姚啟明不會像小說中那個格雷諾耶那般殘忍,為了制造香水,去殘害幾十個美麗姑娘。
不用說我對香水味一點都不反感,甚至很喜歡,我特別喜歡那些窈窕女生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股淡淡的香水味。一個姑娘從我身邊飄過,從她身上涌進我鼻息間的香水味,總是能令我內(nèi)心一震。雖然我對各種香水知識十分匱乏,但我還是喜歡聞散發(fā)在空間的那些清香氣息。
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地說姚啟明絕不會象小說中那個格雷諾耶那般,提煉出香水來控制他面臨的社會,控制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姚啟明還不至于會瘋狂到那種地步。即使是他鼻子很靈敏,我認為也不至于會像那個主人公一樣吧,能分辨出多種氣息。我甚至覺得姚啟明的敏感鼻子是他幻覺出來的。
究竟是不是姚啟明幻覺出來暫且不說,有一點我知道,他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和香水有很大關(guān)系??梢赃@么說吧,是香水刺激了他整個神經(jīng),所以他才對香水特別敏感。
到底是什么經(jīng)歷,諸位猜猜?
或許諸位首先要猜想的,一定是和姑娘有關(guān),甚至會猜想姚啟明很可能是因為,某個姑娘刺激了他,而且這位姑娘還很喜歡涂抹香水。如果諸位這么去猜想,肯定是錯了。是什么刺激了姚啟明呢?我為什么又知道他的經(jīng)歷的呢?
怎么說是同學呢?我和姚啟明這種同學可不是到了學校以后才認識的。我們從小就在一起住著,兩家相隔不太遠,不到一百米。從穿開襠褲時就在一起玩尿泥了。鑒于這樣的關(guān)系,雙方家庭有點什么稍微大點的事情,左鄰右舍的,怎么會不知道呢?
哎對了,姚啟明所受的刺激是從小烙下的。
二
要是說起我和姚啟明當年住的家屬院,估計七十年代出生的人還能有記憶。到了八十年代出生的人,有些恐怕就不會有那種記憶了。因為那個時候城市建設(shè)規(guī)劃,像五十年代蓋的房子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拆遷。到了現(xiàn)在,很多小巷和有點歷史的胡同都已經(jīng)不復存在,現(xiàn)在滿眼望去,都是高樓大廈。城市在擴建,可頭上的天空在縮小。
我們當年同父母住的那個胡同叫柳樹胡同。因胡同前有一顆碩大的柳樹而得名。至于為什么在胡同口會冒出一顆柳樹,我在這里就不啰嗦了。因為那些和我的故事沒關(guān)系,而且那些故事也是從長輩那里聽來的,很多都帶有演義成分,當不得真。要不然怎么說是故事呢?
當我們那里的孩子們,還流著鼻涕嗷嗷叫著去上小學時候,正好趕上了改革開放。在我們眼里的那些大人們之間,自然就發(fā)生了很多新奇的事件。
比如某某家人辭職下海,某某成了倒爺,整天介的在外面瘋跑,連家都不著,再次看到時,已經(jīng)是鳥槍換炮了。再比如,某人有了錢了,從外面領(lǐng)回來一個年輕漂亮女人,家里那個黃臉婆就橫豎看不上眼了。
要說起來,姚啟明家庭變故很類似我后面說的第二種情況。但又不全是。姚啟明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工人。瘦筋筋的往那里一站,很像是沒有樹杈的樹干。而姚啟明母親,卻是我們那一帶的美人坯。
那時節(jié)剛開始時興喇叭筒褲子,姚啟明母親那條喇叭筒褲子,據(jù)居民們說,足足有一尺長。小蠻腰,大波浪頭發(fā),幾寸高跟皮鞋,走起路來,在很遠就能聽到,咯噔咯噔地響。那時候有些年紀的老人實在是看不上這位時髦女郎的模樣,都說整個世界是裝不下她了。世界裝下裝不下,反正我們那個寒酸家屬院是裝不下她了。
家屬院那條通向姚啟明家的小路是柏油鋪就的,到了天氣炎熱時,姚啟明母親小硬幣似的鞋跟能將柏油路面踩出一個個坑來。
形勢成就了一些人。反正按照老年人的說法,雞窩里出來鳳凰是不可能再回到雞窩里去了的。在我很原始的記憶里,姚啟明母親只要從胡同走過,幾乎半個胡同內(nèi)都會飄著那種淡淡香味。時常也能聽到幾個男子的口哨聲。
終于那只在我們家屬院里飛來飛去的鳳凰,在一個黃昏時飛走了,丟下了姚啟明父子兩人。離婚沒離婚不知道,反正類似私奔性質(zhì)。對于姚啟明家發(fā)生的這種突發(fā)事件,居民們都說,即使是用腳趾頭去想,也是必然會發(fā)生的。
難道姚啟明父親從開始就一點都沒察覺?居民之間都這么私下問道。本來嘛,眾多年輕點的女人看到姚啟明母親那般模樣,內(nèi)心早就生滿了嫉妒。在她們嘴里,那個女人就是個狐貍精。正好女人私奔了,就成了姚家笑柄。
當然了,這次事件,也同樣給那些家庭有些姿色老婆的男人們一個警示。
我們一群玩尿泥長大的伙伴倒是不會笑話姚啟明,我們都覺得他很可伶,突然一個晚上就沒了母親,不是死了,而是留下一縷香氣跟著另一個男人走了。在我們看來,這件事簡直太荒唐了吧。
姚啟明對香水多少是仇恨的。我總體感覺,他的這種恨意在讓香水包裹之中慢慢膨脹。直到了后來,我見到這位同學還在想,如果他內(nèi)心隱藏了的那種恨繼續(xù)膨脹下去,他會不會成了一種變態(tài)人?就像香水小說里的那個格雷諾耶?
姚啟明對香水的反感過于偏執(zhí)。有這么一件小事很值得一提。那是我在大學期間發(fā)生的事,有一天,在我印象里應該是初春時節(jié),天氣還沒有那么熱,校園內(nèi)種的龍爪槐已經(jīng)開始冒出翠綠樹芽。走在樹下,能聞到淡淡青翠的氣息。這種氣息很令人陶醉。來到這所大學,只有我和姚啟明是同鄉(xiāng),對于他家庭發(fā)生的那些變故,也只有我自己知道,在他面前我是絕對不會提起那些舊事來的。那天我?guī)е趯W校談的女友,和姚啟明約定了到外面吃飯。從小就是同學,這種事我當然不會瞞著他。
來到校外一個小飯店,坐在飯桌前,點好了菜我就和女友有說有笑地等著姚啟明的到來。沒多大功夫,從窗戶我看到了姚啟明匆匆趕來了。他笑著走到了我們跟前,在我和女友對面坐定,突然他抽動了幾下鼻子,緊接著他眉毛皺起來。我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他一準是聞到了從我女友身上傳出來的香水味。我的心一下提了起來,我很害怕他會在我女友面前做出什么令我尷尬的事情來。
還好,直到我們吃完飯分手,他都是鎮(zhèn)定自若表現(xiàn)得很紳士。
那是黃昏,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我看著姚啟明走遠了的背影搖了搖頭。湛藍的天空有些昏暗了,高空有一坨胖嘟嘟的白云正在緩慢地游動。女友拉著我的胳膊低聲問我說,怎么看你同學有些不高興的樣子?我對女友說,他就是這個樣子,內(nèi)心有點事情總是首先表現(xiàn)在臉上,其實他沒事。
等我晚上回到寢室門口,就看到姚啟明站在門口等著我。他對我說你那個女友身上涂抹的香水和我母親當年涂抹的味道是一樣的。這種女人你怎么能和她好?
我說現(xiàn)在哪個女人不抹香水?我還是很喜歡香水味道的。姚啟明動動嘴唇似乎想對我說什么,可他終究沒說出口。我也不想過多在這個問題上和他糾結(jié),我輕描淡寫地說老兄你應該放正你的審美觀才對。
我知道姚啟明對那些喜好打扮的女子總是嗤之以鼻,投過去的眼神都是怪怪的。對他的這種偏執(zhí)我也頗有微詞,但我不愿去揭他內(nèi)心深處那塊傷疤。他曾經(jīng)對我說過,他找女友一個起碼條件就是不能涂抹香水,最好是不打扮??稍谖铱磥?,他的這些條件,要么對方是對化妝品過敏,要么是審美觀有問題?,F(xiàn)在的女人,還有誰不知道去修飾自己儀表的呢?
對他說這些沒用。
三
姚啟明遺傳了他父母的基因,長得高高掛掛,兩條長腿,個子有一米八。姚啟明父親雖然有些瘦,可貌相上是跳不出毛病來的。有句俗話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可姚啟明父親絕不是一坨牛糞。性格上就是有些木訥,不愛說話,雖然長得有膜有樣,在廠子里卻并沒有什么緋聞。抑或是在工廠車間里待得時間長了,人也就變得機械的緣故?
在八十年代前后那一段時間里,在工廠工作的工人福利待遇基本上都要比在事業(yè)單位要好得多。所以有很多人在這種時候并不是很想進事業(yè)單位的。最起碼在工廠效益好的時候,廠子里是可以分配到住房的。盡管房子很簡陋,可對于那時候的人來說,已經(jīng)很不錯了。也許就是因為姚啟明父親年輕時長的帥,所以,當有人給他介紹了姚啟明母親時,女方一眼就看上了這個男子。
接下來就是結(jié)婚生子,可誰也沒想到后來的形勢會突變。社會形勢的突變,也導致了姚啟明家庭環(huán)境的突變。這是誰也始料不及的事情。
有人說子女智商大多都是隨母親,這點似乎沒什么錯。姚啟明母親在智商上也算是人精。姚啟明會長,專長父母長處。姚啟明小時候就是個人見人愛的孩子。這讓我們那一帶的孩子多少有些嫉妒的成分。
姚老爹對自己老婆跟著別人走這件事怎么看?
姚老爹蹲在自己家門口猛地吸了幾顆煙,又狠狠將煙蒂摔在地上對朋友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吧。誰讓咱養(yǎng)不起人家呢?
姚啟明受刺激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他恨母親,他甚至不叫母親,而是說那個女人。盡管到了后來,姚啟明母親又被人拋棄,落魄想回到從前那個家,姚啟明都沒有給母親一個好臉看。
大學畢業(yè),我和姚啟明都回到了我們這個四線城市。由于我們上的是醫(yī)科大學,回到了本市,姚啟明應聘到了我們市里最好醫(yī)院,第一人民醫(yī)院,而我從小就對警察很仰慕,經(jīng)過國考,我進了公安局當了一名法醫(yī)。
本來國考時,我就對姚啟明說,按照我們的學習成績,進到公安局是沒問題,可姚啟明對我說,他可不想一天到晚和死人打交道。我說你們醫(yī)生不也要和死人打交道?姚啟明說醫(yī)院里死去的人和那些被害了死去的人不一樣。他倒是勸我和他一起到醫(yī)院工作。真的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啊。我最后還是拒絕了他的勸告進了公安局當了法醫(yī)。
說實話,當了法醫(yī)我就有些后悔了。剛分到法醫(yī)技術(shù)大隊,我就接觸了幾起血案,那個殘忍,是我在學校沒有碰到過的。雖然我們也上人體解剖課,畢竟和我在大隊接觸的尸體不可相提并論。那幾天,我一點食欲都沒有,端起碗就很自然想起了在現(xiàn)場看到的情景。開始,父母還認為我是生病了。但我也不能告訴他們我所見到的場景,那樣也會影響他們的食欲。
不過后來我慢慢也就習慣了。按照老法醫(yī)的話說,接觸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
我們法醫(yī)技術(shù)隊在第一人民醫(yī)院設(shè)立了一個法醫(yī)門診,主要任務(wù)就是給那些受害人鑒定傷情。我們大隊人員不多,基本上那些法醫(yī)都比我資格老,我平時除了出現(xiàn)場勘察外,還有一項任務(wù)就是有基層單位要鑒定一些人傷情,我就到法醫(yī)門診為他們做鑒定。姚啟明在外科,這樣一來,我們接觸就多點。
那天我剛送走一位鑒定傷情的受害者,姚啟明就來到我辦公地點。進了門,給我上了一顆煙,我們兩個坐在椅子上閑聊。他對我說,張霄,我看你還是辭去法醫(yī)那份工作,到我們醫(yī)院來吧。我們這里待遇要比你當法醫(yī)好得多了。
我吐出一團煙霧對他說,我覺得我這行很不錯,在某些時候很有成就感。
姚啟明有些疑惑地問,不會吧,你整天拿著手術(shù)刀和死人解剖,哪來的成就感?我們醫(yī)生才有成就感呢。比如說吧,一個快不行的人,在我手里活過來了,你看看病人家屬看我們的眼神都是感激。你說你成就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