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搖 錢 樹(小說)
回家大人打,學校老師打,遭秧的是那兩個孩子。
“兄弟,不是我這做房東的說你,你也夠狠心的,咋忍心那樣打孩子?皮褲帶抽人,我小時候也領教過,往死里疼?!?br />
房東接著說:“你看你那兩個孩子都十一歲了,嚴重缺乏營養(yǎng),瘦瘦的,矮矮的,臉黃蠟黃蠟的,還不看見可憐?能怪孩子嗎?能不補課嗎?唉,這年頭學生是老師的搖錢樹哪!”
滿貴也真是有些后悔了。他自己罵自己,真是心瘋了。“一大早哪有這樣打兒子的?”他看了看表,七點四十分,學校已打預備鈴了,他快步走出街口,望望兩個兒子還在不在路上走著——別遲到了,遭罰款,別走太匆忙碰到車上……
大寶和二寶是雙胞胎,一前一后急急地走著,一路哭著,不時地用手揉揉眼,一雙疲憊的眼睛像大熊貓的黑眼圈。
二寶的腿有點拐,滿貴看得清,他的心猛地生疼,像刀刺了一下。
二寶真的拐了,那是自己用力太猛,第一皮帶抽到娃小腿上所致。漸漸地,兩個兒子從他的視線里模糊了,變成了兩個小黑點進校了。
此刻,他的心里像灌滿了鉛一樣重——足有百斤千斤萬斤般沉重。
八點的鐘聲敲響了。還不算遲,“搖錢樹”進校了,滿貴這才放心了。他慚愧地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他媽的那些煤老板、大款的兒子才是老師的的搖錢樹,你窮滿貴的兒子能稱得上嗎?只是搖錢樹上的一個不起眼的小枝葉。”
回到那間破屋里,滿貴像泄了氣的皮球,蔫頭耷腦地窩在了炕上的墻角里,沮喪、晦氣兜頭籠罩著他。男人似乎有個習慣,在最煩惱時總要抽支悶煙,或喝杯解愁酒。他把那只粗糙的手拿起來,橫在胸前正要伸進衣兜里掏煙,忽又停住了。自己扇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賊骨頭不是戒煙了嗎?又要抽,還想抽,這年頭物價猛漲,有你抽煙的份嗎?三個孩子的補習費還沒有著落呢。
酒!他像找到工作似的興奮了一瞬,柜臺上放著不知何時剩下的二兩鳥酒。他趕緊跳下地,揭開瓶蓋,瓶底朝天,咕咚咚來了個精光。
人在最傷感時容易懷舊,特別是那些輝煌的、波瀾壯闊的、引以為豪的事兒,總會在你的腦海里翻來滾去……
滿貴又看到了那一群光滑圓潤、活潑可愛的小豬仔,還有那一頭門扇大的母豬。那些年喲,村里人稱他的母豬是“搖錢樹”。
那一年滿貴被鄉(xiāng)里評為貧困戶,鄉(xiāng)政府給了他家兩頭小豬仔,一公一母。公仔與母豬結(jié)為夫妻,養(yǎng)兒育女。
母壯兒肥,小豬仔生下來身體健壯,黑的,白的,一生就是十多頭。不用愁賣不出去!還沒滿月,左鄰右舍的人,將五顏六色的繩子就拴到小豬仔脖子上做下了記號。這叫啥?這叫搶購。
兩口子,雖然辛苦些,可一年下來兩窩豬仔純收入也有一萬多元。
女兒升初中,兩兒子上學,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是普天之下做父母的共同心愿。沒法子,打亂生活程序,趕時髦,從村里挪窩——進城。
聽說城里念書有了好政策-----“兩免一補”,滿貴算是趕上了,但錢仍然不少收,讓他愁悶。后來他又聽一起打工的人說,“兩免”是免早晚自習,“一補”是老師補課。起先他還搞不清楚,但是后來清楚了。
大寶和二寶在同一個班里,長得一模一樣,穿衣戴帽都是一個樣的。雙胞胎嘛,就這打扮樣!外人很難認清哪個是老大,哪個是老二。但母親認得,老師也能記得。
二寶比大寶機靈、頑皮、膽大,學習比大寶用功。王老師第一次打二寶是這樣的:二年級上學期,老師在黑板上抄了一首兒歌,讓同學們抄寫下來回家背熟,明天檢查。
二寶站起來伸長脖子望著黑板,黑板反光,他用手打著日罩,那消瘦的瓜子臉,精靈的大眼睛,活像孫悟空觀山。
“富慧,你出啥風頭?別人坐著,你為啥上課時間站起來?”老師邊罵,邊走過來摔了一教鞭。
二寶不甘示弱:“老師,我看不見黑板,個子小坐到最后排。”
“照同學的本子抄,上課時別站起來?!?br />
“哥,你抄下沒有?”
大寶沒站也沒坐,是雙膝跪到了凳子上,他比弟弟前一排,也看不見黑板,膝蓋幾乎起了老繭。王老師從那次開始辯清了富智是老大、富慧是老二,仔細看看還有點不同的長相,老大眉梢有個小黑點,學習成績不錯,上課時總在黑壓壓的一百多學生中愛舉手,瘦瘦的小手舉得老高,有時舉困了左手換右手。
這天,班主任王老師也是這樣講的:“同學們,誰愿意禮拜日去老師家補課?請舉手!”
話音剛落,大寶和二寶不約而同地率先舉手,教室里陸續(xù)舉起了手,像冬日里天空的星星稀稀拉拉。
王老師似乎對這兩個雙胞胎有點刮目相看,邁著悠悠的步伐走到了后排,“富智、富慧,你們兄弟倆今天表現(xiàn)良好,學習也有所進步,下學期給你們調(diào)座位?!?br />
兄弟倆興奮了好幾天,沒補課的同學受到老師的批評并且罰站。
可是,課補了,錢花了,座位始終沒調(diào)。
補課的同學,老師不讓穿校服,不能背書包。書是老師給另發(fā)的課外書,另收錢的。補了兩半天,也就是一整天,停了。老師宣布暫停:“學校、教委查呢,過了幾天看看風聲。”
“沙塵暴”不會長久襲擊北方小城,一陣過去四平八穩(wěn)。老師同學又集中到了一起補課了,小心翼翼的,偷偷摸摸的?!暗叵卤C芄ぷ鳌睕]能持久幾天,總共也就多則十半天五整天,少則六半天三整天。每人交費200元。
滿貴全家人不痛快。
二寶罵老師騙人騙錢,補啥課呢?哥哥罵弟弟瞎說啥呢?老師怕查呢,你不想調(diào)座位了?
老師給同學調(diào)座位一般在中秋節(jié)后,有錢的家長要領孩子去看望老師,有送錢的(幾千元的,幾百元的不等),有送卡的,送吃喝“補品”的。這些孩子是老師特殊照顧的對象。
滿貴是打工仔、挖煤工人、三塊黑石頭夾著一塊肉,五口之家一人掙錢,地不種,牲不養(yǎng),住到那條親石板街上,房租和物價相應膨脹。兩個月煤礦停產(chǎn),分文未收,老本吃盡,看望老師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只好委屈兩個兒子,看不見黑板悄悄跪著吧!
想到這里,滿貴的眼里憋滿了淚水。他罵自己太無能,三十大幾的男人,正在精兵強將之時,自從搬到小城里光景卻是一天天糟糕了!
前些日子剛開學不久,老師又讓孩子們買課外書。叫什么《沖刺100分》,不買吧,老師每天布置作業(yè)就在這書上面;買吧,姐弟三個又得一百多元錢,常常愁得兩口子睡不著覺,吃不下飯。
借嘛,開口求人難不說,滿貴是個怕欠饑荒的。再說,現(xiàn)在借錢除非高利貸,有錢人家還得把你掂又掂,生怕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他沒別的本事,出來打工就是爬煤窯,煤礦停了,有時蹬三輪車。環(huán)城車滿街跑,誰愿意坐,杯水車薪,難以擺脫缺錢的困境。
“無論如何,孩子們買課外書的事,我滿貴砸鍋賣鐵也得陪上眾人。”
他和妻子商量,賣了一袋準備換油的胡麻,跑到新華書店向售貸員買書。他跑了幾家才打聽到,別的地方買上不算,只能在老師指定的書店買。
滿貴馬不停蹄地跑到了指定書店。二十七元錢薄薄的一本,兩本五十四元一出手,左看右看和別的書店的內(nèi)容、封面都一樣。只是---服務到家了,提前裝到了塑料袋里,價格比其它店多八元。
買書的家長絡繹不絕,滿貴鱉著一肚子氣跑去質(zhì)問老板:“你賣的書為啥比別的書店貴八元?紙質(zhì)又這么差?”
老板沒好氣地答道:“我是受人之托,這這個價,你愛買不買?!?br />
大哥,日本人吃高梁面---沒法。一個家長拍拍滿貴的肩膀說,他似乎聽出了弦外之音,怏怏地回家了。
沒過幾天,學校又檢查了,是上邊來的,這天年就搞形式。大寶和二寶五十四元的書不見了,全班都不見了。咋回事?老師收走了,怕查住了。
二寶說:“同學說,老師賣廢紙了。”
看來房東的話是有經(jīng)驗的,孩子們真是老師的搖錢樹。
窮家難當,夫妻易吵嘴,三個孩子跟著受罪。學校又補習了,同學們星星點點地瘵手。母親提前說過,女兒鳳鳳年級大了,補就補吧!大寶和二寶今年不補了,三兩天收二百多元錢。
可班里今年齊整得很,小手都舉了起來。同學們不知是怕批評還是怕罰站,下課時說不補的同學也勉強舉了手。
二寶回到家里替哥哥說話了:“爹,人家全班同學都補課了,我們也舉手了。”
“補課?那是瞎哄錢。狗日的,老子是印錢的?”滿貴把氣撒到兩個兒子的身上,攬起皮帶就是個狠狠地抽打……
老婆出去借錢了。滿貴喝了二兩酒,窩在灶墻角不知不覺“進入”了夢想中……他終于動搖了,想通了,還是把孩子們安排到新農(nóng)村寄宿制學校吧!城里的書咱們念不起了。
好大好大的一片空地,轉(zhuǎn)眼間,一排排嶄新的平房拔地而起,墻壁上隨處可見的醒目的大字:攜手共建小康村,脫貧致富建家園。
他又看到了他那一群群光滑圓壯的小豬仔,他成了養(yǎng)豬專業(yè)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