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無客歸來
　　
　　 光陰疊加。我們，各自走進(jìn)宿命的局。
　　 一些紅粉被新綠替代
　　 一些擊落的花瓣，粉碎的骨骼里，美好，蟄伏如初。
　　 只要一陣風(fēng)
　　 只要風(fēng)的遷怒，這一生就如墜入石縫的棗仁
　　 我們，無需質(zhì)問——
　　
　　 此夜。
　　 當(dāng)是來自客鄉(xiāng)的雨水，任五月的洪荒傾覆天地
　　 四海，九州。無一逃脫
　　 譬如迷途中撲閃的白蝴蝶，體內(nèi)跑出沉重的吶喊
　　 譬如，取經(jīng)長路橫生的錯念與偏執(zhí)
　　 沒有一個，沒有一個源自故鄉(xiāng)
　　
　　 多少不諳世事的孩童，在雨夜慘遭驚嚇
　　 多少桃花，緘默，流血
　　 忍著，對愛人吐出最后一個字符
　　
　　 枯萎，沉悶的聲音向八個方向奔去
　　 試圖與這漂泊的命運(yùn)決裂
　　 新生，微卷的葉，臨著風(fēng)雨，如魔亂舞
　　 鋪開舊歷
　　 一只晚歸鳥，馱著舊傷。潛進(jìn)夏陽深處
　　
　　 ◎旅途
　　
　　 十二月末，飛雪篡奪所有色彩
　　 烏鴉，污水還有黑色的夜，重新證明清白
　　 北國，荒柴橫尸滿山
　　 南國，寒冰冷風(fēng)，故人匿跡
　　
　　 這世界，空蕩蕩的
　　 風(fēng)聲往來，這山響透那山
　　 倉皇掉落的松果，來不及告白的楓葉
　　 落在我右腳，最薄情的地方
　　
　　 暮色綺麗，我想把孤獨(dú)告訴一個僧人
　　 我漂泊，并如此為歲月賣命
　　 我游蕩在別人的故鄉(xiāng)，別人又模仿著我
　　 永不達(dá)岸
　　
　　 羈旅，是游子，浪子，小孩子的羈旅
　　 若從一個無邊空闊的原野望去
　　 這冬天，不止我一個——
　　 隨心所欲，瀟灑半生的人
　　
　　 ◎回鄉(xiāng)書
　　
　　 庭前的榕樹，枝節(jié)橫生
　　 多年后的故里——
　　 牲畜體胖著，也整齊了許多
　　 半夏，弄丟了幾聲蛙鳴，蟬啼
　　 子夜失聲
　　
　　 陳舊的木柜，和缺腳的方椅
　　 各安天命
　　 談?wù)摾绺c器械，所有的抗衡似乎無效
　　
　　 稻草人倒了，在灌滿農(nóng)藥的麥田嗚咽
　　 牛羊不敢決定一株草的高度
　　 再美的山巒，都不再被提及
　　
　　 鄰里人家，孩子般照料的水田
　　 抽離新生的汁液，房建，或者擱置
　　 歲月挑釁泥墻，故鄉(xiāng)的雨水圓寂一方
　　 方圓九里，野草瘋長
　　 仿佛一種文明，逼退另一種
　　
　　 ◎鄉(xiāng)野
　　
　　 稻草被描述成火焰
　　 秋日下燃燒，與暮色天然呼應(yīng)
　　
　　 鄉(xiāng)村的夜，燭火不主動明亮
　　 各家人都數(shù)著自家的星星
　　 入夜后薄薄的油紙糊過的木窗
　　 都關(guān)著——
　　 小小的，不可說的秘密
　　
　　 瓜果在變成種子前，都懼怕黑色的鳥
　　 夏葉和婦人干渴，饑餓
　　 甚至，耗一整個夏去喧嘩與忙碌
　　 然后學(xué)著疲憊了一生的老牛
　　 安于天命，不定時謝幕
　　
　　 七月的野，蟋蟀窸窣，青蛙爬上枯荷
　　 群山高調(diào)子聳起自己的孤獨(dú)
　　 風(fēng)啊風(fēng)輕輕過，忽然就摔倒在村口
　　
　　 ◎清醒
　　
　　 無非用割補(bǔ)法填充缺陷，偽飾成熟
　　 之后可以變可愛，但必須疼痛
　　
　　 只要想起初遇那天
　　 思想不自然抗拒，卻沒能抵住誘惑與浪漫
　　 疼痛就布滿全身
　　
　　 多久了，多久了依然熱淚盈眶
　　 燈紅酒綠里，如往昔
　　 一次次遞交出自己
　　
　　 ◎愛著
　　
　　 把十八歲的花朵，從春天的海岸拎出
　　 動聽誓言依舊讓人欲拒還迎
　　
　　 婚后多年
　　 貧窮，困惑和磨難下，我忘了愛你
　　 忘了何時開始厭倦你的蒼容
　　 何時不再輕吻和重復(fù)年輕人的浪漫
　　 忘了常人都需要的攙扶
　　
　　 忘了何時，悄悄藏下一個別人
　　
　　 她身上有你倩影，年輕時沖著我笑
　　 那樣好看的笑，是到昨天都還愛著的
　　
　　 ◎秋天
　　
　　 攤開舊茶，加入菊花與玫瑰
　　 不去想花語，已經(jīng)足夠浪漫
　　
　　 足夠一朵花，抵達(dá)來年春天
　　 足夠一只燕子掠過秋天的水面，邂逅新歡
　　 足夠一蟲一蟻客死他鄉(xiāng)前，安然回鄉(xiāng)
　　
　　 此時，坐在門前搖晃的椅
　　 賞秋色空濛，山青云白
　　 順便對著遠(yuǎn)處望眼欲穿，像是在等你
　　 一說到等你，就足夠興奮好幾個早晨
　　
　　 這個九月，我愛你時
　　 連同荒草，山海，遠(yuǎn)舟和不歸人
　　 一同愛了
　　
　　 ◎中年
　　
　　 到這里，人生已是失語
　　 該表達(dá)早已表達(dá)，該愛的早已愛到透徹
　　
　　 情書褶皺，言辭之外更有內(nèi)容
　　 比如洗衣做飯，睡覺
　　 給子孫們講一些幼時自己也不聽的道理
　　 再走街訪友，聽稀疏溢美之詞
　　
　　 倦怠于生活的人，禁不住一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
　　 背上月色如背上砒霜
　　 照亮一個曾經(jīng)，也困住一個曾經(jīng)
　　
　　 誰對著群山就像對著自己
　　 誰就如你一般，暮色般凄婉
　　
　　 ◎曼珠沙華
　　
　　 兩疊厚度開在隔離的閨房
　　 今天的雨認(rèn)真了節(jié)奏
　　 妝容瘦了
　　 花蕊藏起鵝黃的甜蜜
　　 蝴蝶蹁躚解剖重復(fù)的心思
　　
　　 漂流的時候泊回去
　　 再看一眼枝椏構(gòu)造
　　 我忍住折斷山脈展開江河
　　 舉起的山谷供你躲避風(fēng)沙
　　 可你不能遠(yuǎn)離我對折的心情
　　
　　 像我這樣劃行吻風(fēng)逐浪
　　 白云紋進(jìn)心府盛夏假裝思春
　　 你愿對誰拋撒思慕如網(wǎng)
　　 途徑的人兒依然虛度時光
　　 痛斥最后一個太陽過分熱情
　　
　　 一葉一花亭亭地潑血皺縮
　　 燃燒山澗
　　 我把情話刺進(jìn)山脊
　　
　　 ◎寺宇尋花
　　
　　 一些花只靜靜開，從紅塵逃到古寺
　　 走入一口井，走入經(jīng)書的折痕
　　 誦經(jīng)人只讀最瑩白的那一粒
　　
　　 掌心長養(yǎng)的敝帚被冬天消瘦
　　 這時攥在手里大小剛好
　　 清掃石階上的瑞雪
　　 一朵朵緣著手勢第二次開放
　　 掃帚末端飛旋
　　 若問她該會作答
　　 瓣瓣白梅囚渡花冢真似安好
　　
　　 若不問
　　 僧侶的最后一寸目光
　　 也會刺穿飛雪皎白，看破冰凌下墜時
　　 轉(zhuǎn)身撫落那只蹣跚的花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