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紅塵】母豬翻圈了(小說)
一大早,臭婆娘和胡大嘴吵起來了,針尖對麥芒,各不相讓。
劉溝村的山坳剛泛著魚肚白,酣睡的山里人還沉浸入夢鄉(xiāng),溝底河流的吵架聲打斷了他們的夢鄉(xiāng)。他們都嘟噥著,嘀咕著,發(fā)著牢騷。
沒有球事兒干的女人,杠了一輩子,黃土埋到脖子了還杠。
要杠到閻王爺那兒去杠,別在陽間成天杠。
這妯娌倆兒,一輩子一口氣不和,這幾天又杠得兇,家要敗,出妖怪。
這叫習(xí)慣成自然,三天不吵不杠,牙幫子癢得慌。
要吵要杠也得找個時間,這大清早的天沒亮。
改天找大牛、二虎說說,搞個杠吵比賽,誰吵杠贏了發(fā)個獎。
這法子說到心口窩兒了,坪村人都去當(dāng)判官,杠吵贏了是大嫂,杠吵輸了是王八癟三龜孫子,一山難容二虎……
坪里人不管是老倆口,還是小倆口,在枕頭邊上嚼著耳根子,嚼著嚼著,他們又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這杠吵只是他們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杠吵聲仍在繼續(xù)。
哪兒來的瞎母豬?眼睛瞎實了,沒縫兒了,沒見著老娘在洗菜嗎?
哪兒來的瞎母狗?胡咧個雞巴,嘴巴長屁眼上了,胡亂放臭屁。
誰個放臭屁?臭婆娘臭了一條溝,害不害臊。
好意思說別人,胡家?guī)X跑過來的破鞋,糟蹋了我們劉溝村里的路,一路的臊味兒。
我是胡家?guī)X的破鞋,你是胡家?guī)X發(fā)騷的母豬,一路“跑花”(俗語母豬發(fā)情)過來的,還臭了坪村的一條溝,哎喲,這臭氣沖鼻子。
這兩女人吵架還真有一套,一個會跺腳,一個會舞爪,聲音之大,如炸雷般刺耳。
說起這妯娌倆兒,或許是天生的冤家。
臭婆娘是胡桂花到劉溝后叫出的外號,年輕的她生得苗條,身上溢滿了桂花般的香氣,是胡家?guī)X的一枝花,令多少嶺上的小伙子窮追不舍。胡家?guī)X是個啥地方?不通路,不通電,土墻石板屋零星散落在半山腰上,是個鳥不拉屎、鬼不下蛋的窮地方。她對那些整天攆著她屁股跑的嶺上小伙子不屑一顧,心氣兒高著,要嫁也要嫁到嶺外去,別留在這嶺上一輩子受窮。三十里開外的坪溝雖說是一條溝,但比較寬闊,溝底有大片的良田,至少有田種,有白花花的大米吃,不像嶺上,一年四季就是包谷糝攪紅苕,吃得身上滿是包谷和紅苕味兒。劉二虎生得不錯,虎背熊腰。那年代嫁男人就要能吃三碗飯有力氣的男人,莊稼人以土地為生,沒得力氣能行么?劉二虎的阿爹是隊長,在坪溝村跺一下腳,腳底下的土地也會顫一顫的人物。她有事兒沒事兒就往坪溝跑,一來二去,跟劉二虎混熟了,熟了就睡到了劉二虎的床上不走了。這傷風(fēng)敗俗的事兒,在嶺上和坪村傳播了好長一段時間,都說養(yǎng)女賺錢貨,她阿爹阿娘沒撈著一分錢,氣得翻白眼,閨女都上了人家的床上,生米做成了熟飯,他們能咋樣?好在女兒嫁的地方不錯,氣也消了。爹娘不就是圖個子女過得好嗎?計較那么多干啥?
胡桂花勤勞能干,劉二虎有一身好力氣,兩人齊心協(xié)力,小日子過得風(fēng)生云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坪溝人都去了坪溝外打工去了,那些良田有些荒廢,有的栽了樹。她家的一畝三分田打理得棉被般平整、柔軟。她沒再種稻子,靠肩杠背駝的勞作太辛苦了,一田的稻子抵不得坪溝外的幾天工錢,更抵不上她的一頭豬崽錢。她喂了兩頭母豬,專下豬崽。豬崽要想長得壯實,全靠吃黑豆,她的一畝三分田全種上了黑豆,還把毗鄰的坪溝人不種的荒廢的田開墾出來,也都種上了黑豆。施的肥全是坪溝人茅坑里的屎尿,農(nóng)家肥,肥莊稼,喂出來的豬崽壯實,豬崽長大后的豬肉吃了不生病,不能給豬崽喂催生劑,那是昧著良心賺錢。她不僅挑完自家茅坑的糞便,而且還挑完了左鄰右舍的茅坑里的糞便,從早到晚見著她的時候,都是挑糞便,弄得身上整天都是臭哄哄的,坪溝人就叫起了“臭婆娘”,娃兒們叫她“臭婆婆”,叫著叫著,就出了名。昔日香飄十里的桂花成了一身臭氣的婆娘。
你個挨千刀的胡大嘴,不得好死,五雷轟你,死在初一早上。
你個萬人剮的臭婆娘,閻王爺今個兒都不放過你,讓你吃不上過年的豆腐。
這妯娌倆兒咒人的本事還真有一套。
胡大嘴的本名胡荷花,并非本人生得荷花般出淤泥而不染婷婷玉立人見人愛,只因其兩片厚嘴唇如開放的荷花般裂開,打小的時候,就被嶺上人叫開了,叫開了就叫開了,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很不滿意嶺上這種叫法,當(dāng)她記事兒時,有人這般叫她時,她便裂開嘴罵道,你才爛嘴呢,爛到頭上長瘡腳板流膿,可是,她越罵得兇,嶺上人越叫得兇,漸漸地,嶺上人就忘了她的真名,她的名字就是胡大嘴。胡大嘴正值懷春的年齡,被嶺上的李二楞摁在包谷地里,半推半就中失了身,失了身她就糊里糊涂地成了李二楞的婆娘,新蓋茅坑三天新,剛開始處于新婚興奮期,半年過去了,這種熱情失去了溫度,柴米油鹽醋等生活鎖事兒,擾得她心里煩透了李二楞,這個整天守在家里不愿出門搞副業(yè)的家伙,好吃懶做,游手好閑,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差,眼看著堂姐胡桂花嫁到了嶺上人稱之為“天堂”的坪溝村,她心里那個嫉妒勁兒整天掛在臉上,板著個臉,對李二楞沒有好臉色,也沒有好言語,以致招來李二楞的拳腳交加,這架打得好,打到她的心骨眼上了,就鼻子一歪,跑了,跑到坪溝村的胡桂花家里癩著不走了。
劉大牛是老大,劉二虎是老二。大牛如黃牛般憨厚實誠,不如二虎奸滑。二虎娶到了胡桂花,大牛還是光棍漢一個。眼看著過了娶婆娘的年紀,山里的娃兒不像城里的娃兒,三十多歲的小伙子多得是,他們不怕娶不到婆娘,是在“千里挑一”,而山里的娃兒過了二十五,若還打著光棍,爹娘急得冒汗不說,就拿本人來說,也是急得夜夜睡不著,過了二十歲這個黃金年紀,則注定要打光棍。大牛不是沒娶婆娘,曾經(jīng)娶了個街上的婆娘柯倩倩,訂了婚,快結(jié)婚了,胡倩倩嫌他人太實誠,就一走了之。
說他怎樣的實誠呢?曾經(jīng)坪溝傳過一個大牛的“光說不做”的段子,晚上,大牛和柯倩倩在坪溝田間小路上聽蛙鳴花前月下熱戀的時候,大牛說,倩倩,我想親你一下。柯倩倩臉色緋紅,心口砰砰直跳,沒有應(yīng)承。大牛又說,倩倩,我想親你一下。柯倩倩幸福地閉上了雙眼,等待著那人生路上最美好的第一次。路邊的蟋蟀為他倆歌唱,熒火蟲繞著他倆飛來飛去,池塘里的青蛙更加興奮,鼓起脖子哇哇地叫個不停,一切都那么美好愜意??沦毁坏纳砩仙l(fā)著青春誘人的氣息,秀口饑渴,微微張開,心甘情愿地獻上她最寶貴的東西,心胸起伏得厲害,靜靜地等待著那熱烈而又銘記心底的難忘一刻。大牛再一次說,倩倩,我想親你一下??沦毁恍闹心菆F炎炎的烈火,頓時被澆了一盆冷水。她杏目怒睜,扭頭就走,很氣憤,丟下一句話:劉大牛,你就是個榆木疙瘩。
劉大牛被柯倩倩的話懵成了丈二的和尚,不著東西南北??沦毁慌芰?,悔婚了,爹娘當(dāng)然要向他過問此事。他說,爹、娘,我說親她一下,她不愿意,最后還吼罵我一句,罵我是個榆木疙瘩,你們說氣不氣?
阿爹阿娘也沒得辦法,那個年代唱得最響亮的是“廢除父母包辦婚姻,青年男女自由戀愛”。他們能將柯倩倩如何?只得搖頭嘆息,大牛啊,山里娃兒的婚姻容不得閃失,閃失了名聲,名聲就在外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兒傳千里。
劉大牛受了一些打擊,整天悶悶不樂,閉門不出,一晃二十七八了,早超過了山里光棍的年齡,長此下去,或許是閉出神經(jīng)病,得盡快給他娶個婆娘以解決他的心病。爹娘四處托媒人說媒,無奈,哪家姑娘一聽說他前一個婆娘不愿意跑了,就一口謝絕、只字不提了,看來他只有當(dāng)光棍漢的命了。后來,爹娘放低了條件,娶不到黃花大閨女,撿個寡婦也行,只要能生娃兒就行。誰知,寡婦也不是那么好撿的,哪有那么現(xiàn)成如意的?
胡大嘴的突然闖入,打破了這家人的寧靜,向胡桂花一打聽,雖說是破鞋,但沒有生娃兒,比寡婦單純,那組合家庭的日子也是不好過的,況且,大牛若真撿了個寡婦,養(yǎng)的是別人的種,他們一家人心里舒服嗎?這胡大嘴是眼前最理想中意的。一家人一撮合,沒幾天,胡大嘴和劉大牛就滾到一張床上了。胡大嘴是過來之人,諳熟男女之事,她積極主動,把劉大牛調(diào)教得服服貼貼。
李二楞及其家人也來鬧過,但強龍難壓地頭蛇,坪溝村的那方天空不是他胡家?guī)X的天空,想鬧就能鬧個底朝天的?再說了,胡桂花對李二楞的情況知根知底,打虎靠的親兄弟,當(dāng)有外侮時,家里人需團結(jié)一致,在對付李二楞鬧事兒這件事兒,她還是明辨是非的,胡大嘴是她堂妹子,加上劉二虎這層關(guān)系,她們是親上加親,她不幫著胡大嘴,難道還幫李二楞這個與自己球不相干的外人嗎?
臭婆娘,你爛心爛肝爛肺,身上爛臭了,爬滿了臭哄哄的蛆蚜子。
胡大嘴,你嘴大,呷(吃)屎喝尿,整桶糞都灌不滿你的肚子,要不要再喝點兒?我這糞桶里還有呢,娃兒拉的,挺新鮮。
去你娘的臭婆娘,你灌屎尿灌了一輩子,少扯上我。
操你娘的胡大嘴,我就是要灌足你屎尿,免得你餓了過不了奈何橋。
這妯娌倆兒吵著吵著,咋還扯上了她們的爹娘呢?難道她倆不知道她們的爹娘是誰嗎?真好笑。冰凍三尺,非一尺之寒,這妯娌倆咋鬧成這樣?
坪溝村有句俗話:親戚望得親戚好,家門盼得家門倒。這里的“親戚”主要指娘家人,“家門”主要指婆家人。不過,對付外人的時候,他們的胳膊肘子還是往內(nèi)拐,這里說的,是他們的內(nèi)部矛盾。
爹娘健在時,主持著公正,手掌手背都是肉,力爭一碗水端平,沒把小倆口分出去,阿爹劉正德在村上干事兒,全家人都威懾他,他秉著一顆公正公平的心對待每一個人,一家人在一個鍋里吃飯,一個屋檐下生活,其樂融融。隨著歲月的消逝,力不從心的劉正德已經(jīng)離開了村上。在他有生之年,他還要把一件事交辦完,就是小倆口的分家問題。娃兒大了,終歸要離巢。三間土瓦屋,逢中分成兩半,一人一間半,老倆口也是一人贍養(yǎng)一個,包括所家什錢財都分成兩半,堆放兩半的屋里,兩老人也是一樣,東西偏房各站一個。采取抽簽的方法,簽兒由他做,當(dāng)著堂屋祖宗牌位的面兒,寫了兩張簽兒:東,西。他磕頭跪拜,雙手攪勻后灑落在香案后,然后他站到東偏廈。大牛、二虎親兄弟,有著血濃于水的血緣關(guān)系,打吵之后仍然是兄弟,不計較,桂花和荷花則不同,是隔了層的姐妹,同在屋檐下,難免產(chǎn)生口舌之爭,鬧矛盾。他讓這妯娌倆去拈鬮兒,拈到誰就是誰,好壞是她倆自己手拈,怪不了別人,即使將來天平出現(xiàn)了傾斜,她倆也只能咬碎牙齒往肚里咽,怨不了別人。
劉正德預(yù)料的事兒還真在意料之中。桂花拈到了東,荷花拈到了西。這樣以來,二虎和桂花就贍養(yǎng)阿爹,阿爹雖過了耳順之年,但畢竟是男人,地頭田間的活兒還能干一些。雖不是滿勞力,但也算得上大半個勞力。而阿娘是女人,女人在生產(chǎn)隊干活時也只算八分工,而今老了,最多抵上半個工。很明顯,桂花和二虎撿了便宜,荷花和大牛背了虧,但能怪誰?要怪就怪她手背,大牛和二虎倆兄弟倒沒有意見,自此,荷花和桂花心底里就種下隔閡,面和心不和,放在心里,沒表露出來。
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爆發(fā)。胡大嘴和臭婆娘多見面少說話,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大牛實誠,有力氣,背就背一點兒吧,每次田間地頭的活兒他就多干一些,甚至家務(wù)活兒他也干,把阿娘的那半個工抵過來,免得胡大嘴嘴不嘴臉不臉地給臉色,如此以來,天平倒也平衡了。千不該萬不該劉正德陽壽短,分家到二虎名下不到一年,得肝病一命嗚呼了,所有的安葬費都由二虎和臭婆娘承擔(dān),沒牽扯到胡大嘴和大牛??砂⒛飬s成了一個老不死的,而且活了十幾年,身體還硬朗,看樣子,活過百歲也是有可能的。這樣以來,胡大嘴心底里的火山就爆發(fā)了,大牛,都是一個奶頭吊下來的兩兄弟,憑啥讓我們白白養(yǎng)活阿娘這么多年?她就鬧到了二虎和臭婆娘那里。臭婆娘,憑啥讓我和大牛養(yǎng)活阿娘一二十年,你和二虎也得養(yǎng)活、出糧食。二虎不理會她,避開她。臭婆娘則不是好惹的,胡大嘴,當(dāng)年是你那臭雞爪子拈的鬮兒,想反悔,沒門兒。胡大嘴吃了閉門羹,找村上、鄉(xiāng)上說理,清官難斷家務(wù)事,這妯娌倆兒是針尖對麥芒,都不是好惹的主兒,村上、鄉(xiāng)下的公家人也沒得招兒,你們自家的事兒自己協(xié)商解決。能協(xié)商得好嗎?胡大嘴和臭婆娘天天打天天鬧,鬧得不可開交、天昏地暗。阿娘沒得法,她是罪人,只得以死謝罪,找了根麻繩拴在堂屋的梁上,兩腳一蹬,板凳倒下,她也追隨王正德去了。吵鬧多年的胡大嘴才息事寧人,但在坪溝村也落下了個“忤逆不孝”的壞名聲。
臭婆娘,你家的喜子不得好受,讓車軋成稀泥巴。
胡大嘴,你家的娟子是個千人戳萬人操的婊子。
罵著罵著,這妯娌倆咋還罵起了侄子、侄女來了,太不道德了??梢姡@仇恨也非同一般。阿娘死后,天平又歸于平衡,吵鬧少了,她倆兒碰了面也是各自把臉扭向另一邊,不招呼一聲,后來的一件事兒,徹底讓這妯娌倆兒牛頭不對馬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