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高粱紅了(散文)
我們住的地方,叫圪蛋坡。除了東堡的人家分布得高低不平,邊耀村就數(shù)我們住得特殊了。
一條長長的坡路,盡頭處十幾戶人家,這就是了。
海葉姐弟倆是我最好的玩伴,七歲那年,爹推著他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從供銷社回來了,我們正在土堡上玩,他說學(xué)前班開始招人了,問我們想不想上。一賭氣,三個人就相跟著自己跑學(xué)校了,每天坐在那個黃色的小板凳凳上別提多開心。
尹大爺?shù)募t棗樹沒少被我們糟蹋,可它每年還是照樣發(fā)芽吐葉,結(jié)出甜甜的紅棗誘惑我們。五子和喜平哥他們是和大哥二哥同年仿月的,小時候挖土窯,二哥被埋在土里還是五子娘呀老子地叫喊,把人都驚動了出來。那時候我媽常笑得說五子是二哥的救命恩人,就該一輩子要好。二枝姐姐和小花姐姐都比我大,但我喜歡和她們結(jié)伴學(xué)著擔(dān)水、澆園,看她們擔(dān)了滿滿兩桶水毫不費力,而我的肩膀火辣辣地疼,還喘著粗氣,臉上的汗一把一把往下掉,才認(rèn)識到自己的確有點嫩。
三套叔三十多歲了還沒有結(jié)婚,他媽愁得走著站著都是那一個話題,說自己眼看看就是個棺材瓤子了,就怕誰家姑娘也嫌棄。后來,有人給說了我姥姥村的一個女子,三套叔別提多興奮了,他不停地說那女子如何如何好,自然,后來,她就成了三嬸嬸。三套叔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也當(dāng)做坡上的大事一樣,追著、趕著看,順便要顆喜糖,看看親戚們?nèi)绾嗡Pπ履镒印?br />
姨奶家有三個漂亮的女兒,她們都是很講究的人,不同于一般村里女子的隨意。她們一回娘家,我媽必定會去串門,她的手從來不會閑著,不是用花布縫門簾,就是給我們做鞋補衣服什么的,她們都夸我媽是村里最齊楚和勤謹(jǐn)?shù)娜?。等五子結(jié)婚的時候,我媽忙前忙后,幫著壓粉蒸花卷,該出力的時候一點也不小氣。
五子和我二哥同歲,他相親那會兒非要領(lǐng)上我二哥壯膽,我二哥不想去,嫌大冬天坐他那個二輪摩托冷,他死纏爛打就是不行。我說你小心著哇,看俺二哥一表人才,去了就看上俺二哥嘞。果不其然,那女孩很長一段時間就念叨我二哥多好多好,被我們當(dāng)笑話傳了很久。
想一想,那坡上的趣事可是多著嘞,幾天幾夜都數(shù)不完。
特別是夏夜,忙完農(nóng)活,端著一大碗山藥蛋拌腌菜,一筷子一筷子夾著米糕,米糕和山藥蛋滾在一塊,送進嘴里,然后“咕咚”一口咽下去,那個香啊。人們一邊吃一邊拉呱莊稼的長勢。爹說,福所啊,你那地得好好鋤,一地全是草,哪有個勁兒給你長莊稼?管它哩,我明年看行勢就不種它哩,他媽的,受不行。福所叔盤腿坐在那里,腳因為燥熱早把鞋子扔到了一邊兒。
唉,你有那好地不好好種,我是沒有好地,要是有幾塊正經(jīng)水澆地,甩它一大片玉米。我媽在一旁,語氣里帶著無比的羨慕。
聽說南樹林那邊很多人都種了西瓜,那兒長出來的瓜又大又甜,可好賣哩,你明年也去弄點哇。七大媽的地給兩個兒子分完后也基本沒有了,看樣子她也有那意思。這話,她像是說給別人聽,也像是說給自己的。
分地是分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村里不少兄弟間為了幾畝地打架吵嘴,鬧得一輩子都不說話。
想想這些往事,真是好?。?br />
歲月以最昂揚的姿態(tài)大踏步朝前走,不管不顧地將許多故事失散。如今,七大媽不在了,尹大爺也作古了,就連我的爺爺也不再拖著那條瘸腿,甩著長長的放羊鞭“喲哦”一聲,把黃土濺得熱火朝天。
慢慢地,坡上就安靜了,二大媽搬走了,海葉爹能說會道,他靠著做小買賣硬是把家安到了城里,從此鮮鮮亮亮成了別人眼饞的城里人。五子靠著泥瓦手藝也是越做越好,三套叔也試探做些小活計,反正能往城里鉆,就盡量鉆,辛苦點也不怕,總比撓地球強。周成嫂子最初進城就在街上推個小推車,販些水果在鬧市區(qū)叫賣。我見過她好幾次,都是在冬天,厚厚的棉襖好像還是裹不住劈頭蓋臉的寒冷,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唇也失去了原本的色澤。她一邊和我說話,一邊還打哆嗦,來回跺著腳。我問她一天能賣多少錢,她說不多,打鬧個生活費罷了,反正這輩子是不和那地打交道了。
說來說去,大家就是不想再種地了。
我爹用愚公一樣的精神把屋東的土山墾出了兩間屋子,后來,我們就有了五間房,足夠給兩個哥哥分配了??墒?,他們夜以繼日,累死累活蓋起的房子最后只有老兩口守候。甚至,整個圪蛋坡都交給了我的爹媽,那些以前熱鬧紅火過的房子一座座輪流著塌陷,人們都以遠走高飛的名義集體離開。
村莊是一片遼闊而統(tǒng)一的土地,村子里的每一個人就是這土地上的一個點。當(dāng)他們不再把土地當(dāng)做生命的溫床的時候,也就無所謂留戀了。
離開,是必然。
土地,再無關(guān)緊要。
很多時候,我會想,如果我們的祖輩有知,會不會氣得從棺材里爬出來,他們當(dāng)命根子一樣的土地卻讓自己的子孫當(dāng)垃圾一樣隨意丟棄。他們曾經(jīng)跪在那里用粗糙的手掌無數(shù)次撫摸,用滾燙的汗水澆灌,用無比的熱情擁抱過的熱土,再也映照不出那些虔誠與飽滿的深情,那些面對著莊稼而飄蕩在田野地頭的歡快的笑聲被不動聲色的冷漠代替。
如果不是我也開始種地,永遠不會懂得老祖宗那深刻的悲痛。
或許,我大可不必去經(jīng)歷那樣的辛苦,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是多少人恨不得丟棄的噩夢,可能源于一種對土地的敬畏,或者是對某種記憶的追溯,執(zhí)拗的我,想當(dāng)一回真正的農(nóng)民。
手里握著真正的土地使用權(quán),用自己的思維去規(guī)劃它的春秋,然后澆地、耕地、灑肥、播種、放苗、間苗、鋤田等等,努力搜尋著兒時耳濡目染的那些場景,很慶幸,那些東西像印子一樣已經(jīng)烙在了生命中,不必大費周章就能領(lǐng)悟。
今年,我種了一大片高粱,適合像我們這種城鄉(xiāng)之間周旋的二流農(nóng)民,好管理,耐旱。
話說回來,雖然好管理,加上現(xiàn)在很多都是機器代替了人工,但該給予莊稼的,一樣也不能少。我媽常說一句話,人哄地,地哄人。每一道工序你都不能偷懶,來不得半點馬虎。比如高粱剛剛發(fā)芽的時候,正好趕上了一場雨,雖說春雨貴如油,可壓在地膜下的種子還是被雨浸過的生硬的土層牢牢覆在了下面,盡管它們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渴望,然而有的終究精疲力盡,癱倒在那里。
全全哥打電話說有時間回來用那個石滾滾一下,打打頂吧,土層松了,苗也能上來了。因為工作忙,只好一推再推,等到其余兩塊地全部弄完,剩下最后一塊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所謂的解救工作已毫無意義。我用手刨了刨,土層下面很多發(fā)黃的細長的芽兒像爺爺大煙袋里的煙絲,抽干了生命的精氣,它們蜷縮在那里,憂郁而絕望。
我開始絮絮叨叨,要不然,那將會是一棵壯實的高粱,會結(jié)沉甸甸的穗子??粗乩锖芏嗫粘龅牡胤?,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心疼,為那些還沒有出生就夭折的生命,也為無形中被打折的秋天而愧疚而憂傷。
任何一種生命,從出生到死亡必然要經(jīng)歷許多,或慘烈,或溫潤,都在一一成就它的豐滿。
破土之后的小苗,像脫疆的野馬,一發(fā)不可收拾,不幾日,遠遠望去已是綠油油一片。因為是機器播種,一個穴窩里有很多苗,只好拔掉多余的,聽爹說留下三四棵就行了。
我不想在老屋里自己住,因為平時沒人住,晚上我會害怕。最后只能傍晚他下了班我們一起回去,忙乎著弄一陣,被蚊子咬得受不了了,天也黑悄悄看不到了,兩個人回到老屋隨便湊合吃點,休息一晚上,第二天早早起來再去弄一會兒,然后在他上班之前再趕回城里。如此反復(fù)四五天,終于可以歇歇氣了。
忙得手忙腳亂的時候,他也免不了生出些抱怨,但看著被解放之后的小苗在風(fēng)里輕輕飄揚,它們的快樂就是最好的回報,一切都變得值得。
鋤草的時候就不必說了,也是他趁著中午,我們急匆匆回去大汗淋漓忙完又跑回城里。
當(dāng)然,這些都不是最辛苦的。
澆地是最愁人的,一塊地要澆上十幾個甚至二十幾個小時,何況攏土、堵水都不是輕松的事,一不小心水就拱開來,四處奔跑。我說,預(yù)告有雨嘞,再等兩天吧,不行再澆。他說都旱成那樣了沒法再拖了,萬一不下怎么辦?一放開就暫時排不上井了。他拍了照片回來給我看,下面的兩三層葉子已經(jīng)枯黃,接下來面臨的可能就是整株的蔓延,直至死亡。
為了不耽誤第二天上班,他熬了整整一夜。這次,我沒有回去,可輾轉(zhuǎn)反側(cè),想想過去的兩年,沒少風(fēng)里雨里掙扎。初春澆地的時候碰上寒流來了,凍得手都伸不開;正在地里間苗的時候,雷雨就來了,躲沒處躲,跑沒法跑,拎著濕漉漉的衣服回到家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拉玉米時,車陷進了泥潭,黑洞洞的夜里只有我和他,一個推,一個照著手電筒,可總感覺那也不是苦啊,黃燦燦的玉米棒子放回家里,心頭顫動著的全是歡喜;好幾次忙得顧不上吃飯,太陽又火辣辣照著絕不心軟,媽打電話過來直罵傻子。記得前年,為了鋤草,我只能自己回到老家,住了好幾天。有一晚,她打發(fā)二哥從二十幾里外給我送餃子來,那時,我還在地里。像父親一樣不愛多說話的二哥繃著臉,只悶悶說了一句,天都黑這樣了,你也不懂得回家?你不害怕嗎?
我背過臉去,有淚溢出,他還不知道每晚睡覺時,我的枕頭底下壓著剪刀。
我知道,種地,向大地討取生活是何等的艱辛啊,在父母年年月月的辛勞中長大,又用自己的雙手一遍遍摩挲,于是更懂,農(nóng)民,這兩個字有多重的份量??晌遥瑧僦锶漳且坏氐娘枬M,戀著記憶里躺在黍堆上撒歡兒的喜悅,戀著圪蛋坡上叔叔伯伯們街門口拄著鐵鍬或是扛著鋤頭,打著嗝伸著懶腰,或是挽腿抹胳膊,滿口都是莊稼的事兒。
從小習(xí)慣了那抹泥土的味道,一生都在戀著、念著。
這一切,在我如今輕描淡寫的敘述里,或許只能當(dāng)做一段文字來欣賞,而那些深重的付出,只有真真實實靠近過土地的人才能懂得其中的滋味,帶著原始的艱澀,又有粗糙的質(zhì)感。
土地之所以被賦予厚重,因為了一些生命在它的上面悸動,我默默地看著無數(shù)沉默的種子最后被激活,被跳動,被活躍,最后以蝶變的姿態(tài)出塵,身體里所有被曾經(jīng)褶皺了的地方都一一舒展開來,與它狂放地笑啊,笑啊。
只圖秋日一倉豐收,其它,都可忽略不計。
咱農(nóng)民啊,掙的是血汗錢。從小,最不缺聽到的就是這句話。那時我尚不懂何以以血汗論之?我以為,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是那樣活著,而所謂的辛苦與季節(jié)的來去一樣自然。所幸,還不遲,在我四十年的歲月中終于懂得大地所賦予農(nóng)民的意義。
因為苦,所以他們都想離開,五子不回去了,三套叔也不回去了,只要一腳邁出了村莊,哪怕外面受氣受累也不想回去,他們認(rèn)為這世界上再沒有比種地更苦的事兒了。那些屬于村莊的紅火與熱鬧開始慢慢凝固,人們背井離鄉(xiāng),做著浮萍一樣的奔走,用滿滿的熱情去愛著別人的故鄉(xiāng),而留給自己故鄉(xiāng)的,最多,也是一堆死后的白骨,守候著生命最初的真情。
我沒有想到,隔了一段時間再回去的時候,高粱穗子已鋪滿了視線,齊刷刷、胖乎乎,它們在以一種最真實的姿態(tài)告喻我土地的恩賜。它們在土地上手舞足蹈,它們笑出了聲。
土地,就像年老的母親,布滿滄桑的臉上被幸福擠得水泄不通。
又過了一段時間,一到地頭,我已驚愕。綠色堅挺的的葉子迎風(fēng)招展,高粱穗子飽滿而豪邁,它們像火把一樣通紅,鋪天蓋地都是那紅啊。何其壯觀,何其輝煌。
這紅啊,如此悲壯,如此粗野,如此熱烈,又是如此深刻。我強烈地感覺到一種沖動,跪下,匍匐在大地上,我想深深擁抱它。
貼近大地的胸膛,我聽到了大地的心跳,也仿佛聽到了海葉早起站在街門口扯著嗓子喊我去學(xué)校的聲音;聽到大哥和喜平哥喊著伙伴們又跑到清水渠那里偷麥穗烤著吃;聽到五子趕著小平車喊著他家那匹高頭大馬又回來了,姨爺就在后面坐著,念念叨叨后晌一定要把那塊豆子割完;聽到三套叔罵驢的聲音,他拉了一車谷子,根本不管驢在上坡的時候?qū)嵲谫M勁地不想走了。
一切,都是那樣栩栩如生,人們在大地上繁忙地生兒育女,也繁忙地春種秋收,孩子的叫哭,女人的嘶吼,以及男人粗暴的叫罵把整個村莊吵得哭笑不得,卻又自得其樂。
我是如此寂寞地懷念著,那個曾經(jīng)被土地緊緊牽連在一起的村子。人們心滿意足地靠著東堡的長流水滋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寧愿夏天為了搶山水澆地而打得頭破血流,也不舍得放棄。孩子們在草地上追著螞蚱,或者上樹掏鳥窩。最幸福的事莫過于一把柴禾塞進灶膛,坐在熱乎乎的炕頭上,吃著自己親手種下的豆啊,米啊。
想當(dāng)年,爺爺?shù)母赣H帶著他們從大山深處搬來,因為沒有土地,他只能給村人放羊,后來攢了錢,慢慢從別人手里買一些留給他自己的兒子。土地,是命??!是莊稼人世世代代傳家的寶。
年深日久,土地已經(jīng)老得不能再好好與我們交談,她虛弱地坐在那里,眼睛渾濁而呆滯,她無奈地看著我們離去、背叛,接受著忽略與冷漠。然而,她始終以母親的胸懷寬容與接納。風(fēng)把她的衣襟狠狠撩起,她無力地慢慢地按下,然后長長地、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我,再次深深地望著這一片紅紅的高粱,難道它是土地蒼老的咳嗽,咳出的鮮血嗎?
文筆細膩,真情流露。拜讀,學(xué)習(x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