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早上(散文)
還在夢鄉(xiāng),母親已經(jīng)起來了,她在外屋拉著風(fēng)箱生火做飯。土炕開始升溫,屋子融融漸暖。我伸個懶腰,揉揉眼睛,也起來了。為了徒步趕幾里的路程到城里的學(xué)校上學(xué),母親把剛下鍋的玉秫渣煮沸的粥沫子撇一碗,我坐在鍋臺旁,滋啦滋啦地吸進嘴里慢慢咽下去,燙燒一溜“胡同”。嘴巴是轉(zhuǎn)著碗邊滋啦滋啦往里吸的,不是吃粥,亦不是喝粥,剛開鍋冒起的粥沫子,不用咬,太熱也無法大口喝,只能吸。
這么多年過去了,到現(xiàn)在我還是習(xí)慣吸粥,發(fā)出滋啦滋啦的聲響,在妻子和孩子們面前沒少被挖苦、挨呲噠。
據(jù)說,粥沫子有營養(yǎng)。其實我也等不及熬好的粥吃。我們家早晨是輪番吃飯的,我吃完飯摸著黑就得趕路了。天一亮,父親和哥哥姐姐們就開始起床,他們也是急著趕著吃飯,上班去。母親吃的最晚,她伺候全家人吃完飯,還要插豬食,等喂完了豬,才吃。經(jīng)常剛端起粥碗,生產(chǎn)隊的鐘就敲響了,跟我一樣,緊忙著扒拉兩口就扛起鋤頭上工去了。
母親這種吃苦耐勞,對家人那種無私的關(guān)愛和付出,深深影響著我們,把基因也傳遞給了我們。我對自己子女的關(guān)愛也是從早晨開始的。我會主動承擔(dān)早起伺候孩子的任務(wù)。做完飯,掐著點兒叫醒孩子起床,在孩子洗漱的空檔,把熱粥在碗里折涼,等孩子香甜地吃了飯,我騎著自行車送他們?nèi)W(xué)校。孩子上了初中,有了騎自行車的能力,我就和他們一起各騎一輛自行車摸黑作伴上學(xué)校。等孩子上了高中,不用我陪著上學(xué)校了,黑燈瞎火的,我哪坐得住,就選擇沿著上學(xué)的路線跑一圈。這么久了,就養(yǎng)成了晨練的習(xí)慣。
摸黑的早晨許多物種還沒有醒來,路邊草叢里上夜班的蛐蛐和螻蛄不知疲倦地吼叫。路燈下穿著橘紅色馬甲的環(huán)衛(wèi)工人開始清掃街道、擦拭垃圾桶。黑暗中冷不防竄出一個騎自行車的學(xué)生嚇人一跳。我選擇沿著一條河沿兒行走。岸上的柳樹黑森森的,比天空陰森恐怖。樹上的大鳥機警地醒來,一陣慌亂,有一只嘎的一聲扇動翅膀飛了起來,落在了不遠的另一棵樹上,由于看不清枝干,撲棱棱險些掉下去。我也受到驚嚇,站在原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感覺頭發(fā)奓了起來。
當(dāng)迎面走來一個遛鳥人身影的時候,天空慢慢睜開了眼睛,漏出一抹蛋白。麻雀們從房檐下鉆出來,飛到一棵粗壯枝繁的大樹上,開始唧唧喳喳地吵鬧,就像工廠里召開的班前會,總結(jié)昨天的得失,部署今天的工作。但發(fā)言踴躍隨意,甚至可以爭吵,看誰的嗓音大。激烈爭吵之后,還是由嗓音沙啞的職位和資歷都令人信服的老麻雀壓住了陣腳,它一聲令下,禿嚕一聲全體飛往了鄉(xiāng)下,選擇捕食莊稼地里的昆蟲亦或是品嘗某處的草籽去了。
天空越發(fā)清亮,晨練的人陸續(xù)走出來,散步的、暴走的、跑步的、打太極的、練氣功的、圍著大樹轉(zhuǎn)圈圈的,各有所好。我喜歡跑步,今天卻莫名地選擇了走路,而且是思緒縹緲,漫不經(jīng)心地漫步。河水冒了一層一拃高的氤氳,蜻蜓木訥地在荷葉上趴著,伸過手去即可掐住尾巴,不是沒有防備,只因它的翅膀被露水打濕,暫時不能展翅。沉寂一宿的魚兒早已耐不住寂寞,歡喜地打著旋、跳著高晨練。
光顧瞧河里的世界,猛不丁,腦袋被一些黏糊糊的絲狀物纏住,趕忙退步晃手,原來是一張蜘蛛網(wǎng)擋住了去路。蜘蛛網(wǎng)上掛著露水珠兒,泛著水晶般的光亮。
早晨的蜘蛛網(wǎng)粘性較大,是蜘蛛勞作一宿才剛剛編織好的陷阱,是靠此吃飯的家什。小時候,鄉(xiāng)村的寨子上、樹上、墻頭上、柴火垛上到處有它們編織的網(wǎng)片子,不上學(xué)的時候,我們會趕在露水隱退之前,上墻爬寨子地把它們罩在一根兒秫秸稈上,去粘螞螂和蟬。
一只蟬想從一棵樹上飛向另一棵樹上去,莽撞地一頭扎在了網(wǎng)上,跟我剛才的舉動一樣,我會心地笑了。但蟬的力量跟我不在一個級別,它掙脫不出,使勁撲棱,還焦急地驚恐地呼喊著類似于“救命”的聲音。這只蟬體量較大,比蜘蛛大十倍不止,而且健壯強悍。眼看蜘蛛網(wǎng)就承受不住了,突然從樹的某個枝杈上閃出一只蜘蛛,它順著一根蛛絲飛快地爬到網(wǎng)上,在蟬的身上麻利地吐絲纏繞,幾秒鐘的功夫,這只倒霉的蟬就被捆綁得牢牢實實,渾身不能動彈,連胸腹部那個發(fā)生器都被纏得嚴嚴實實,成了一只“啞巴蟬”。蜘蛛開始從蟬的屁股上吃起,撕裂下一塊塊肥肉,如螳螂般咀嚼。可憐這只蟬被一口口吞噬卻不能痙攣、不能撕心裂肺地嚎叫,不曉得它一點點失去身體、失去生命的疼痛滋味。
沒想到,今天選擇在河沿上行走遇到這么多久違的趣事,但何必自尋雜擾,耽誤晨練的時光,還是拐到較為寬敞的道路上跑步為宜。我拐過彎,正從一個小區(qū)的門口經(jīng)過,忽然眼前一閃,這...這...這是...是她嗎?她也看了我一眼,然后右轉(zhuǎn)身快步走路,我恰好走在她的后面。這個女人中等身材,穿著粉紅色運動服,黃褐色的短發(fā),脖頸修長,腰肢細軟,胯骨扁寬,臀部稍微上翹,走起路來款款擺動。這不是“天車女”王太芹嘛!我不知所措,是回避離去還是快走幾步與她相認?心里七上八下。
三十多年前,我高中畢業(yè)被公社興辦的鋼鐵廠招錄為工人,這是改革開放后中國北方第一家由人民公社辦起來的工廠,前來參觀的國際友人絡(luò)繹不絕。我十分慶幸,高中一畢業(yè)就當(dāng)上了半農(nóng)半工的工人,沒有淪落成純粹的農(nóng)民。王太芹是跟我一批招進工廠里的,有二十幾個。王太芹白皙、苗條,忽閃著大眼睛,顯得出類拔萃,男生們都喜歡她。那個年代男生和女生還不敢搭訕說話,但心里的活動還是有的。我們這些從高中畢業(yè)生里招錄來的新工人,開始幾天主要是拔草,拔工廠里裸露地塊和犄角旮旯的荒草。我偷偷地看向她,她正歪著頭看我,唰的一下,我們都紅了臉,同時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不自禁地又看向她,她也剛好看向我,唰的一下,又紅了臉,她的臉上流露出靦腆而甜蜜的笑意。那次拔草,我們倆產(chǎn)生了好感,心里像吃了胰子那般光趟。第二天拔草的時候,她竟不顧別人的眼睛,主動微笑著跟我打招呼。勞動的時候我們自然還會四目相對,她的眼神里噴射出火辣辣的光芒。休息的時候,我坐在草堆上跟男生們愉快地嘮嗑,顯擺自己在城里學(xué)校學(xué)到的知識。她跟幾個女生說笑著走過來,突然把自己的紗巾圍脖解下來,扔在了我的兩腿之間,引起那幾個女生的嬉戲和男生們的哄笑。我紅了臉,有種被奚落的上火感。我拿起她的圍脖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褲子上的拉鏈沒有拉上,露出里面的內(nèi)褲,這讓我在女生面前十分尷尬,心里感激王太芹在關(guān)鍵時刻出手幫助了我,掩蓋了我的丑態(tài)。
幾天后,大家被分配到不同的車間和崗位,巧的是,我跟王太芹都分配到了拉管車間,她做了天車工,我憑借學(xué)過物理知識,當(dāng)了一名電工。她美麗誘人,車間里的男生們經(jīng)常扎堆仰望著她,議論著她。他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誰給她起了一個“天車女”的綽號。很快名聲遠播,竟有外車間的工人偷偷來看她,甚至廠部辦公室的一個頭抹發(fā)蠟,穿喇叭褲的叫王生的家伙也經(jīng)常借故來我們車間串門,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們打著招呼,眼神卻不離“天車女”半分,令我不悅。據(jù)說,王生這小子是廠長的兒子,怪不得有一個在廠部這么體面的工作,這是令人羨慕又嫉妒的主兒。
追求天車女的男生不少,王生的加入,有幾個自知不濟的人主動放了手。我沒有放棄,我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我沒有忙碌的緊要活計,可以天天仰著頭看她,她沖我笑笑,我這一天就滿足了。后來,我倆走得最近,經(jīng)常在休班的時候,我們?nèi)コ抢锏碾娪霸嚎措娪?,發(fā)展到她把風(fēng)衣脫下來蓋在我倆的腿上,她悄悄把手從風(fēng)衣底下伸過來撫摸我的敏感部位,讓我熱血膨脹。我紅著臉,偷偷乜斜左右,見沒人關(guān)注我們,就也大膽地偷偷把手伸過去,撫摸她的敏感部位。在那個剛剛改革開放的年代,做出這種出格的動作是狂野的。
后來,王生加大了追求力度,委托車間主任上門提了親,王太芹的父母非常滿意,這讓她處于兩難境地。有回下夜班,我在后面騎車趕她,一出廠門,看見王生推著自行車等她,她倆有說有笑地并肩騎車離去了。我惱羞成怒,開始對王太芹產(chǎn)生厭惡情緒,從此不再搭理她,她上趕著跟我說話也只當(dāng)沒聽見,把臉扭過去,揚長而去。一周以后,萬沒料到我竟然接到了一張錄取通知書,我賭著氣沒跟王太芹打招呼就上學(xué)去了。在學(xué)校的日子,我越發(fā)思念王太芹,曾寫信給她,沒回。打電話給她,那時候使用的是黑色搖把兒電話,需要縣里的中轉(zhuǎn)站轉(zhuǎn)到公社的電話站,再由公社電話站撥通企業(yè)的電話,真是麻煩。好不容易撥通了一次,王太芹那頭聽不清楚我說什么,公社的女電話員竟當(dāng)起了我倆的傳話筒,我說一句,她傳給她一句,中間還要澄清幾次,她也是說一句,再由電話員傳給我,這哪能說出心里的悄悄話?從此就了斷了聯(lián)系。沒料到今天卻又遇見了她。
王太芹從小區(qū)里走出來也看見了我,也許她剛剛才化過魂來,步子開始放緩,我也兩腿發(fā)軟,快要邁不動步了。她站定轉(zhuǎn)過身,一臉喜色地看著我。我緊張局促地盯著她。她叫出了我的名字,雙眸閃爍著晶瑩的淚花,我也眼睛濕潤了。我們沒有上前一步握手,而是保持一定的距離,僵持在那兒彼此打量著對方。終于還是她開口,詢問了我的現(xiàn)狀,我總算放松下來。我們邊走邊聊,不知不覺竟走進了她的小區(qū),走到了她的樓下。她站定,我恍然明白,想離去,卻還猶豫。
“都到家門口了,上去坐會兒吧?!彼l(fā)出邀請。
我連忙說:“不、不了,大清早的,你對象和孩子還沒起尼吧!”
“嗨,孩子上大學(xué)了,他也不在家?!闭f完她拉住我的手,領(lǐng)我到了電梯里。
我就這么糊里糊涂地跟她上了樓進了屋子。她的眼角增添了兩道不太明顯的皺紋,眼神依然犀利、妖媚,盯得我渾身像雪消融般的慢慢軟化。但稍傾,渾身的血液又一陣陣地沖撞。突然,她抱住了我,我慢慢抬起手也摟緊了她。三十多年的思念正化作一股巖漿把我們?nèi)紵M。
室外有抖落鑰匙的聲響,她警覺地一把推開我,問了句“誰?。俊薄拔?。”她神色慌張地小聲說:“是王生。”她把我推到門旮旯,主動開了門,門扇打開正好掩住我。王生一進來,她機敏地從后面捂住他的眼,撒嬌地說:“你猜,我給你做啥飯了?”王生說:“大米粥。”“不對,你再猜?”“烙餅?!薄安粚?,再猜?”
她給我使個眼色,我幽靈般從她們身邊閃了出去。走進電梯,只聽她說:“哈哈哈......我還沒給你做尼呦——”
好險?。∥业男呐榕樘?。從樓里出來,我越發(fā)緊張,這要是碰見單位的同事或熟人,問我,可咋解釋?我低著頭邁大步離開了。真是萬幸?。∵@要出點事兒,咋跟家人交代,還不鬧個滿城風(fēng)雨......
公路上的汽車和自行車繁忙起來,樹梢上的兩只喜鵲歡叫嬉戲。一道霞光放射出炫麗的光芒。我橫下心從此不再走這條路線晨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