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紅塵】我們都是姐(小說)
劉老爹這幾天著急上火,嘴巴里攏起了膿泡,他是個急性子,吃飯不能狼吞虎咽了,得耐著性子,心里急得如貓撓癢,兩片厚嘴唇上,左嘴角的膿泡剛結(jié)痂,右嘴角又起了一個白白的膿泡。他讓婆娘楊蓮花拿出一枚頭號針戳膿泡。蓮花,把俺的膿泡戳破,放放血,降降火。
楊蓮花從針線籃子尋出一枚頭號錢遞給他,沒好氣地說,要戳自己戳,俺懶得戳,惡心死了,一張臭嘴巴,不讓你干那個破支書,偏要干,事兒來了吧,活該!
你曉得個雞巴毛,真是個婆娘,頭發(fā)長見識短,俺這是為牛頭包的人服務(wù)。他有些氣憤,回應(yīng)著蓮花。哎喲——他的嘴巴張得有些過大,嘴角的膿泡狠狠地懲罰了他一下,他痛得咧著嘴巴。
好,這就是你服務(wù)的結(jié)果,你給牛頭包的人服務(wù),讓俺給你服務(wù),沒門兒,嘴巴痛掉了牙齒,別讓俺挑戳膿泡,俺五臟弱,會吐。說著,她呵呵地笑著,同時,遞給劉老爹一面鏡子。年輕的時候她事事順著他,伺候他,如今上年紀(jì)了,老頭子該伺候她了,少時夫妻老來伴,伴兒是啥?有付出才有所得,這才是白頭偕老的伴兒。
蓮花,別拗了,這照鏡子挑戳膿泡,外面的還行,里面的咋挑戳?晚上,俺給你燒洗腳水,給你搓腳,該行了吧?老小老小,老了還撒起嬌來了?
劉老爹從兜里摸出火機(jī),他是個“煙囪”,有三大喜好,煙、酒、茶。他有句口頭禪:男人不抽煙,對不起老祖仙;男人不喝酒,對不起老先祖;男人不喝茶,活得很邋遢。他打著了火機(jī),把大頭針放在火焰上燎燎,這是消毒。他把消過毒的大頭針遞給了蓮花。
忍著點兒,別叫出聲。蓮花接過大頭針就開始動作起來。
哎喲,你輕點兒,蓮花。
不痛能好嗎?扎膿泡還得扎深點兒,膿出來了,還得見血,這樣好得快一些。
蓮花,你的手真重,扎到俺心頭里了。
老頭子,俺問你個事兒,這牛頭包小學(xué)老師的事兒與你球相干?那是包外面公家人操心的事兒,你在這里唉聲嘆氣的,吃蘿卜淡操心,包里的公辦老師都不愿來俺們牛頭包,說穿了,還是俺們牛頭包窮,窮得鳥不拉屎、鬼不下蛋,這窮不說,公辦老師吃的是皇糧,不會餓肚子,關(guān)鍵是俺們包內(nèi)走的是山路,包外的公辦老師穿著皮鞋、高跟鞋上不來這山路,也是的,你不操行不行,牛頭包的娃兒要上學(xué),上學(xué)就得有老師,還有些娃兒路途遠(yuǎn),在學(xué)校住宿,張口要吃飯,還得有人做飯,做飯這個事兒,俺們都能干,你不是給娃兒做了很多年的飯了嗎?也不差這幾年,關(guān)鍵是教娃兒們知識,這事兒俺們都干不來,俺們沒得文化、沒得知識,咋教呢?讓你教,那是一句空話,會害了娃兒們,眨巴眼生瞎子,你教出的娃兒肯定都個睜眼瞎,這老師是牛頭包的一塊心病,公辦老師不來,來的都是你求爺爺告奶奶求來的代理老師,而這些代課老師都是些初中或高中畢業(yè)的牛頭包周遭的年輕人,工錢少,和包外有著天壤之別,呆不安心,三兩天,又都跑了,你又急得扭扭轉(zhuǎn),到處找人,每年開學(xué)的時候,你都著急上火,不像今年這么狠烈,急得晚上睡不著覺,白天不想吃飯,嘴巴都爛了……好了,挑戳好了,過兩天就會好的。她拍了一下劉老爹的肩頭,俺的醫(yī)術(shù)咋樣?一點兒都不痛吧?她啰嗦了半天,是為了轉(zhuǎn)移劉老爹的注意力,免得他哎喲哎喲地叫著。
劉老爹這會兒也說不成話,只有豎著耳朵聽著婆娘不停地“放屁”,終于放完了,嘴巴里的膿泡也挑破完了。他把嘴巴鼓起來,咕隆咕隆地把舌頭打著轉(zhuǎn)兒,呸,吐出了一滿口膿水和血混合物,同時,也噴出了一口惡臭。
你惡不惡心,也不吐到茅坑里,吐在地上。蓮花被熏得把頭扭向了一邊。
那口濃痰如一朵紅白相間的花朵綻放在地面上。
蓮花,你是刀子嘴豆腐心,說的真好,說到俺的心口窩上了,俺們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娃們兒,就算是俺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俺們牛頭包就像你說的,得有好老師,去年好說歹說把剛畢業(yè)的春妮和桃花留住了,昨天,我找到兩個小丫頭再支持牛頭包學(xué)校一年,你猜兩個小丫頭咋說?她倆一個鼻孔出氣,牛老爹(牛頭包的人都叫他“牛老爹”),不是俺不想在學(xué)校呆,而是呆在學(xué)校里,四門不出,想談個包外及城里的對象都沒有,你不可能讓俺們就窩在包里嫁在包里吧。你看,兩個小丫頭這話說的,俺若再強(qiáng)行把她倆留在牛頭包,俺不就成了罪人了?耽擱了她們的前程,倆丫頭心大著呢,瞅著的是包外的花花世界,俺也沒辦法,眼看著就要開學(xué)了,學(xué)校的老師還沒有著落,這咋辦呢?他的嘴巴里又流出了些血水,狠命地吐了出去。
老頭子,依俺看,俺們包里的學(xué)校也是公辦的學(xué)校,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老師的事兒不應(yīng)該你來操心,應(yīng)由街上的文管站操心,派公辦老師來教娃兒。
蓮花,你說的這些俺都懂,可街上文管站的柯站長是個圓滑的老油條,每次找他,他都口頭上承諾今年一定派人來,可到了最后,柯站長一句話,我給你兩個代課老師的指標(biāo),你聘請代課老師。俺問他為啥?他說,不為啥,牛頭包是個掉野的地方,交通不便,老師都不愿意去,他也沒辦法,能給兩個代課老師的指標(biāo),還是他苦口婆心地向鄉(xiāng)上管教育的李副鎮(zhèn)長求來的,還要俺堅持堅持,說不定來年情況就有好轉(zhuǎn)。這話說了上千遍,年年如此,到頭來沒派一個公辦老師來,今年還是這種情況,俺不操心,行嗎?
柯站長把皮球踢給你了,請個代課老師,給的錢又少,一年的工資不如在外一個月掙的工資,春妮和桃花呆不住也在情理之中,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活著,畢竟要吃飯、穿衣和住行。
今個兒,俺還得厚著臉皮,憑俺這張臭嘴到街上去找柯站長說道說道,要請人也得他去請,憑啥要俺請?
老頭子,這挑子你是撂不掉的,誰讓你要管著牛頭包大大小小的事兒?
那你說咋辦?總不能讓娃兒個個成了睜眼瞎?柯站長不給人,俺就賴在文管站不走了,俺給他來現(xiàn)買現(xiàn)賣。
你那副德性俺還不了解,年年如此,人家給你幾杯貓尿灌下,再遞上幾支好煙,你就放軟蛋了,管用嗎?
這回俺要來真格的,酒不喝,煙不抽,好茶也不呷,俺就板著臉坐在文管站的大門口。
依俺看,你不如直接去鄉(xiāng)政府找李副鎮(zhèn)長,官大一級壓死人,俺就不相信柯站長還敢?;^。
你說得有道理,沒看出來,俺家的老太婆也長見識了。
去的時候,你還得燒一把火。
一把火?要個人還得燒把火。
對,就得燒一把火,這把火就是俺們牛頭包的娃兒們。
這火咋燒?
雇輛車,把牛頭包的娃兒們都拉到鄉(xiāng)政府,李副鎮(zhèn)長什么時候不給老師,你和娃兒們什么時候就不回。
這個法子好,比俺這張臭嘴、老臉管用。
俺這就去給各家各戶的娃兒們說,明早兒跟俺一起去街上,蓮花,還要不要帶些干糧?
帶個啥?你只管把娃兒們帶去,到時娃兒們餓了,會有人管飯的。
第二天一大早的,劉老爹召集了十來個大小不一的娃兒,去包外的公路上雇了一輛面包車,一溜煙地把一伙娃兒拉到了鄉(xiāng)政府大院里。機(jī)關(guān)里的人都還沒上班。娃兒們就把大院當(dāng)學(xué)校操場,玩起了老鷹抓小雞的游戲。
機(jī)關(guān)的人陸陸續(xù)續(xù)上班了,個個好奇地問,牛書記,今天咋當(dāng)起孩子王來了。
劉老爹呵呵地笑著,娃兒們在牛頭包呆久了,帶到街上見見世面。那些干部都逗著娃兒玩玩,然后各自去了各自的辦公室。
李副鎮(zhèn)長是七點半到大院的。劉老爹忙迎了上去。
李鎮(zhèn)長,你好。劉老爹邊打著招呼邊伸出手去跟李副鎮(zhèn)長握手。李副鎮(zhèn)長沒在意他伸出的手,眼睛倒是盯著場子上的每一個娃兒,以至于他的手撲了個空。
李副鎮(zhèn)長說,牛支書,你真牛,這孩子是怎么回事兒?咋把鄉(xiāng)政府的院子當(dāng)成學(xué)校的操場了?
劉老爹摸摸腦袋,嘿嘿一笑,嘴巴上的膿泡消去了不少,也不痛了,說話很利落,李鎮(zhèn)長,俺們牛頭包的鄉(xiāng)親們很勤勞、厚道,把學(xué)校給蓋起來了,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沒有老師也不成。
牛支書,沒老師去文管站找柯站長,跑到這里來干啥?鄉(xiāng)政府也沒有老師,還帶著一群娃蛋子,這影響辦公。
李鎮(zhèn)長,俺也是沒辦法,年年去找柯站長,文管站的門檻兒讓俺快踏斷了,結(jié)果還是沒去一個老師,俺這也是沒法子才來求你的。
牛支書,真有你的,咋想起這個餿主意?像是逼宮。李副鎮(zhèn)長又好氣又好笑。
李鎮(zhèn)長,俺求你了,你給柯站長說說,俺的千言萬語頂不了你的一個屁。
李副鎮(zhèn)長這下子真的被逗樂了,捂著腆起的肚子呵呵地笑著,牛支書,你還真會拍馬屁,快成馬屁精了,山里老師奇缺,這是事實,不過,沖你這馬屁精,我今年也得給柯站長下死任務(wù),其它學(xué)??梢匀崩蠋?,也要保證牛頭包小學(xué)不缺老師。
李鎮(zhèn)長,你的話在俺這兒就是圣旨,你可得說話算數(shù)。說著,劉老爹又朝那些正玩開心的娃兒們望了一眼,意思是說,李鎮(zhèn)長,你要是說話不算數(shù),下次俺就帶著這些娃兒不走了。
李副鎮(zhèn)長早就瞧出了他心里的那個“小九九”,拍拍他的肩膀說,牛支書,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我可以唬弄別人,也不可能糊弄您牛支書這個老同志,早上天沒亮就來的吧,娃兒們肯定餓了吧,今早兒我請客,你帶娃兒們?nèi)コ员呛J、炸油條,說著,從兜里掏出兩百元票子,硬塞到他的手里。
李鎮(zhèn)長,這咋好意思?還讓你掏腰包。
娃兒們餓了,快帶娃兒們?nèi)コ燥垺?br />
劉老爹明白李副鎮(zhèn)長的心思,這娃兒們賴在鄉(xiāng)政府要老師,無形地在他臉上扇了一個耳刮子,他是分管教育的副鎮(zhèn)長,無疑給他臉上抹了黑。既然李副鎮(zhèn)長答應(yīng)話了,他得見好就收,免得影響不好,于是,他緊緊握住李副鎮(zhèn)長的手說,李鎮(zhèn)長,今秋牛頭包的娃兒若真有了好老師,你就是娃兒們的大恩人。說著,手一招,娃兒們都來到了他周圍,他帶著娃兒們?nèi)コ哉ㄓ蜅l、冰糖葫蘆去了。
李副鎮(zhèn)長對著他們離去的背影,自言自語道,這牛支書比我這個副鎮(zhèn)長還牛。隨即,他撥通了柯站長的電話。
劉老爹在進(jìn)包的路上,問,大柱子,今個兒油條好吃不?
大柱子生得胖,他摸摸自己的肚子,舔了舔嘴巴,把嘴巴四周的油水舔了個干凈,嘟著嘴巴說,老爹爺爺,油條太好吃了,俺把小石頭的那半根吃了,肚子還是癟癟的,不飽圓。
劉老爹敲了一下他的腦殼,成天只知道吃,今年開學(xué)后來了好老師,你要是不好好學(xué)習(xí),考個一百分,俺把你肚子里的油條摳出來。
大柱子嚇得捂住了胖乎乎的嘴巴。
小石頭,今個兒冰糖葫蘆好吃嗎?
老爹爺爺,太好吃了,可俺只吃了一串。他咂了咂小嘴巴說。老爹爺爺,俺要是今年考試考了100分,你能獎賞俺一串冰糖葫蘆嗎?
好好好,只要你能考得“一根扁擔(dān)兩個籮筐(意為100分)”,俺就獎你五串冰糖葫蘆。
老爹爺爺,俺倆拉勾兒,你若說話不算數(shù),就變成小狗。
好好好,劉老爹伸出他那鐵耙般的指頭跟小石頭纖細(xì)、瘦弱的小指頭拉了勾。
劉老爹和娃娃蛋蛋們不知不覺中回到牛頭包。
老頭子,今個兒收獲咋樣?李副鎮(zhèn)長答應(yīng)話了?他前腳剛踏進(jìn)屋里,蓮花就問了起來。
蓮花婆娘,還是你出的點子得當(dāng),李鎮(zhèn)長答應(yīng)話了,不怕柯站長不分派人,俺想這一炮一定打得響。
若打不響咋辦?
這離開學(xué)也就四五天的時間了,若打不響,俺就帶娃兒們住在鄉(xiāng)政府大院,把大院當(dāng)學(xué)校。
看不出俺家老劉還真成了“老牛”,來真格的,不過,你放心,開學(xué)一定有老師來的。
老師沒來,俺這心里還真不踏實。
吃你的飯,睡你的覺,一輩子操心的命。
不覺不知中,劉老爹已經(jīng)忙累了一天,上床便進(jìn)入夢鄉(xiāng),夢中,牛頭包果真來了一大群新老師,她們臉上洋溢著笑容,娃兒們圍著新老師轉(zhuǎn),臉上流淌的是美好的憧憬與希望。
開學(xué)頭一天,天剛麻麻亮,劉老爹把蓮花叫醒了。蓮花,今個兒沒事兒,俺倆去學(xué)校,把學(xué)校打掃打掃,拾掇拾掇,讓新老師來了住著舒服。
你想得周到,新老師來了,新學(xué)校也得有個新面貌。
老倆口匆匆地起了床,又小跑著去了學(xué)校。
太陽從東邊的山坳間升起來了,露出紅紅的笑臉,朝氣蓬勃,迎接著新的一天。劉老爹的老人機(jī)響了,喂,你找誰?
我找你老不死的老牛。對方說。
嘿嘿嘿,是柯站長呀,一大早的,咒俺死啊。
老不死的老牛,今個兒快到文管站來領(lǐng)人,來晚了,被別人領(lǐng)走了,我可管不了。
領(lǐng)啥人?
新來的老師,我對你,這幾個新老師可是省城招聘下來的大學(xué)生,李鎮(zhèn)長去城里厚著臉皮坐在局長辦公室賴著不走才要來的,來晚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到時沒人了可別怪我。
柯站長,你把人給俺關(guān)在屋子里,俺這就來,若沒人了,俺把娃兒帶到你們文管站讀書,反正俺老牛就是這個犟脾氣,嘿嘿。
老牛啊老牛,俺真服了你了,逼宮逼到李鎮(zhèn)長那兒去了,我再說一句,來晚了,沒人了,你自己嚼碎牙齒往肚里咽。
劉老爹丟掉手中的掃把就往包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