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麥黃柳綠(小說·家園)
鄉(xiāng)村五月,風暖日麗,空氣中流動著濃濃的麥香。藍天笑微微地俯瞰著大地,醉意朦朧,似乎那成千上萬頃成熟的麥子已經釀成了美酒。
同事老嚴是半邊戶,領導放了他三天農忙假。碰巧其中有個星期日,我便隨他一同下鄉(xiāng),幫忙“麥收三搶”,也是想到野外新鮮新鮮。
嚴大嫂子四十掛零,精明強干,活路安排得面面俱到。不但鐮刀、草要、扦擔、連枷一應準備齊全,就連飯菜、肉魚、酒煙、茶點也置辦得充足豐盛。太陽尚未從江堤外爬起來,院子里已經扯起了流水席。人們擠進攘出、紅光滿面,陶醉在豐收的喜悅里。
鬧哄哄的場面里有位指揮若定的特殊人物。我們這些來客,無論遠近親疏,都得乖乖聽她調遣。她是個嗓音嘹亮的年輕媳婦兒,穿著耀眼的“滿天星”夾外套。兩根黑油油的大辮子盤在腦后,露出一段潔白的脖頸,疊簾兒的大眼撲閃撲閃,怪惹人疼愛。那格格的笑聲蓋過了席上的杯磕碟碰,輕盈的腳步比江面上的水蒸汽還要飄逸迅疾。看她不停地指示、調節(jié)或商榷著什么,儼然當家的主人;但一轉身,她又向嚴大嫂請示、催促、嗔怪些什么,分明是個幫工。我悄悄問老嚴,說是嫂子娘屋的姨侄媳婦,名叫夏兒。
夏兒對來客,無論男女老幼尊卑,都妥貼接待,唯獨對一個洗碗碟的婆婆,卻惡言惡語。
那婆婆頭發(fā)灰白,衣衫襤褸,看上去干瘦衰弱,精神倒還飽滿。她先是在道場邊樹蔭下摘菠菜、切辣椒、削土豆,用大籃小籃分裝好,等廚師來取;后又把頭一輪撤下的杯盤碗筷浸泡在木盆里洗涮擦拭,供第二輪桌上使用。夏兒厲聲斥責她,她并不辯解,口里諾諾應著,手腳越發(fā)忙碌起來。沒人安排她上座,我始終不曉得她可曾吃飯。
幫工們酒醉飯飽離了座,男人們蹺起二郎胯子抓緊時間抽袋煙;女人們?yōu)楸Wo皮膚起見,到處找斗笠覓草帽。那婆婆立起身把雙手在大襟上反、正一揩,又顛顛地趕上來抹桌子掃地。眨眼功夫,魚刺、菜渣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地皮兒光溜得像瓷盤。使我十分不解的是,不但夏兒,就連殷勤好客的嚴大嫂子也不甚理睬那婆婆。
我想找老嚴問問,他不在;問嚴大嫂子,她雙眉一揚:“老天爺,我忙得恨不能掰成八瓣兒,你倒扯這些閑家務!最沒價值的。”我見她滿臉鄙夷不屑的神氣,正想追問如何“最沒價值”……幫工們一聲唿哨,涌向田野,嚴大嫂子把手一揮,蹬蹬地跑上前指揮去了。我只好吞下話頭,拾起鐮刀。
麥田一片金黃,遠處柳林蒼翠蔥蘢,原野色彩斑駁,使人心曠神怡。幫工們一個垅頭兩人依次兒排開。陽光下銀輝閃耀,開鐮了!只聽得一陣嚓嚓嚓響聲,人們爭先恐后,真有點兒像游泳健兒向世界紀錄沖擊的陣勢。
我又興奮又慌忙,忙手忙腳砍了幾刀,不過割下掃帚把那么粗的幾根。這時,隔著密密的麥林,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同志,您雙腳還得叉開點,才彎得下腰?!蔽肄D臉,一瞧,啊,原來是那位任勞任怨的婆婆!她一臉討好的笑容,繼續(xù)說道:“彎下腰,才劃得開鐮刀,麥棵子才摟得多,又傷不著手腳?!彼穆曇暨h比相貌年輕,聽上去溫柔而熟悉。
“您……也來割?”
“家里責任田全靠我?!彼制鸬堵?;麥棵嘩嘩倒下一大片。
我憋足勁兒追趕著,一面勉強攀談說:“您家……還有勞力呢?”不知她家情況,我怕犯著忌諱。
“唉,老頭子是個癱子。娃兒們又大多不在跟前?!彼贿呎f,一邊探身把我這半垅麥子捎帶上一大溜,只留下門板寬的一窄條條。
“您孩子們都在哪兒?”我拼命想趕上她。
“一個在武漢教書,一個在公社管水利,還有兩個許了人家。跟前只剩個幺姑娘,去年才訂婚?!彼豢跉舛堵涑鰜?,略含些得意。
我迷惑不解。她若是這么一位光榮母親,在鄉(xiāng)村無疑地位顯赫,左鄰右舍巴結都愁沒機會,哪敢如此歧視?她又如何肯去伺候人家?
田埂上突然一聲吆喝,來了送茶的擔子。首先到達的小伙子粗喉嚨嚷得震破天:“萬歲!冰棍兒呢!”頓時,麥林里如同趕兔子一樣,人們呼呼啦啦都朝田埂奔去。難怪老嚴半天不露面,原來嚴大嫂子為爭個臉面,特地吩咐丈夫跑鎮(zhèn)上買了這金貴玩藝兒。
我早已氣喘咻咻,寧愿渴一渴,也得讓四肢松散松散,便一屁股坐到麥棵堆子上。倒是婆婆顛顛地跑去倒了一碗涼茶,泡進兩根冰棒給我端了來?;仡^看去,真叫人慚愧:她割的麥子,梳子梳過一般;我割的卻橫一把豎一把胡亂扔者,還有些漏網的在風中得意洋洋搖曳不定。
休息后重新割麥時,我問:“咋稱呼您?”
“嚴嫂子是我姨表妹,我娘屋姓柳?!?br />
“這……”如此算來該喊柳大嫂了?不妥不妥,“我就喊您柳媽吧!”
“唉喲,怎么擔當得起!”她叫起來。
我聽她嗓子確實清亮圓潤,便問道:“您年輕時愛唱歌吧?”
“唱嘞!”她扯起衣襟擦擦汗珠子:“上荊江分洪工程那時辰,打夯,推土,號子歌都是我領頭兒?!?br />
“哦,您見過大世面?!”我來了興趣。
“沒,沒,”她慌忙搖頭否認,“就只上了那幾年水利。咱們突擊隊那時當著先進,三天兩晌午被廣播喚名兒。還有個帥大英突擊隊,是咱們的老對手。”
我嚇了一跳。帥大英是咱縣的縣委委員??h婦聯主任哩!
“咱們兩隊開展的對手賽”。柳媽極有規(guī)律地一刀刀割著,一邊幸福地回憶,“刨土方、搗石方、下河卸鋼材、上山運木料,外加唱歌拉嗚、說笑取樂兒,嗬喲喲,全是比著干。兩隊都清一色的年輕姑娘媳婦,誰不逞強好勝!贏了,嘰嘰喳喳像捅翻的鴉雀子窩;輸了呢,眼淚滴嗒的,憋著氣兒盼明天再干?!?br />
“帥大英在縣里當領導了?!蔽腋嬖V她。
“曉得。那時辰,上頭也挺看重咱,大小會兒總安排咱參加。人家?guī)洿笥⒂心苣?,嘴皮兒能說善道;我呢,一上臺就亂了神,連自個兒姓甚名誰都忘了,只落得大伙兒一場轟笑。我越來越怕,領導慢慢也灰了心。我還記得,有次授獎大會,總指揮親自把朵大紅花給咱戴在胸前。那一階段,咱隊洗的卵石全工程第一,比帥大英隊足足多出二十個方?!?br />
我又是一震。要知道,當時荊江分洪工程總指揮是李先念同志呀!
這柳媽可算位傳奇性人物。我本想窮根究底,無奈那浩蕩的麥浪無邊無沿,怎么也割不到盡頭。柳媽幾乎包了整垅的五分之四,我卻仍只有埋頭追趕的份兒。
總算熬到午飯的時候,太陽已經略略偏西。大魚大肉是用擔子挑著送到田里來的。飯后,幫工們枕著麥棵捆兒,曬著暖烘烘的太陽,舒舒服服打起盹兒來。我找到嚴大嫂子,認真告訴她:“你曉不曉得,你姐姐還見過李主席呢!”
嚴大嫂子一個愣怔:“哪個姐姐?”
“那不是。”我指指遠處。柳媽正在那兒替我返工,圍剿漏網的麥棵兒。
嚴大嫂子嗤地一笑,接著把下嘴唇一撇:“理她的!麻臉蛋貼層金子也是枉然!”
“啥意思?”我急著追問。
“說來話長,”嚴大嫂子本來極健談的,可今日不是顯本事的時候,無奈我拽住不松手,她只好提綱挈領講道:“我們這位表姐,做姑娘時就是位風流人物。嫁到婆家不到兩年,出了樁大丑事。也是這割麥子的季節(jié),一家人都在田里打夜工搶收。偏偏幾里路外小鎮(zhèn)上有個戲班子正搭臺唱戲,鑼鼓胡琴聲一陣陣飄來。我們柳家姐姐忍耐不住,熬饞不過,找了個借口離開田里偷偷溜去看戲。這倒也罷,戲完人散班!誰知她被戲迷住了心竅——天爺!她撂下男人和四個月的娃兒,竟跟著那戲班子跑了!你想想,喇叭戲子吹鼓手,有幾個不是下賤貨?好哇,人家戲班子越唱越遠,渡了長江渡黃河。我們這位柳家姐姐想娃兒了,后悔了,過了三月,她不聲不響又悄悄逃回來了。唉,婆家出夠了家丑傷透了心,怎肯收留她?!把她剝得赤條條的一頓痛打,驅出家門,娃娃見也沒讓她見。如今這娃兒有了出息,讀完大學留在武漢教書。認她?認她個老棍槌!”
“做下這等糊涂事,就皮粗臉厚地隨便找個人家算羅!偏她又‘癩子怕見光’,半個詞兒也不肯讓人。許了兩次人家,都為男人揭了她這個疤,最后吵散了伙。幾房的娃兒們如今都已成人長大,沒一個肯喊她聲‘媽’。”
“還有個在公社管水利?”
“她都告訴你了?這不知羞的。公社盧主任,是她二道婚生的娃兒,見了她繞道兒走,當臭狗屎一般,她還拿來吹噓!最后跟了毛老三,生下幺姑娘兒——”
“??!”我脫口而出。
“男人老實,女兒標致,蠻像戶人家了。不巧毛老三前年又一癱。”嚴大嫂子放低了聲音,“都說她命兇克夫嘞!”
“荒唐!”我大聲為柳媽鳴不平,“你表姐在荊江分洪工程——”
“模范模范,”嚴大嫂子搶過話頭,“她一輩子掙的模范倒不少,那又算個啥呢?六四年連陰雨,咱們隊在河灘上的九畝黃豆眼看保不住,大伙兒都說過年不吃豆腐送給龍王爺算了——挖溝排漬缺勞力呀!又是這位柳家姐姐,瘋瘋癲癲獨個兒跑了去,兩天一夜把九畝黃豆藤子全割完拖到高坡上;人呢,累得像條狗似的,只剩下一絲絲氣。隊委會評了她個特等勞動模范,在縣里大吃大喝幾天,還跟帥主任合了影?!?br />
“縣婦聯主任嗎?”我問。
“嗯。她回來后拿著照片見人就送到人家鼻子尖下逼著人家看。開始人家還咂舌噴嘴的,逐漸也就平淡了。再說,她有著那么一個丑底兒,不豁出命兒干不是越發(fā)被人瞧不起嗎?”
“那事兒都隔三十多年了哇!”我有些糊涂。
“三百年又怎樣?”嚴大嫂子氣昂昂地,“女人出了那樣的丑事,還想出人頭地做臉面嗎?就連親生女兒也不把她作數呢!”
“是夏兒?”
嚴大嫂子點點頭,匆匆忙忙指派活路去了。
雖是初夏,太陽金光四射,我卻感到一陣寒氣咝咝地從脊梁骨縫里吹過。三十年了,柳媽那雙閑不住的手扛了多少活,掙了多少榮譽!可她在人們眼里,仍是那個跟戲班子廝混過的十八歲的放蕩媳婦兒。
柳媽顛顛地四處抬撿著碗筷菜盆。我跑過去幫忙,她慌不迭地攔?。骸皼Q別弄臟手!這腌躦活兒,不是你們男人干的?!?br />
我說:“柳媽,您也歇會兒。何必這么不要命地干?”
她抬起干瘦的臉龐,盯了我一會兒,說“行得春風,還怕沒有夜雨?”聲音溫柔而年輕。
我默然了。想對她說點什么,說什么呢?
開始朝回運麥捆了,沉甸甸的穗兒隨著人們的腳步有規(guī)律地點著頭??請錾限D眼堆起一座小山。一個老農喜不自禁地搓開一刁穗子,往嘴里丟進幾粒麥顆,津津有味地咀嚼著:“脆香脆香!”
我的嘴里卻有一絲苦味兒。
問好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