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色的云朵俯瞰著橢圓形的島嶼。
　　 從三丘頭碼頭下船，錯落的紅瓦小樓撲入眼簾，在葳蕤的綠色中，風(fēng)情萬千。
　　 沿著蜿蜒的海岸線向西南，一塊兩米多高、中有洞穴的礁石，每當(dāng)漲潮水涌，浪擊礁石，聲如擂鼓，鼓浪嶼由此而得名。
　　 海岸北邊，龍眼、芒果、椰樹、榕樹、扶?；ā鞣N熱帶植物、喬木青藤，或虹虬蒼郁，或挺拔俊逸。
　　 嘩嘩拍岸的海水閃射出幽藍(lán)的光芒，落滿皓月園金子般的沙灘上。嶼立在覆鼎巖上的鄭成功雕像，面朝波瀾壯闊的大海，身披盔甲，手按寶劍，宏偉蒼涼。
　　 多少年了，他一直以這樣的姿勢，凝視那片失卻的河山。
　　 海鷗驚起，碧海、藍(lán)天、礁石、棕櫚樹，依次進(jìn)入飛翔的順序。
　　 我與它們合二為一，追逐浪花和泡沫的速度，在鼓浪嶼百年的時光里沉浮。
　　 我們曾經(jīng)多么驕傲，我們是炎黃子孫，我們居住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
　　 而隔海相望的臺灣，他們的祖先黃皮膚、黑眼睛，他們的故鄉(xiāng)是大陸。
　　 壓低的暮色像低垂的頭顱。越來越重的喘息，將隔海相望的游子渦漩在貝殼和星空里。
　　 家園是他鄉(xiāng)，英雄淚失襟。
　　 明未清初時，年輕的鄭成功登上鼓浪嶼，在日光巖安營扎寨，操練水師，號角森森，峭涯崢嶸。
　　 傾斜的風(fēng)雨中，鼓浪嶼見證了歷史，在日光巖留下了“寨門”“水操臺”“拂凈泉”等遺址。
　　 1661年，鄭成功出兵臺灣，從荷蘭侵略者手里，收復(fù)了淪陷38年的中國領(lǐng)土臺灣，立下彪炳千秋的豐功偉跡。
　　 肅穆的沙灘，高高的雁陣，一江翻涌的波浪，送別一個英雄的靈魂，頌揚觥觥不可磨滅的民族氣節(jié)。
　　 海水湯湯，天地悠悠。
　　 歷史的長河風(fēng)云詭譎……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百年鼓浪嶼，像一個孱弱的孩子，在英、美、法等列強(qiáng)瓜分的蹂躪中，傷痕累累。
　　 殘損的大地，支離破碎。這是無法磨滅的記憶，抽打著一根又一根凸起的肋骨。
　　 鳥兒飛走，沙粒和野草在燃燒的余暉里，化為灰燼。
　　 彈指須臾間，少年老白頭。
　　 如今，惠風(fēng)和暢，故土安詳。滔滔歷史，只不過是時間洪流中的滄海一粟。
　　 都過去了，百年的苦難，百年的悲情，百年的滄桑。
　　
　　 二
　　 日光巖原名日光寺，是一個以石為頂?shù)纳蕉?，又稱“一片瓦”，是一座玲瓏袖珍式的寺廟。
　　 去往日光巖的路徑，呈坡道，它們不容置疑滯慢了我行進(jìn)的腳步。母親在電話里絮叨著我的遠(yuǎn)行，穿過千里之外的清晨與黃昏，定義我是個蹩腳的游者。但我知道，在鼓浪嶼、在浩瀚的蔚藍(lán)里，我已繁花滿心。
　　 路邊、石壁、荒野，在老別墅隨處伸出的枝頭上，三角梅開得如火如荼。每一片葉和花瓣都保持著鮮明的棱角，它被一座城市深愛，理所當(dāng)然冠上市花的珠冠。
　　 沿石階而上，崗巒起伏，幽谷靜謐，空氣似被洗過一般。頂上兩塊巨石豎橫相倚，凌空聳立，成為廈門的象征。許多大小不一的石刻上，記載著后人對民族英雄鄭成功一生的瞻仰與懷念。
　　 “叱咤天風(fēng)鎮(zhèn)海濤，指揮若定降云高。蟲沙猿鶴有時盡，正氣觥觥不可淘。（蔡元培題于日光巖刻）。
　　 “鷺江龍窟”“古避暑洞”，涼風(fēng)習(xí)習(xí)，似有絲絲帛聲，從遠(yuǎn)古，破壁而來，時緩時急。
　　 “龍頭山寨”“水操臺”，在一片清涼中，與我互道安好。
　　 我站在古人站過的地方，靜聽與百年前毫無差異的萬物之聲。蓮花庵大雄寶殿的梵音里，總有一種沉重的歷史氣壓，使我無端地感動，無端地喟嘆。
　　 佇立庵旁“弘一法師紀(jì)念園”，驀然想起那首熟悉的旋律……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李叔同《送別》）。
　　 這個遺世獨立、博學(xué)奇特的佛學(xué)大師，曾在嶼上閉關(guān)八月。他總讓我在顛三倒四、春暖秋肅的日子里仰望他的清詞。
　　 登上龍頭山極頂，奇石疊磊，洞壑天成，海浪拍岸。禽鳥歌舞，連繁花都卷成了圖案。
　　 亞熱帶風(fēng)情如一幅錦繡，從你的靈魂徐徐鋪開。
　　 俯視整個島嶼，低沉的風(fēng)聲，以極慢的速度，經(jīng)過我的耳廓。廈門、大擔(dān)、小擔(dān)諸島盡收眼底。
　　 以360℃旋轉(zhuǎn)的姿勢，將礁石、船帆及對岸世茂海峽大廈、廈門大學(xué)、雙子塔依次送入眼簾。
　　 崖壁藤葛拂拂，天空的光芒勢不可擋。在抑制不住的顫栗中，透過蒼蒼的云海，凝視影影綽綽的金門，像一團(tuán)霧，像相嵌在夾縫中的歲月山河。
　　 黃昏與黃昏的倒影里，一片鄉(xiāng)愁飄過……
　　 小時候，
　　 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后，
　　 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
　　 突然想做一只飛翔的鳥，在夕陽落下之前，無需惶惑何處安家，何處是家。
　　
　　 三
　　 在一座你路過的城市，叩訪那些沉重的悲涼，如悄然遠(yuǎn)去的牧歌。
　　 我抱住一棵榕樹，頭極力向上，枝上垂下一條條粗糙褐色的胡須（氣根），它帶著我在海風(fēng)里一起搖晃，如同形將就木的老人。但那澄綠的葉片，又分明跌宕著少年般的朝氣與光輝。
　　 嶼上的榕樹，幾乎每一棵都活過了五百年。
　　 五百年的光陰啊，它是如何做到在衰老里永生？
　　 那個午后，我全部的疑惑與驚嘆，都是因為這棵榕樹。
　　 我的腳步落在光滑的青石板上，細(xì)褐的裂紋像一起渡過的時光。
　　 游人如織。女店主站在門口輕聲攬客，笑容像一枚搖曳在風(fēng)中的火樹花。價廉物美的海鮮，讓你頓生歡喜。
　　 建筑奇特的老別墅、清水磚紅樓，門樓、壁爐、鉤欄、拱窗，巧妙地融合中西建筑文化的藝術(shù)元素，低調(diào)的奢華。
　　 音樂廳、體育場、紀(jì)念館、美術(shù)院、教堂……羅馬式的圓柱，哥特式的尖頂，巴洛克式的浮雕，賦予島嶼深重的底蘊與敬畏。
　　 秋里的鼓浪嶼，多了一份閑庭信步的安詳。
　　 喜歡這自由的行走，安享山色與夕陽。只戀一眼之內(nèi)的物事，光的流溢，色的籠罩。
　　 斑駁灰墻、滄桑老樹，沉寂的蟲子躲在殘破的墻角。這里的一切都是有記憶的。
　　 它們以時間深處的姿態(tài)呈現(xiàn)，見證歷史變遷，恩澤了今天的鼓浪嶼，此刻的我們。
　　 忽然想念一片葉生長的聲音，落葉的歸去來兮以及許多突然消隱的鳴叫。
　　
　　 四
　　 我喜歡一切隨性的事物，如同這鼓浪嶼，我隨性而來，也會隨性而去。
　　 能夠按自己的隨性而活著，是一件幸福的事。
　　 羅曼·羅蘭說:“幸福是靈魂的香味?！比酥挥行腋５臅r候，才能創(chuàng)造、感悟有香味的事物。
　　 一千多種植物，在這個面積不到二平方公里的島嶼生長，忘卻荒蕪。
　　 綢繆如蜜的香味，四面八方都是深情的綻放。
　　 該如何想象，藍(lán)天碧海、人與歸鳥、蟲與土地，踏香而作，聞香而眠的模樣?
　　 而我之前竟對你一無所知。縱然我在萬米高空俯視你的時候，你沉靜的讓我無動于衷。
　　 此刻，我只用目光，便與你交換了心中的萬水千山。
　　 花香拂過讓我生出飛翔的感覺。
　　 琴聲自草木間洇起，像家鄉(xiāng)湖浜里輕緩的欸乃聲。一漾一漾，淹沒音樂廳石墻上的幾朵橘紅。
　　 它們隨遇而安，花形簡單，像不諳世事的少女。但是，當(dāng)它一簇又一簇地呈現(xiàn)你面前時，竟生出一種蓬勃的香郁氣勢。
　　 廈門市樹——風(fēng)凰木，歷經(jīng)滄海桑田，以涅槃的姿態(tài)，靈魂抵達(dá)一座城市。
　　 多好的名字，風(fēng)凰，足以匹配這座城市。吉祥的初心將永遠(yuǎn)被挽留。
　　 印象中，沒有一座島嶼能夠擁有如此內(nèi)涵豐富的別稱。琴島、貓島、花園之島、詩歌之島……
　　 斷斷續(xù)續(xù)的琴聲滑過剝落的古墻，掩映在檐的野草。
　　 秋水情長，浮隙舊事奔跑在血液里，帶著疼痛、顫栗、熱愛。
　　 選擇一座城市，棲居它根部的歷史、情懷，以詩人的目光、慈悲與寵愛，觸摸、打開……
　　 即使身在異鄉(xiāng)他水
　　 只要想起
　　 日光巖下的三角梅
　　 眼光便柔和如夢
　　 心，不知是悲是喜（《日光巖下的三角梅》舒婷）
　　 嗶嗶剝剝的陽光繞過來，將珍珠般的顆粒，傾瀉滿嶼。
　　 此刻，我將歸去。
　　 而你，如光，耀而不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