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柳笛(散文外一題)
晚風拂,柳笛聲殘。
響器:人要發(fā)聲,借助于器物,此為響器。有管者,腔者,喇叭口者,更有西洋諸器。吾村響器,自柳笛始,泥口哨,到遠古之塤,皆就地取材,哩哩哇哇,起伏于桑間濮上。迎親曲,明媚高亢,吹的是《百鳥朝鳳》;哀悼時,嗩吶悲泣,一曲《大悲調(diào)》寸斷肝腸。
在我的記憶里,春天從清明開始。頭天晚上,父親領著我去上墳。所謂的墳已經(jīng)沒有了墳頭,只有一片凄凄的荒草。父親點燃一卷黃表紙,嘴里念叨著思念親人的話語,大略是既然走了,到那邊就別不舍得花錢,沒有了我們會準時送來,人在,香火在,肯定不會忘了祖先。回去的路上,父親忘不了囑咐我折些柳枝,“清明不插柳,死了變成流浪狗;端午不戴艾,死了變成老鱉蓋?!庇姓l愿意變成流浪狗和老鱉蓋呢,薄薄的暮色中,我一閃身爬上一株歪柳樹。
柳笛,用三月的新柳制成。此時的樹的汁液剛剛蘇醒,從深埋的地下往上輸送營養(yǎng)與水分。所以,皮與骨形成一個很容易剝離的潤滑層,最適合擰柳笛。柳笛所需的材質(zhì)務必是一根光滑的枝條,沒有芽結,“邦邦——嘔吃”就像一句靈驗的咒語,用光滑的柳骨,敲一下擰好的柳管,盡力丟到最遠處,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弄懂此番動作的含義。
枯燥的日子大概需要一些律動的音符點染,我喜歡百無聊賴吹奏一支柳笛,在村莊里亂竄。這是極具誘惑的聲音,每當聽到一支柳笛響起,很多只柳笛都在暮色中響起,尖利的,高過屋檐,直奔星星的方向飛去。舒緩的,像村前小河里的水,緩緩東逝去。低沉的,像一頭折返回家的耕牛,一聲長長的哞鳴,宣告耕種的節(jié)氣開始。還有清脆的,大多是細膩的女孩子鼓搗出來的聲響,柳骨與柳管,抽動間發(fā)出嘀哩的和聲,脆瓜裂豆,鳥鳴啁啾。
還有一種泥口哨,形式仿佛一只鳥,需要在貨郎李的木牛車上買到,二分錢,便可換來更為清澈嘹亮的聲音。我對聲音的敏感,來自于草木生長的田野,喜鵲的叫聲,麻雀的叫聲,高亢的蟬鳴,跌宕的蛙鳴,蟋蟀的拖了一根長線的彈撥,都會引起思維的共鳴。這是我們共同的家園,除了歌唱還有更好的表達方式么?
塤的起源可謂悠久,漫長的農(nóng)耕文明開始,田野上有了勞作的身影,男耕女織。最初的可能大概是有人為了捕獵鳥獸,為了模仿鳥獸的聲音,用泥土做成簡單的口哨。隨著時間的更迭與進步,演化為單純的樂器,并逐漸增加音孔,發(fā)展成可以吹奏曲調(diào)的旋律樂器。最早的陶塤是在河姆渡遺址發(fā)現(xiàn)的,呈橢圓形,只有吹孔,無音孔,距今約七千年。
一只七千年的陶塤,在泥土中深埋,連同深埋的還有那近似混沌的遠古的聲音。聽塤,需要冥坐于煙青色的黃昏,云雨將至未至,夜風將來未來,一聲輕喚,就像遠方的親人,田野上的花兒就開了,村莊里的樹就綠了,風霜止步,滄桑似一個巨大的身影,在近乎悲涼的聲音中緩緩移動。我聽見過一種不知名的鳥叫,嗚——嗚——在田野上傳出很遠,空曠,悠長,一瞬間打開周身的毛孔,剎那與天地融合。
每個人的來歷都是一個難解的謎,你不知道自己的前生是一棵樹,還是一株草,甚至是一只在大地上奔跑的獸。一段路,你會停下來,貼著泥土傾聽,遠處有大河涌動的聲音,近處有指針滴答的聲響,你甚至聽見身體里洄流,就像周而復始的節(jié)氣,綠了,黃了,生了,枯了,就這樣草木般從春到秋。
所有自然發(fā)出的聲音,都與情感和血脈連通,所有的聲音都有自己表達的方式,所有的表達都暗合悲歡。
吹響器是一種籠統(tǒng)的表達,在平原不是嫁娶就是吹奏死亡。滴滴答答的嗩吶在吹,是紅色的,是漫天朝霞,是奔走相告,是百鳥朝鳳,是鸞鳳和鳴。眾人散去的燈光之下,紅暈尚在,心頭撞撞的小鹿還在?!莻€人是母親,從少女的羞澀中蛻變成村莊里的女人。從此,家漸漸有了雛形。從此,你的悲喜哀樂將與她血脈相通。
死亡降臨的時候,沒有任何征兆,就像一株秋天的小草,在老河灘上過完悲欣交集的一生。村莊里的死,是喊出來的,是哭出來的,是嗩吶與笙簫合奏出來的。一大清早,響器班子搭起一架簡易木棚,有男有女,吊唁的人剛到門口,凄涼的音樂響起。依然是嗩吶,在鄉(xiāng)村,嗩吶的聲音高過田野樹木房屋,直上云霄。仿佛那高亢凌厲的聲音就是一位無形的引靈人。該走了,該交代的交待給兒女,該放下的都擱置在這片沉默的土地,該走的路不會很遠,一生啼哭,一聲喊,一聲嗩吶,一聲喚,就站在了村莊之外。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天外天。每年的清明,柳樹還會生長鵝黃的枝條,每天還會有兒童在村莊的屋檐下吹奏柳笛。生,或者死,有歡快或悲傷的音符響起,就不孤單。
九九消寒冬去也
消寒圖:紙上的節(jié)氣,父親用一枝禿筆蘸取染布的胭脂,從枝干上的第一朵梅花開始,數(shù)九。一朵,兩朵,九九八十一朵,冬去春來,村前的小河上流過金戈鐵馬的凌汛?!巴で按沽渲卮猴L”的文字消寒圖,據(jù)稱是由道光皇帝所制,卻原來,我父親在做著和皇帝一樣的事情。節(jié)氣不管,該熱時熱,該冷時冷,白駒過隙間,廟堂與民間過的是同樣的日子。
一九,二九。父親捏著一毛錢走到門口,送消寒圖和灶王爺上門的是同一個人,臥龍崗的彎腰老九。老九和父親是老相識,以前父親身體好的時候搭伙挑墻——挑墻就是蓋土屋,用麥秸和泥,一鍤一鍤甩上去,直到土屋建成,累成個熊樣。父親得了偏癱,老九患了哮喘,都成了不中用的人。
父親遞錢,老九推搡,拗不過接了。說,宋老三,梅花還是銅錢,反正知道你也不認識一個逑字。
在我們這里,消寒圖有三種:
其一:最簡單的叫畫銅錢,橫九欄,縱九欄,每格中間再畫上一個圓,共計九九八十一枚銅錢。上陰下晴,左風右雨雪當中。根據(jù)每日的天氣實況涂抹銅錢相對應的地方。
其二:是一幅雅圖。彎腰老九從胳肢窩里抽出,順手拈一張,土拙的版刻,上面畫了一枝梅,素梅。父親接下來要做的工作就是從冬至這天開始數(shù)九?!兜劬┚拔锫?春場》云:“日冬至,畫素梅一枝,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盡而九九出,則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圖。”天知道我父親偏癱著半個身體還有這樣的雅興,每天臨睡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母親染布的染料給梅花涂色,八十一瓣梅花都染完,冬去春來。
其三:只有我們村的老會計才會選。文化意味太濃,就像當下的文學,太小眾。選擇九個九畫的字聯(lián)成一句,比如“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繁體)”,一日一畫,兢兢業(yè)業(yè)填完,燕子歸來。
三九,四九。剛好小寒節(jié)氣,屋檐上掛冰凌,白毛風在曠野上呼呼地吹。母親帶著我,我雙手挽著袖子,懷里抱一把鐵鍬,挖白菜。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我家的日子也捉襟見肘。母親說,前些日子窖上的白菜,壞的吃,好的趕集去賣。
鑿開大地上的凍土,卻鑿不開我對日子的熱情,鮮嫩的白菜埋在地窖里正要酣然入夢,被我們硬生生地從土炕上揪起來,冒著雪,頂著風,目標——冷冷清清的集市。那是我第一次作為一個小販趕集,頭上的豬耳朵帽子遮不住刀子一般吹來的風,扎得脖頸子生疼。母親在一旁吆喝,我縮著脖子,挽著袖口站在風雪中望向天空。天空一片白茫茫,白茫茫的雪,白茫茫的一片天空大地真干凈,就是沒有一個人肯光顧我們的白菜攤子。臨了,三義春羊湯館的老板看著不落忍,兜去了幾棵,總算換回一點油鹽錢?;厝サ穆妨锪锘?,母親在腳上綁了一根繩,增加摩擦。我呢,吃完一個熱燒餅,不走路,在曠野上像一匹不知憂傷的小野馬。
時光就是這么過來的,無論你是否愿意,風還是風,雪還是雪,屋檐上的冰凌還是冰凌,像達摩克利斯之劍,閃閃亮,亮晶晶,不知哪天就會凌空落下。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說著說著,父親的梅花消寒圖就畫了大半,火盆里的火還旺著,母親教三姐二姐學習女紅,言及未來,說鄉(xiāng)下女孩子就要有個鄉(xiāng)下女孩子的樣子,要刷鍋做飯,要針線縫補,要洗洗涮涮,要相夫教子,好像鄉(xiāng)下日子就是鄉(xiāng)下女人一肩挑,男人只負責在外耕田做工。那么母親呢,后來我想,在父親偏癱多年的歲月里,肩頭上扛起了多少日月,胸中流淌過多少激流?
柳是村莊的標志物之一,在水邊,一株柳從出生到長成歪脖子老柳需要漫長的時間。四月柳絮輕揚,每一朵飄揚的柳絮中都有一粒小小的種子,絮是柳的精魂,我在一篇文章中如是說?!凹娂?,似一場四月的雪,從柳樹開始,從這一棵守望在故鄉(xiāng)水湄的柳樹上,生出那么多飄雪的鄉(xiāng)村舊事,一片片漾開,一朵朵輕飏。你伸出手,輕盈的柳絮若即若離,剛要觸及指尖,卻被一陣風吹遠。鄉(xiāng)愁也是這樣,來時亦紛紛如雪,落在夢的每一個角落,卻長著一雙看不見的翅膀,晝與夜,輪番交替,飄進思緒?!?br />
那么,此時的柳樹正在蘇醒,皴裂的樹皮上有隱隱的青痕,柳若醒來,大地上的事物都會醒來,返歸的鳥,蟄醒的蟲,必將驅(qū)走這滿目的荒寒,還給我們一座盎然的村莊。
七九,八九。父親從濃濃的夜色中醒來,一頭黑犍牛是父親多年的伙伴,牛屋在村后,父親和牛住在一所房屋里,我和父親睡在一張地鋪上,豆秸,麥秸,玉米稈,松松軟軟度過一個寒冷的冬天。梅花圖在土墻上掛著,人一抬頭,牛一抬頭,都能看見。人看見了知道春天近了,父親會在草料里多加幾把玉米面;??匆娏酥劳恋乜煲N,努力加餐飯,讓肩胛上的突起更加結實、強健,以對抗繁重的課業(yè)。
我站在河邊等河開。很多年我都沒能忘記河開凌汛澎湃的樣子。這是冰封已久的熱情,這是洶涌撕裂的吶喊,這是時間打敗時間,潛流終于不肯再沉潛,涌動著,堆疊著,呼喊著,向時間的縱深流淌。
九九燕歸來。父親憷了一下眉,父親嘆了一口氣,父親伸了一下腰,父親蘸著最后一滴胭脂紅,將從彎腰老九那里請來的梅花消寒圖涂上最后一筆,把手中的禿毛筆重重放下。
按說,九九消寒圖不能算是一個游戲,父親只不過在漫長的冬天無可依傍,一張紙,一支筆,只為排遣內(nèi)心的孤寂。其實,消寒圖只能算是一個游戲,寒冬襲來,一家人圍坐在火盆旁邊,燒幾枚花生,崩幾粒玉米,濺起的火光就像倏忽而逝的花朵,點染成梅花的胭脂紅。
柳樹青了,燕子呢喃,憋了一冬的牛打了一聲響鼻,腿腳深深植入腳下的泥土。耕田人頭戴斗笠,煙青色的天空飄來一絲細雨,“哦——咿”的吆喝聲駕馭著春天。我站在背景的某個角落,多年以來我習慣站在鄉(xiāng)村的某個角落,注視這片生生死死的田野,九九消寒冬去也,而父親早已化作一抔泥土,以露珠的方式在葉子上睜開雙眼。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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