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榨油坊響香飄遠(散文·家園)
“嘭”,“嘭”……
只要榨油坊開“榨”,就會從榨坊中傳來這沉悶的聲音。伴隨這聲響,村里方圓幾公里內(nèi)就能聞到榨油的芬香。那陣陣香氣,隨風飄散,浸肌入骨,潤心滋肺。每當這個時候,整個村子也會隨之沸騰。
說起來,很幸運。上世紀70年代末期,我正在如今的團風縣但店鎮(zhèn)高家崗村任代銷店的營業(yè)員。我的工作場所就在大隊榨油坊的對面。一幢土磚黑瓦建起來的房子。房子里有一座直徑達五六米的碾盤,兩個高達近兩米、直徑達一米左右的樹木做成的土木榨,還有相關配套的土灶、油桶等設施。都是一色的木質(zhì)制品,古樸而原始、粗獷而沉重。
別小看這座土榨,它不僅能壓榨出食用油,還能壓出制作木器的桐油。當時,我們那一帶食物用油的主要來源就是這座榨坊。
榨油的原料有花生、油菜籽、芝麻籽、棉花籽、豆子等;桐油原料則是從桐樹上摘下來的桐子米粒。榨油過濾出來的油渣統(tǒng)稱為餅。什么芝麻餅、花生餅、棉籽餅、豆餅等,其中豆餅可供人食用,吃在嘴里滿口生香。亦可作飼料,也可用作上等的有機肥。
榨油工具主要有碾盤、釜甑、爐灶、木榨、鐵箍、撞錘、撞桿、油缸等。榨油之前,師傅們會先將原料烘干、火焙,再用碾盤磨碎,然后上甑、過蒸、摶餅、開榨。
開榨前,需要對原料碾碎,這就需要有“碾盤”。碾盤呈園形,直徑約五六米的樣子。碾輪由鑄鐵做成,碾槽則是用粗木挖空而成。用十字架的方木支撐碾輪,用黃牛作為動力,拉起碾輪轉(zhuǎn)動,通過循環(huán)地碾壓,直至將原料壓碎。后來,又有人對這種以黃牛驅(qū)拉的原始動力進行革新,改由機器驅(qū)動,效率大為提高。
碾碎原料不是一個簡單的工序,而是一門技術(shù)活。師傅們會先將備好的花生、芝麻籽、棉籽等原料擇一下,炒熟后放入碾槽。原料碾爛后,捏在手里要有一種濕濕的感覺。在即將成坨狀的時候,師傅們會用簸箕晾一晾,然后倒進鍋里蒸。蒸至適當濕度的時候,他們會將原料放在鐵制的圓形模具里,赤著雙腳,站在上面用腳踩實,邊踩邊用稻草包裹成餅狀。每一榨,一般一次做十幾個包餅,依次放進榨倉,讓餅與餅相互夯實,沒有空隙。
一切準備就緒后,師傅們開始用撞桿撞擊木楔。這個時候,兩個師傅就甩開膀子,協(xié)同用力,將粗大的撞桿,對準楔子,猛力撞擊。撞擊幾下,再楔一塊,打入榨倉。再撞擊幾下,又楔進一塊,又用力撞擊,如此循環(huán)往復。此時的榨坊就會發(fā)出有節(jié)奏感的“嘭”“嘭”聲音,象是古代的戰(zhàn)鼓,有一種力量之美。
榨倉中,那一根根楔進去的楔子,在師傅們的用力下,不斷地對油餅進行擠壓,慢慢地,黃亮、醇香的油脂,便從那油餅里一滴一滴地流出,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盤。先是一滴一滴地往下點滴,不一會兒就會成線狀地往下流淌。那芳香的味道隨之盈溢整個榨屋,飄蕩出門外,芬芳著榨坊外的天空,香溢四周的田野。此時,無論是途經(jīng)此地的過客,還是在田間勞作的農(nóng)人,都會停下匆忙的腳步,靜靜地仰面對著天空,吸一口那空氣中飄蕩流動的陣陣清香。
在我的印象中,打榨的師傅們,個個胸肌發(fā)達,臂力過人。滿滿的一桶油脂,足有百十斤重,他們提起來,象是提一捆棉花,輕描淡定,不在話下。打榨的時候,他們一般只穿短褲,赤裸上身,一套動作下來,全身汗珠直淌,滿身油膩?,F(xiàn)在想想,他們才是真正的“油膩大叔”。
我見到最多的榨油原料是油菜籽。油菜是我們那一帶最常見的農(nóng)作物。我不知道,我們的先人是如何發(fā)現(xiàn)油菜籽里含油的,還發(fā)明了這樣一套實用性、操作性、技術(shù)性很強的榨油技術(shù)。菜籽從收割到出油,歷經(jīng)曬籽、打籽、炒籽、破籽、碾籽、蒸枯、裹餅、上榨、撞榨等工序。每道工序都蘊含著它的道理,缺一不可。
師傅們打榨的時候,伴著“嘭”“嘭”的撞擊聲,會喊出高亢的號子。這些號子里,有他們自編的成分,也有師傅的精華傳承,文化韻味相當渾厚。風趣、詼諧、幽默,有時讓人忍俊不禁。大概因為榨坊是男人們的天下,這些號子大多與男歡女愛相關。他們每撞擊一次木楔,就會唱一句號子:春季里來,春風吹喲,“嘭”;細妹兒繡房,描畫眉喲,“嘭”;眉毛描得,很好看喲,“嘭”;獨守空房,無人陪喲,“嘭”。叫聲細妹久,莫亂想喲,“嘭”;哥在榨坊里,有些忙喲,“嘭”;莫道油坊,千年在喲,“嘭”;怎比細妹,在身旁喲,“嘭”。他們有時也會變換一些號子歌詞,內(nèi)容、句式、腔調(diào),但都是大同小異。
我有時候會問他們,打榨是一個出力氣的活兒,本來就很累,為什么還要唱號子呢?這樣不是更費力氣嗎?他們說:唱號子,可以使倆人合力同心,用力同步,避免分散精力。也可以讓精神放松放松,活躍氣氛,免得那單一的動作、單調(diào)的聲音,使人覺得過于壓抑、單調(diào)、沉悶。
的確,伴隨打榨的撞擊聲,那一聲聲的號子,一次次加木楔;又一次次加木楔,又一聲聲號子,富有節(jié)奏感,讓人覺得象是舞曲的鼓點,使人心旌搖動。隨著油滴的流淌,榨油的漢子們更加賣力,那撞擊木楔的頻率更加快捷,喊出的號子含著一種深沉、一種顫抖,聲音也會越來越短促。此時,師傅們也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赤裸的上身流出豆大的汗珠。正是他們辛苦的勞作,才使得那醇香的油脂,從油榨下綿延不絕的流向油槽,流到千家萬戶,流向?qū)こ0傩占业挠推坷?、菜鍋中、餐桌上?br />
上世紀九十年代,傳統(tǒng)的木頭做的油榨,逐漸被機械油榨所取代。這種鐵做的油榨與木榨原理大致相同。它配有一個粉碎機,不再用鐵碾來碾壓。操作者只需將炒熟的菜籽粉碎成末,經(jīng)過蒸枯、裹餅,無須木楔撞擊,采取的是如同用氣筒打氣樣的液壓,省時、省力、省人工。一般情況下,夫妻倆人就可操作,適宜農(nóng)戶家庭。
到二十世紀初,榨油機又有了更新。只須炒籽、榨油兩道工序,快捷而高效??蛻籼糁俗?、花生、棉籽等原料來,當面炒好,放進榨機,油就會淙淙流出。這種機械,一邊出油一邊出渣,出油率在百分之三十四左右。
我曾經(jīng)問尚健在的一位陳師傅,感覺這種機械榨出來的油,好象不如原來木榨打出的油香,油量好象也有所減少。陳師傅略有所思地說:“那是當然的,越簡單的東西,所造出的東西肯定也會越簡單。人想簡單了,物就簡單了。機械作坊過余冰冷,也太快了,原汁原味的東西沒有完全榨出來,油品當然就不香了,不醇了,看起來象清湯寡水一樣?!标悗煾档囊环?,說得我心服口服??刹皇菃幔咳缃袷袌錾铣鍪鄣纳贁?shù)成品油,很多吃起來沒油香油味。不僅如此,我甚至覺得陳師傅將榨油工藝進行了擬人化,更象是一位“禪師”在向我講“禪”論道。
近來幾年,榨油機又更新了,全新電動,多了真空過濾裝置,只需要三道工序即可見好油。功效很高,一天可榨幾千斤菜籽,讓人有點不可思議。
事隔40多年,再回老家,那間“榨坊”成了一片廢墟。廢棄的屋基地面上,雜草叢生,不得不令人懷念那消散的芳香。站在這里,我仿佛還能聞到那久違的香氣,聽到那“嘭”,“嘭”的聲響。傳統(tǒng)的榨油作坊沒了,那么大的木榨也不知去向,榨油的師傅都已經(jīng)改行,年紀大一點的已去世。那油膩的師傅,那富有力量的身影,那金黃透亮的油香,時而浮現(xiàn)我的腦海;那低沉而歡快的號子聲,總在我的耳旁回響……
如今,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人們關注養(yǎng)生、關注健康。特別是“地溝油”的出現(xiàn),更是讓人們懷念那昔日的“榨坊”。覺得只有榨坊榨出的食用油品才是真正的油。有些地方,又將早已隱退的“老式榨油坊”恢復起來。而曾經(jīng)年輕力壯的榨坊師傅,大都進入耄耋之年,他們手中的工藝、他們那顆匠心、他們那沉重的撞錘,能傳承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