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變(小說)
他站在窗前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窗戶是開著的,正對著105國道。站在那,可以看見,不遠(yuǎn)處國道上繁忙的車流景象,一輛輛大貨車,小轎車,電動車,摩托車,伴隨著一陣陣各種尖厲的此起彼伏的喇叭聲,風(fēng)馳電掣般地,急駛而來,又呼嘯而去。若在平時,他定會走上前去,把窗戶關(guān)緊,把那些嘈雜聲關(guān)在窗外。他是一個愛清凈的人。可是今天,他站在那一動不動,好像有意要把自已置身在一種喧囂里.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掩飾或是驅(qū)散那種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一陣陣的煩躁和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
“誰像你?這輩子,也不摸摸后腦殼想想,有什么?”
這是今天早上出門時,妻子甩出的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當(dāng)時,他愣在門前半晌沒有緩過神來。過了大半輩子了,妻子從沒有這樣說過他,甚至沒拌過嘴、紅過臉。他不明白妻子為何今天有這么一說。
當(dāng)他回過頭用驚詫的目光看著妻子時,妻子在水池邊正伸手?jǐn)Q開水龍頭,沖洗衣服,嘴里好像咕嚕嚕里又說了句什么,水嘩啦啦地響著,沒聽清。但他立馬想起剛才吃早餐時的情景。
當(dāng)時,他在用餐,突然外面一片喧嘩,他好奇地從窗臺上探出頭去,一看,原來是鄰居李小榮在搬家。這段日子隔三差五地有人搬走,這老鄰居們一個個都搬得差不多了,都住進(jìn)高樓大廈了,住洋房子了。他隨口說了句:“房奴”!然后,一口喝完碗里剩下的稀飯,準(zhǔn)備去上班,純粹是無意識的,腦子里閃出這兩個字,便脫口而出了。
是自已說錯了嗎?妻子反應(yīng)如此強(qiáng)烈。
他想起前陣子,妻子跟他說的話:“中華,我們也去買套房子吧,兒子也大了。將來……”
妻子的話還沒說完,他便說道:“買房?就我們這點(diǎn)存款,只怕不夠買個衛(wèi)生間?!?br />
“按揭唄?!逼拮有⌒牡卣f道。
“你不嫌累呀?輕輕松松的日子不過,干嘛要背著債過日子?”他一直反對負(fù)債過日子。
“那……”妻子把話咽了回去。
現(xiàn)在想想,今天,妻子這話是有意說給他聽的,絕非隨口說說,而是長期憋在肚子里的一股怨氣。因?yàn)樗牶?,心從未有過的顫抖了一下,仿佛在沉睡了多年的夢里突然被什么東西驚醒了一樣。
是啊,我有什么呢?此刻,他站在窗前反復(fù)地問著自已,并下意識、本能地摸了摸自已的口袋。
他的手指觸到了一張紙幣,那是一張十元錢的紙幣,是妻子留給他放在身上作急用的,其它的錢每天買完菜后全交還給妻子了,這已成了習(xí)慣。本來這十塊錢他都不需要,他不抽煙,不喝酒,根本就不需要零花錢,但妻子說,留在身上,萬一有什么事呢?再說了,一個男人在外面身上總要放點(diǎn)錢的。每次聽到這話時,心里總是曖曖的。雖然錢不多,但這是妻子的體貼關(guān)愛,他感覺自已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可今天,妻子怎么會這樣說自已呢?他忽然有了一種很無能的感覺。是啊,我有什么呢?
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自從妻子十八歲那年嫁給他,他對生活就很滿足了,覺得自已已經(jīng)擁有了整個世界。雖然他知道他的家境沒有別人好,但這能比嗎?有人還當(dāng)大官呢,比得上嗎?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過好自已的日子就夠了,所以他的心一直是寧靜而快樂的。
他每天兩點(diǎn)一線地圍著家、妻子、兒子,很知足地做完所有家務(wù)后,便捧起他心愛的小說,這是他唯一的愛好,偶爾也會與同學(xué)朋友小聚下,日復(fù)日,年復(fù)年,簡單而平凡地過著。
盡管這世界似乎每天都在發(fā)生變化,周圍一幢幢高樓大廈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做了半輩子的鄰居們也一個個都搬走了,熱鬧的街坊也漸漸冷清了下來,那種吃完飯,端著櫈子在巷子里聊天的情景看不到了。大街上的車子也一天比一天擁擠,就連身邊的同事、包括路上的行人,議論最多的話題也是房價、車價,甚至一出門就可以看到鋪天蓋地的廣告牌。這些,他都可以視而不見,充耳不聽,毫不心動,不感興趣,仿佛都與他無關(guān),他甚至還常常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他從沒考慮過是不是要改善下家里的居住環(huán)境,特別是在現(xiàn)今房價像吃了猛藥似的一天比一天飆漲的時候。兒子也在一天天長大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他寧可蝸在父母留給他的僅有60平米的二居室里,一臺老式電視和一些簡陋家俱而悠然自得。他認(rèn)為,人不能有太多的欲望,有吃、有穿、有住,就可以了。這些年夫妻倆都有工作,雖然工資不高,但維持家用足夠了。家里除了供兒子讀書,花錢的地方很少,妻子一年也難得置一二次衣服。去年與妻子相繼退休,有了固定的退休金,自已除了退休金還有一份打工工資,日子比以前好多了,想那么多干啥!人的想法是無窮盡的,欲望就像毒品,誰染上它,這一輩子就會在無休止的折騰中度過,永遠(yuǎn)不會滿足。至于兒子,他認(rèn)為,兒孫自有兒孫福,一代管一代吧,為什么要這樣疲于奔命呢?教育是父母的責(zé)任,但生活是他們自已的事。
這些年他就是抱著這么一個觀點(diǎn)走過來了,也沒發(fā)現(xiàn)妻子有任何的怨言。他一直以為妻子是和他一樣的人。
他比妻子大十歲。那一年,妻子如花似玉,含苞待放,而他一個大齡返城青年,既無工作,又無特長,身上還有一股洗不掉的泥土味。她卻那么死心塌地,不顧家人反對,中了邪似的要跟著他。街坊的那幾個小青年更是想不通,每次見他眼睛都會流露出妒忌甚至是憤怒的光:“你這臭鄉(xiāng)下來的憑什么?”妻子是這條街上最漂亮的姑娘。
是呀,憑什么?他自已都不知道憑什么。好像是上天安排似的,和她相識不久,便雙雙墜入愛河。
他記得和她第一次搭上話還是在郊區(qū)后山的一個窯洞里。
那天,他閑著沒事,拿著一本剛從圖書館里借來的小說《第二次握手》,來到郊外,剛在窯堡的石塊上坐下,突然狂風(fēng)驟起,烏云翻滾,眼看一場大雨就要傾盆而下,往回走是來不及了,他急忙走下窯堡躲進(jìn)窯洞里避一避。
剛一走進(jìn)洞里,就聽見洞外一聲驚呼:“哇,下了……”話音剛落,一位看上去還像個學(xué)生模樣的小姑娘站在洞口,臉上一付驚愕的表情,她顯然沒想到這洞里還有人。
但她臉上緊張的表情很快舒展開來了,她指著他說道:“你不是劉大伯家那個?剛從鄉(xiāng)下回來的?”
“是。你是?”他望著她問。他沒想到她竟然認(rèn)識自已。
“我們是一條街的呀,我家與你家就隔了幾幢房子。”
“哦。我一直在鄉(xiāng)下,回得少,沒有印象。”他本來就內(nèi)向,既便偶爾回來也從不串門,加上女大十八變,他還真的不認(rèn)識她。
她放松警惕地走了過來,看見他手里的書,問道:“看什么書呀?”
“小說,《第二次握手》?!彼弥鴷瘟嘶握f道。
“哦,我看過這本書?!彼χ窒蚯白吡藥撞健?br />
“在鄉(xiāng)下我看過它的手抄本,但沒看全,前幾天到圖書館看到這本書,便借過來再看下。”
“你平時很喜歡看書嗎?”此時,她已走到他跟前了,一縷淡淡的體香飄了過來。他迅速地在她臉上掃了一遍,臉蛋白凈光潤,五官端正,一雙眼睛里充滿了笑意,頭發(fā)有點(diǎn)散,可能是剛才奔跑的緣故,幾根發(fā)梢上還有幾滴細(xì)細(xì)的水珠。
他低下頭答道:“在鄉(xiāng)下除了看書還能做什么呢?”
“鄉(xiāng)下生活很苦,是吧?”她好奇地問道。
如果換作別人這樣問他,他一定會沖他發(fā)火。鄉(xiāng)下不苦怎么會要到那地方去鍛煉呢?但見她一臉的稚氣,他知道,這個土生土長的城里人,對那個世界是陌生的。于是,他給她講了這個世界上另一種人的生活……
“我那有幾本小說,你喜歡看,改天我借給你看。”她聽完他給她講的鄉(xiāng)下人的生活后,對他說道。
“你也喜歡看小說?”他問她。
他突然發(fā)現(xiàn),結(jié)婚后,好像并沒有看到她看小說了。
……
天漸漸暗了,夜色正一點(diǎn)點(diǎn)地向他包圍過來,整棟樓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可他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他依然站在那,一動不動,像根木樁,仿佛忘了時間的流逝。
窗外的路燈亮了,對面的馬路上依然是匆忙的車流、人流。
我有什么呢?人需要什么呢?我能給她什么呢?房子?車子?那么多需要買的,我買得起么?……他抬頭望了望夜空,然后又望著夜幕下的城市,喃喃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