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再敘紅門(小說)
一
人上了年紀,喜歡獨處,喜歡回憶,喜歡安靜,這些毛病我都有,而且我還有一個特別癖好——喜歡夕陽。
映著夕陽,我特別容易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之中,也特別享受回憶的過程。坐在院門口的藤椅上,閉著眼睛呷一壺濃茶,孤獨地品咂著往事,這幾乎成了我多年來養(yǎng)成的一個習慣……
紛雜的往事就像是發(fā)黃的電影膠片,能留存的影像似乎并不多了。夕照很暖,能暖出我記憶深處不斷跳躍的畫面,我努力將這些閃現(xiàn)的畫面撿起來,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這個故事的背景很特別,底幕是一片不斷涌動的大紅色,像翻涌不止的鮮血,又像是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
我的耳邊傳來一陣由遠至近的腳步聲。我對這種腳步聲習以為常,似乎并沒有多大興趣。這么多年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人多了去了,大多是我們村里的人。一般他們跟我打招呼,我都不搭理他們。他們就會低低地嘟囔,說我腦袋出問題了,是個奇怪的老太婆。我從不駁斥,也懶得理他們。我不想多說話,更想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去回憶,去遐想,我覺得這才是我最有意義的事兒。人上了年紀,脾性就變得古怪起來了。
這次的腳步聲我聽上去有些熟悉,那種拖沓的步點兒很獨特,我不得不聯(lián)想到一個人。那個人的腳步聲在我身邊停住了,他站了好久,才問出了一句話:“大娘,又在門樓里曬太陽呢?!彼徽f話,我的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一個中年男子的熟悉身影:矮矮胖胖,胡子拉碴,總是穿著一身土得掉渣的中山裝,手里提著一個缺了拉鏈的黑皮包,朝著我滿臉堆笑,笑得很坦誠。我頓了頓神思,微微睜開了眼睛。果然是他,還是那身土得掉渣的中山裝,手里提著那個缺了拉鏈的黑皮包。他是個古董販子,而且應(yīng)該是個沒賺什么錢的古董販子,賺了錢的古董販子不會穿著這么一身土得掉渣的中山服,也不會提著這么一個壞了拉鏈的破皮包。他在我們村都轉(zhuǎn)悠了將近兩年了,每次經(jīng)過我家門口,總愛跟我打聲招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他第五十次跟我打招呼了。
我瞅了他一眼,又閉上了眼睛。我真不想搭理他,他每次總是問我一句相同的話,我甚至都能預(yù)料到他接下來會問什么。果然,他又問了:“大娘,你知道……你們村里,誰家有老物件兒嗎?”
我閉著眼睛搖搖頭,一言不發(fā)。這次我能搖頭就很尊重他了,平日里,我連搭理都不搭理他。他便識趣兒地不再多問。我聽見那種拖沓的腳步聲再次響起,由我身邊逐漸遠去。我突然睜開了眼睛,向著古董販子的背影張望,他還沒拐出巷口,我朝著他輕喊了一聲:“你等等……”我喊話的聲音很微弱,我想他肯定聽不到。聽不聽得到都無所謂,他若是聽到了,就與我有緣,若是聽不到,也就由他去吧!古董販子居然聽到了,在巷口頓住身子,扭頭朝著我這個方向瞅了瞅,猶豫片刻,返身向著我這里走了過來。
古董販子走到我身邊,低頭看著我,臉上掛著標志性的憨笑,輕聲問:“大娘,你有啥事兒嗎?”
我盯著他問:“你都收啥???”
他說:“啥都收,只要是老物件就要?!?br />
我問:“門板……要嗎?”
他反問:“門板?啥樣兒的門板?”
我指指院門口:“喏,這個門板?!?br />
他抬起頭,疑惑的眼神盯著院門瞅了好一陣子,眉頭緊蹙:“這對院門,算不上老物件兒,可值不了幾個錢?!?br />
我說:“誰說一對了,是一扇?!?br />
他更疑惑了:“一扇?為啥是一扇呢?”
我不再答話,舉起手里的紫砂壺呷了一口茶水,慢吞吞地說:“想不想聽我講個故事?”我這個想法很奇怪,我突然想講故事了。我都很少跟陌生人說話,更別提講什么故事了??墒俏医裉炀尤幌胫v故事,講一個關(guān)于“紅門”的故事。我想把這個故事告訴眼前的這個陌生人,可能是因為這個古董販子身上的執(zhí)著勁兒打動我了,兩年來,他共向我打過五十次招呼,而這是我第一次回應(yīng),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這種耐心。我之所以想把心里的故事告訴他,其實還有另外一層因素,我覺得我的生命就像是那輪夕陽,很快就會隱入村西,大地也很快就會沉暗下來,黑夜是無休無止的,無休無止的黑夜不適合講故事,更不適合講我這個溫暖的故事。所以,我要趁著夕陽還無限絢爛的時隙把這個故事講出來,而此時此刻,眼前的這個古董販子無疑是最合適的傾聽者。
古董販子點點頭,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并很長眼色地提起地上的暖水瓶,往我握著的紫砂壺里續(xù)了些熱水,隨即將手里一直提著的黑皮包往青石門礅上一放,于皮包上盤膝坐了下來。門礅很矮,他蜷坐在上面顯得很不自然,盤膝而坐的樣子有了幾分滑稽可愛,但臉上依然掛著真誠的微笑,做出一副忠實傾聽者的樣子。
我瞅著古董販子笑了笑,扭頭向著我家的門樓口望去。金色的夕陽正鋪撒在我家的門樓上,把這座破舊的門樓渲染得仿若仙境樓閣。其實,這座門樓真算不上什么門樓,兩根墼垛壘成的門柱,門柱上方東西橫架著兩根木棍,木棍上鋪著厚厚的麥秸草,麥秸草上覆蓋著一層浮土。每每到了這個時節(jié),浮土里會旺竄出諸如狗尾巴草、馬齒菜、荊棘菀之類的綠色植物,這些潑勢的雜草從門樓橫梁上耷垂下來,遮擋了院門口的大半個空間。院門口安裝著兩扇黑漆木門,由于年久失修,木門的涂漆蒼白斑駁。我久久凝視著其中一扇木門,努力清空自己的大腦,靜靜等待著記憶復(fù)蘇……
我知道,這扇木門是我的記憶之門,我的記憶終會由這扇木門打開。
漸漸的,我的記憶開始翻滾,我看到了一棵樹,一棵高大的榆樹,那棵榆樹就杵在我家茅廁的北邊,樹干筆直,枝繁葉茂;慢慢的,那棵榆樹開始間接性地劇烈顫抖,就像是被凍得哆嗦的人,身不由己地打著顫兒。
后來,那棵榆樹搖搖晃晃地從我眼前消失了。它消失的那年,我十六歲……
爹正握著一把利斧,砍剁著老榆樹的根部。在我的憶像中,爹總是穿著那件沾染著油漬的無袖汗衫,下身套著那條肥襠免腰褲,前襠垂著兩根褲腰帶的帶頭兒。他胸前的圪塔扣兒盡數(shù)解開,袒露著古銅色的胸肌,揮舞著一把短柄利斧,照著老榆樹的根部狠狠砍下去。他砍得不慌不忙,每一斧頭都很有力度。斧刃砍到樹根,都會發(fā)出一聲清脆的“梆”聲,斧砍處泛出些許細碎的木片花兒,每一斧頭剁上去,老榆樹的樹冠劇烈顫抖,樹葉相互碰撞磨擦,發(fā)出嘩嘩的響聲。我的眼前隨著這一陣陣嘩嘩的響聲,展開一副清晰的畫面……
我站在堂屋門口,手里牽引著一根麻繩,麻繩的另一端連著榆樹樹梢。爹沒砍樹之前就給我安排了這個任務(wù),他將繩頭遞到我手里,囑托我使勁兒拽著繩子。我明白爹的意思,他是想讓這棵樹向著我這個方向傾倒。榆樹的樹冠太大了,整座院子也不一定能盛納下它。
爹說:“春杏,看著樹快要倒了,你就往屋里跑,別被它砸著!”
我點點頭。問:“爹,為啥砍了它?”
爹說:“打門!”
爹是村子里的能人,也一直是我的驕傲,他不但會一手好木匠活兒,還會把脈看病,是村里唯一的大夫。那時候在農(nóng)村看病的不叫大夫,村人都管他叫赤腳大仙,統(tǒng)指沒有行醫(yī)資格的野大夫。野大夫都有野路子,爹對小傷治療最為拿手,譬如骨節(jié)脫臼,他晃晃就能給人安上,然后在其傷處敷以青青菜液汁,病者不消幾日就能康復(fù)如初。像這樣的治療,爹從不收取任何費用。有的傷者受傷見血了,爹會敷以創(chuàng)可散,創(chuàng)可散是爹花錢買來的,他會象征性地收取一些費用。爹這個技藝無師自通,行醫(yī)也是無償幫助村人,從不籍此生財,爹生財?shù)拈T路是木匠手藝。爹的木匠手藝名聞遐邇,特別是他打制的木門,嚴密合縫,沉重厚實。
爹砍出最后一斧頭的時候,大喊了一聲:“倒——”那棵榆樹果然向著我這個方向倒了下來,嚇得我忙松開麻繩跑進了堂屋。我剛跑進屋里,噗隆一聲巨響,院子里泛起一片塵埃,巨大的樹冠幾乎鋪展?jié)M了整座院子。我將腦袋探在堂屋門框上向外看,看著這棵剛剛撲倒于地的老榆樹,看著揚塵后面朦朧不清的爹。爹一手叉著腰,一手提著斧頭,正朝著我憨笑。我也笑了……
笑著笑著,我的視線再次模糊了,記憶的畫面很奇怪,又模糊不清了。
轉(zhuǎn)天,爹和娘將鋸成一截一截的圓木滾上了倉儲房的一條長凳。爹和娘握住鐵鋸的兩端,擺好架勢開始解木板。解木板是一項極耗功夫的力氣活兒,一片木板還沒鋸下來,娘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坐在地上不能動彈了。爹只得停了鋸,坐在長凳上抽旱煙。
我說:“爹,我和你拉鋸吧?”
爹瞄了我一眼,語氣疑惑:“你能行?”
我不想多說話,蹲在地上握住了鋸柄。爹將未燃盡的煙袋鍋子在凳面上磕了磕,插進腰里,重新握住了鋸柄。那是我第一次拉鋸。我拉鋸柄的時候,爹就往前送;爹拉鋸柄的時候,我就往前遞力,第一次拉鋸,我竟然拉得有模有樣。爹很欣慰,朝著我遞了一個滿意的眼神兒。鋸齒剌開鮮木發(fā)出嗤啦嗤啦的響聲,節(jié)奏輕快明朗,細碎的木屑隨著這種優(yōu)美的響聲簌簌而落,地面上慢慢堆起了一坨圓錐形的木屑,像一堆碎銀。
起初,我并不覺得累,還非常享受和爹拉鋸的過程,但過了一陣子,我就不行了,直覺得握著鋸柄的右手酸麻無力,仿似從我的身軀消失了。爹最終停了鋸。我問爹咋啦。爹說:“歇歇吧,鋸齒不走正轍了?!钡砷_了鋸柄,又從腰里拔出煙袋,在長條凳上坐了下來。
這個時候,我聽到娘喊了一聲:“陸航來啦!”我扭頭打量,果然是陸航,他正朝著倉儲房這里走過來。陸航走到長條凳前,盯著我爹說:“伯,我和你拉鋸吧!”說著,蹲下身子握住了鋸柄。爹收了煙袋,和陸航拉起了鐵鋸。陸航不慌不忙,儼然像個木工的老把式。爹累得直喘粗氣,他卻呼吸均勻。其實陸航年齡并不大,那年才十七歲,他雖然只是個少年,可身體已經(jīng)發(fā)育得高大魁梧,古銅色的肌膚,臂膀上鼓著結(jié)實的肌肉圪塔。
黃昏時分,娘做好了晚餐,招呼大家伙兒進屋吃飯,爹和陸航停了手里的活計。兩個人費了一整天的功夫,也只是破解開了一段木頭。陸航幫著爹把新鮮的木板倚靠在堂屋墻根兒,我將一條熱乎乎的濕毛巾朝著他遞了過去:“陸航哥,擦擦臉吧!”他抖了抖濃眉,一對大眼睛很有精神地眨了眨,朝著我微微一笑,伸手接毛巾。他的笑很美,嘴角微微上翹,顯露出臉頰上的兩個酒窩窩兒。他剛剛把濕毛巾接在手里,卻突然咧了下嘴倒吸了口涼氣,臉上顯現(xiàn)出痛苦的表情。
我盯著他關(guān)切地問:“咋啦?”
他努力一笑,攥著拳頭的右手往背后藏,輕輕說了一聲:“沒事兒?!?br />
我攥著他的手腕,將他的右手抬了起來,盯著他低聲說:“把手掌伸開?!?br />
他把手掌緩緩伸開了,掌心和指縫間顯現(xiàn)出一道道鮮紅的血印。我的鼻子一酸,心疼地埋怨著:“都磨成這樣了,累了不知道歇歇嘛,總愛逞強?!?br />
他朗然一笑:“沒事兒,好久沒干這樣的活兒了,手掌耐不住磨了?!?br />
“等會兒……”我說了一聲,扭身進了堂屋。我知道爹的創(chuàng)可散在哪兒放著。我將藥粉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的掌心,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把他的手掌包扎起來。
那天晚上,我娘做的豬肉燉白菜。陸航纏著手絹的右手無法握筷子,只得用左手夾菜。他從沒用左手使過筷子,兩只筷子在他手里不聽使喚,他艱難笨拙的吃相引得我一陣陣竊笑。
吃了晚飯,陸航又小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回家。我出門送他。我說:“明天你別來了,在家里好好養(yǎng)傷?!?br />
他大大咧咧地說:“沒事兒,我得幫著伯父把活兒干完?!?br />
第二天一早,陸航果然又來了。而且來得很早。他和我爹整整干了五天,終于把一段段的榆木滾兒解成了一塊塊的木板。他幫著爹把木板并排著倚靠在了堂屋墻上,木板映著艷陽閃著白擦擦的光亮,好像是古代行軍隊伍里高擎的旗幡。這些旗幡在堂屋墻根兒舉了將近半年,某一日,爹和娘將它們抬到了院子里,擺上了倉儲房的長條凳。
爹曾對我說過,說要用這些木板打制一對木門,我一直以為這對木門是為了出售換錢,而我后來才知道,爹即將打制的這對木門是為了自家所用。木門開始打制的那天,娘和我也開始忙碌起來了,忙著拆柴門,壘門柱。那扇用木棍縱橫交錯著捆綁而成的柴扉不見了,變成一根根的木柴,混進了院門外堆積的柴火垛里。
娘的身體一直不好,但她干勁兒十足,她竟然要壘墼垛,握著泥匙吊著墨線,看上去有模有樣;我負責搬墼,鏟濕泥,忙著給娘供作。娘剛壘砌了一塊土墼,巷口拐過來一個人的身影,朝著我家院門口快步走了過來,我知道那個人是誰,正是陸航。我有種預(yù)感,他肯定會來的。有了陸航的幫助,準備一天壘完的門柱,只用了半天工夫就完工了。我家重塑院門的工程提前結(jié)束了,兩座土墼門柱傲矗于院落的東南角。東側(cè)的墼垛煢孤佇立,西側(cè)的墼垛連著一排密密麻麻的木柴籬笆,一直延伸到鄰居的西墻根兒,那排籬笆算是我家的南墻。
當天下午,陸航又幫著我爹打制院門,一直忙到日落黃昏。陸航在我家吃了晚飯,我出門送他。我們兩個人披著月光走在村外的南北小路上。陸航的家就在村子北首,與我家離著不過一千米的距離,為了預(yù)防遇到熟人,我倆沒走村中大街,選擇了村外這條相對僻靜的小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