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村里飄出濃濃的墨香(小說)
一
春節(jié)的煙花味還沒有散盡,巷子里的酒肉香還在悠悠地飄,打工仔們又要陸陸續(xù)續(xù)地外出打工了。馬路旁臨時開的專為打工仔回來娛樂的麻將店也關(guān)了,熱鬧了幾天的村子漸漸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沉寂。到了初八基本上該走的都走了,只剩下些老年人、中年婦女及小孩子。村子一下又空蕩蕩的了,就連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也顯得那么清脆和響亮。
可這一天大概十點(diǎn)多鐘,矮子家的大門吱呀地開了。矮子裹著一套花格子保曖棉衣走出門來,他伸了個懶腰,瞇著惺忪的眼睛望了望陽光明媚的天空,說,好天氣。然后,懶洋洋地拖著兩條似乎還沒有睡醒的腿返回屋里。一會兒,拿了洗嗽用具出來,在大門邊自家挖的井旁開始洗嗽。
坐在太陽底下嗑著瓜子的隔壁鄰居張嬸見了,驚異地咦了一聲,問:“矮子怎么沒去打工呀?一個人躲在屋里睡懶覺?!蓖A讼?,又開玩笑地說:“是不是討了老婆在屋里呀?”矮子抬起頭,一嘴的泡沫,笑著嗯了幾聲搖著頭算是回答。
矮子是名副其實(shí)的矮子,一米五六的個兒,胖墩墩的,說他像個冬瓜一點(diǎn)也不夸張。不過,他那張國字臉上倒長了一雙很機(jī)靈的眼睛。
這些年雖說在外打工賺了些錢,可三十八歲的人了,還是光棍一個。前幾年,村里的長輩們包括在外打工認(rèn)識的朋友沒少給他牽線搭橋,可就是沒一個女人愿意跟他過日子,人家一瞧他那滾筒似的模樣掉頭就走。
要說這人的姻緣也怪,以前是人窮,難找媳婦,而現(xiàn)如今,人家是要票子有票子,要車子有車子,要房子有房子,還是沒女人進(jìn)門。隨著年齡的增大,大家伙兒也覺得愛莫能助了,也沒人再提這事兒了,好像矮子打一輩子光棍已是鐵定了的事實(shí)。有時,他自嘲地說,跟我過的女人可能還在她娘的懷里吃奶呢。這話聽著像是玩笑,但誰說這言語間不是透著一種無奈的苦呢。
矮子是個孤兒。十二歲父母雙亡,跟著大伯吃了二年,當(dāng)然不是白吃,幫大伯做了兩年搬磚的活。書是肯定讀不了了,大伯自家的小孩都沒有讀書,不可能供他讀書的。其實(shí),那時他也不想讀書。父母在時讀的那幾年書,也是經(jīng)常逃課,一個學(xué)期下來也不知道上了幾天課,整天和村里的疤子混在一起,掏鳥蛋,捉泥鰍,小渠里攔蝦子……是村里出了名的野孩子,在他的成績單上從未出現(xiàn)過兩位數(shù)的分?jǐn)?shù)。
可矮子雖然野,卻從不做壞事,不像疤子,什么爬人家樹上偷摘棗子柚子呀,到人家地里刨人家的紅薯花生呀,這些偷偷摸摸的事,疤子經(jīng)常做,他從沒做過。而且矮子懂事,心眼兒好,他每次捉的泥鰍蝦子什么的都會給村里的五保戶送一點(diǎn)。所以,大人們都喜歡他。
十四歲那年,他便隨著剛剛興起的浩浩蕩蕩的打工潮南下打工了。一開始,他在一家建筑工地做事,每天擔(dān)沙運(yùn)磚,累得狗似的,一休工便扒在工棚里,連飯都懶得吃。他那單薄的還沒發(fā)育好的小身子哪里吃得消。老鄉(xiāng)們勸他找過一家廠,這樣下去非累死不可。好不容易熬了半年,他東找西找,才找了一家皮鞋廠。矮子沒文化,不識幾個字,無論找什么廠,他也只能做些笨重的苦力活。但皮鞋廠比建筑公司好多了,至少不要日曬雨淋,而且勞動強(qiáng)度也相對輕。
他被分在下料工序,每天被堆積如山的各式各樣皮革,熏得頭暈暈的。這些他都受得住,出來透透氣就好了。其實(shí)矮子是很吃苦的,腦子也靈活,進(jìn)廠兩年后,他不僅暗暗學(xué)會了全部的制鞋流程,還針對公司的管理給老板提了幾點(diǎn)建議。這個建議讓老板一年下來節(jié)約了幾萬元成本。他很快便得到了老板的賞識。第三年,老板就調(diào)他做了一個車間的主管,不僅工作輕松,工資也比別人高出許多。
二
此時,矮子洗嗽完了。他走進(jìn)廚房,鍋里正在燒水。他打開冰箱,里面除了有一板雞蛋并沒有什么存貨。這些年,矮子都是一個人過年,簡簡單單,他也沒什么親戚,所以過年準(zhǔn)備的那點(diǎn)年貨也吃得差不多了。明天要去圩上多買點(diǎn)了,他在心里說道。然后,從冰箱里拿出兩個蛋,又從米缸里拿出一筒面條,他看了下手機(jī)上的時間,十一點(diǎn)多了,兩餐一起吃吧,他把大半筒面放進(jìn)了剛燒開的水里,一邊調(diào)料,一邊等水再開后把蛋打進(jìn)面里,早餐午飯就這樣解決了。
吃完面條,他要開始實(shí)施他的計劃了。第一步,他要把大廳的隔板拆了,騰出整個大廳出來。他用目光緩緩地掃了下大廳,心有不舍,又有擔(dān)憂,他不知道他的計劃能不能實(shí)現(xiàn)。但是他知道,再好的計劃,如果不去做,就永遠(yuǎn)不會實(shí)現(xiàn)。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隔板中央的一幅山水畫上。這幅山水畫是他打工時認(rèn)識的一位朋友送給他的,兩邊柱子上掛的“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字畫也是那位朋友寫的。他看著這兩幅栩栩如生,遒勁有力的字畫,頓時心里涌起了一股勁。他搬來梯子,把字畫取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卷起,放到樓上的臥室里。又找來一把斧子,他再一次看了一眼保存完好如初的隔板,然后,一斧子劈了下去,“啪”,隨著一聲巨響,中間的幾塊隔板被攔腰斬斷。
響聲驚動了鄰居張嬸,她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懷里還抱著孩子。什么響?出什么事了?天哪,你這死矮子發(fā)什么瘋?張嬸站在大門口吃驚地望著眼前的一切。此刻,她一定是以為矮子得了神經(jīng)病了,以至于她站在大門口不敢跨前一步,抱孩子的雙手也本能地緊了緊。
嚇著你了吧,矮子手拿斧子走了出來。張嬸本能地往后退了幾步。你?哈哈,矮子笑著說,你還真把我當(dāng)瘋子了,我是要把大廳擴(kuò)大些,將來好用。你要做什么?張嬸確定矮子正常后才向前走了過來。嘴里還在罵道,你這死矮子嚇?biāo)廊四?。你把它拆了做什么用?這么漂亮的一個廳太可惜了。
張嬸想起當(dāng)初建這幢房子,在村里引起的轟動。
那是矮子出去打工后的第五年。那一年也是回來過春節(jié),過完春節(jié)人們都返廠了,他沒回廠。他來到村支書家里,要求在自家的自留地上建房子。你要建房子?支書瞪著大眼睛,嘴里含著煙管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知道,這些年,村里人外出打工是賺了些錢,村民的生活也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改善,但要靠打工建房沒個十年八年的,想都別想。他才出去幾年,而且在支書眼里,他還是個毛頭小子。村支書以為聽錯了,便又問他:“你真要建房?”
“是的?!?br />
“你有多少錢?”
“建一幢三層樓的小洋房三十萬元夠吧?”矮子輕描淡寫地說道。
村支書更吃驚了:“你要建小洋房?你有三十萬?”在那個時候,這可是個不小數(shù)字。
村支書凝視良久,見他不像在開玩笑,便拍著胸脯認(rèn)真地說:“侄子,如果你真能在咱們村建小洋房,叔支持你,批地的手續(xù)叔給你跑?!?br />
說完,站起身拍著矮子的肩膀說:“好小子,你帶了個好頭??!希望我們村在不久的將來家家戶戶都能住上小洋樓,那就是小康了。哈哈……”
果然,幾個月后,一幢三層樓的小洋房拔地而起。小洋樓就建在村入口馬路旁,儼然像一張美麗的招牌,吸引了不少來來往往的目光!
三
要說這矮子也真能干,一個下午就把整個大廳打通了。而且修理得平平整整,就像不曾裝過隔板一樣。他站在廳中央,滿意地欣賞著自已的杰作,心想,這大廳容納三十個人應(yīng)該沒問題。他對他的計劃又添了點(diǎn)信心。
傍晚時分,張嬸過來叫他:“矮子還沒煮飯吧,走,到我那吃飯去?!?br />
“那怎么行,等會兒我煮面條吃?!卑诱f道。
“吃什么面條呀,走,我家有臘肉?!闭f著走進(jìn)門來抓著矮子的手就往外拽。矮子想爭脫,張嬸卻反而把他的手往她懷里擠。雖然張嬸穿著冬衣,但矮子的手明顯感到張嬸胸前那軟軟的東西。他的手像被吸鐵吸住似的一動不動地跟著張嬸走了出來。
張嬸今年也就是三十九歲,比矮子大一歲。之所以叫她嬸是按村里輩份來叫的。張嬸長相一般,但皮膚白白凈凈,穿著雖不華麗,但整潔清爽,看不出是在農(nóng)村生長的女人。也許和她常年在外打工有關(guān)。之前張嬸也是在外面打了好些年工,自從兒媳婦懷孕生小孩,她才沒出去。今年孫子一歲多了,原本想讓兒媳婦留下來,她就可以隨丈夫外出打工,免受煎熬之苦了,可兒媳婦不肯,非要跟著兒子走,無奈,只好她留在家里帶小孩了。
她家和矮子家只隔了一口塘的距離,平時站在各自家門口就可以聊天。她家的小洋房是前幾年建的。自從矮子建起了小洋樓后,村民們便爭先恐后地建了十幾幢小洋樓了。
進(jìn)門后,張嬸才把矮子的手松開。矮子站在那兒一臉通紅。張嬸卻像沒事似的招呼著矮子坐,她去廚房把熱好的菜端上來,并問矮子要不要喝點(diǎn)酒,矮子說不要。張嬸說喝點(diǎn)吧,自家釀的酒養(yǎng)身,少喝點(diǎn)就是了。矮子不喜酒,但也不厭酒。
一會兒,酒菜端上來了。張嬸給矮子倒了一碗米酒,給自已也倒了一碗。說,隨便吃,邊吃邊告訴嬸,怎么沒去打工?為什么要拆了大廳,做什么用?
矮子開始還有點(diǎn)不自然,孤男寡女的,尤其是剛才手觸到的那個敏感部位,他的心現(xiàn)在還在撲撲地跳。張嬸去端菜那會兒,他腦子有過一霎那逃離的想法,但兩條腿卻又不由自主地移到了上桌。長這么大,他還從沒單獨(dú)跟一個女人晚上在一起吃飯,在這有點(diǎn)迷離的燈光下,他除了緊張,心里還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溫馨的感覺。
一口酒下去,他的臉更是火辣辣的。但他在極力地控制自已,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已,坐在對面的是自已的嬸,別玷污了別人對你的關(guān)愛,否則禽獸不如。他的心慢慢地恢復(fù)了平靜。他告訴她為什么沒去打工,為什么拆了大廳。他說,除了自已厭倦了打工外,更重要的是他要在家辦個書畫院。
“你要辦書畫院?像城里人一樣,星期六、星期天給小孩子上興趣班,教孩子練字繪畫?”
“是的。我要我們這兒的孩子跟城里的孩子一樣,從小培養(yǎng)他們的興趣愛好,挖出他們的潛力,不然,農(nóng)村的孩子永遠(yuǎn)趕不上城里的孩子。平時不上課時,畫院可以給村里喜歡寫字的老人練練字。”
他又說,現(xiàn)在村里人生活條件好了,農(nóng)活也少了,打工也賺了些錢,房子也蓋了,是該把錢花在孩子身上了。老人們辛苦了一輩子也該娛樂娛樂了。
“真的呀,你這死矮子還真有腦筋,沒白在外面混了這么些年。把城里那套全搬過來了?!睆垕鸬难劬εd奮地盯著矮子。
“不是我有腦筋,而是,現(xiàn)在國家的政策都在關(guān)注農(nóng)村了,將來的農(nóng)村絕不會比城里差。農(nóng)村文化也不能落在后面,是吧?!?br />
“哪來的老師呢?你教嗎?”張嬸問。
“我哪有這本事。老師我請好了,就是送我字畫的那位朋友。只要招到了生,他立馬過來。他開車到這兩個小時就可以到。明天我就去訂購桌椅,發(fā)廣告。筆、紙、教材、招牌等,朋友都準(zhǔn)備好了,就等我電話通知?!?br />
“太好了,明天我也去,我?guī)湍闳グl(fā)廣告。矮子,你又在我們村里打了第一炮,帶了好頭。老支書又會表揚(yáng)你。來,嬸敬你一杯,干杯!”
“干杯!”矮子第一次迎著張嬸深情款款的目光。
晚飯后,矮子來到老支書家里。老支書今年有七十歲了,早沒當(dāng)支書了,但他在村里的威望很高,村里人還都習(xí)慣叫他老支書。老支書見矮子來了也感奇怪。怎么沒去打工?矮子便把他的想法和盤托出。老支書聽了連連點(diǎn)頭,當(dāng)聽到畫院還無償提供給老人習(xí)字時,老支書激動地說:“矮子呀,你可為我們這些老人做了件大好事呀,我代表這些老家伙們謝謝你。”老支書停了下又擔(dān)心地問:“萬一生源不多,只招到幾個娃子,不夠付老師的工資呢?你怎么辦?”
“這個我想好了,萬一出現(xiàn)這種情況,就準(zhǔn)備虧。這些年打工還有點(diǎn)積蓄,虧一兩年沒問題。但我相信做得起來。”
“好,有信心就好,開張這天叔一定來給你捧場。”
四
一大清早,矮子在村里貼完廣告,便來到圩上。今天是正月初九,縫圩的日子。這一天,四鄰八鄉(xiāng)的人都會趕到這兒來當(dāng)圩。他先到木具店訂購了三十套桌椅,買了點(diǎn)干貨和少許蔬菜,然后,又在四周張貼了幾張廣告。他知道各村的年輕人都走了,留下來的大多不識字,貼多了用處不大,他便找了個平常人較集中的地方吆喝。
龍江書畫院開始招生啦!龍江書畫院是專門培養(yǎng)我們農(nóng)村孩子寫字畫畫的,畫院請了國家級美術(shù)大師和省書法協(xié)會會員來執(zhí)教?,F(xiàn)在報名,元宵后開學(xué)。由于場地有限,一個班只能容納三十個學(xué)生,先到先學(xué),報滿為止。
矮子扯著嗓子喊了幾遍,沒人反應(yīng),只有兩個中年婦女走過來接了廣告單,低著頭,一邊看一邊嘀咕著走了。
今天陰天,還有一陣陣的冷風(fēng)吹來,夾雜著菜市場上的怪味,矮子站在那兒,看著村民們一個個縮著頸脖,雙手插在兜里,手臂上掛著菜藍(lán)子,在人群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從他身邊走過,也沒有人注意他,也許像他這種如同江湖人士般的吆喝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村民們把他當(dāng)成賣狗皮膏藥的了。
他正想轉(zhuǎn)身離去,張嬸過來了,她背上背著孩子,走得氣喘吁吁的,白凈的臉被風(fēng)吹得粉紅。她問:“怎么樣?有人報名嗎?”
“哪有這么快?我正要回去呢,你來做什么?別凍著了孩子?!卑诱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