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全權代表(微小說)
她吸完最后一口,沖到衛(wèi)生間,嘴對著水籠頭猛漱了幾口水后高高舉起雙手狠伸了個懶腰,抬起如灌了鉛的兩腿又向病房走去。
她自己都已記不清這是多少次了,她只想讓老太太能喝下一點水,吃下一點東西,全沒考慮到任何。
那是一個深秋,她剛二十歲。
老太太是五天前過七十三歲生日的那天被家人用她賣了半輩子豆芽兒養(yǎng)活六個子女的架子車從家里送到醫(yī)院的。來時就已不能言語和行走。失神的眼睛望著上空,兩只手臂半舉在胸前盲目地亂舞。當天醫(yī)生就確珍為嚴重冠心病,并向家屬下了病危通知書。
老太太似乎聽見她走進病房,又張了張干癟的嘴。她扶起好老太太,從保溫桶里倒出小半碗在醫(yī)院大眾食堂打來的粥,小心翼翼地一勺一勺地往老太太口里送著。因老太太只能進流食,光是這小半碗粥,每天都要喂三至四次,每次她都得側弓著她那不足一米六的瘦弱身子耗時半個小時。
“姑娘,你總是這樣不行哈,太不衛(wèi)生,也對自己太不負責任了。她是個病人,不能口對口給她吸痰啊。你還年輕,你還有好日子要過呀”?!熬褪前。覀兛粗头笎盒摹蓖》康泥従觽冇忠淮卧谒媲皵德渲?。同樣的勸告,她也不知道聽過多少遍,醫(yī)生也吵過她。可每次看到老太太因喉嚨里堵塞的痰而喝不下水吃不了一點東西的時候,她還是不忍,一次次地照做著。
她是醫(yī)生們和病房人們眼里的“死心眼兒,最孝女?!蔽鍌€多日的晝夜,老太太病床前只有她的身影忙進忙出,晝夜難直一下腰,一天二十四小時加起來難合四個小時的眼。那偶爾只白天像來醫(yī)院串門的一兩個男女們,除像征性地向醫(yī)生或她詢問一些老太太的病情外沒見他們給老太太端杯水,擦把臉,喂次藥,換過尿片。醫(yī)生和同病房的人看她充著血絲的眼睛,越加消瘦的身體及芳齡時期的女孩不該有的蠟黃臉色,勸她讓家里的人來替一下,她爽朗地笑答道:“我三哥說了,他們都很忙,我是全權代表?!?br />
第六天的下午,老太太終于像一盞快耗盡了油的燈,無力地轉動已沒光彩的眼珠子,示意她坐在病床邊,“唔嘍嘍”的濁音在干細的喉嚨處滾了幾下似乎要向她說什么,但終也沒從那烏癟的口里溜出一個字。兩只蒼白凸著青筋樹皮樣的手,摸索著抓起她一只細嫩的小手,放在的胸口上揉捏著,眼睛一直對著她。今天的這個舉動,是老太太在醫(yī)院期間的第一次。
她心里很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但她仍像往日一樣,把那雙有些紅腫的丹鳳眼彎成好看的月牙,笑瞇瞇地讓甜甜的細語從她那珍珠般的牙齒間輕輕暖暖地呈奉給老太太。
她用一只手攏了攏有些蓬松的馬尾松,試圖再跟老太太講個小笑話讓老太太開開心,可老太太今天的表情顯然對她每天都做的這些再無興趣,那頂著灰白稀疏發(fā)毛的頭顱,隨著脖子的扭動,在白色的枕頭上緩慢地左右擺了兩下。她分明感覺到被放在老太太胸口上的手像是用老太太用畢生的力氣捏著。繼而,老太太兩只干澀的眼眶里滾出幾行濁淚,趟過老太太那被歲月和病魔犁出溝壑的兩鬢,印在耳邊的枕上。
她心里猛然似一陣鞭抽,喉嚨里像硬塞了什么東西,有些生疼。強忍的眼淚幾次不聽話地要跳出來都被她那兩排整齊且堅硬的牙齒給咬了回去,她仍望著老太太瞇瞇地笑,只是這笑被面部的微神經扯動著,不自然。
“你媽這次怕是真的不行了,有你這樣的女兒,她上輩子也算是燒高香了?!薄笆前。阋脖M到孝了,這個歲數走了也算高壽了??焱ㄖ慵胰?,讓你媽回家去吧……”同病房的人們提醒了她。
見家里來了人,老太太表現出病中從未有過的亢奮。臉上、眼中放著從未有過的光彩,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幾次還扭動著身子像似要從床上坐起來。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回光返照”吧。
“虧了你們的妹妹了,安頓好你們的媽后好好讓她休息,睡個圄圇覺吧,這么長時間啦,真不易呀!”“她天天嘴對嘴地給你媽吸痰,真是少見啊,整個醫(yī)院都在夸她啊……”“哐哐哐當當”一串驚響,打斷了病房里人們的七嘴八舌,人們隨聲望去,一個瓷盆掉在病房的水泥地上,那個本在老太太病床邊收拾東西的小伙子竟木愣愣地站在地上,目光呆滯,面色通紅,半張著嘴。好一會兒,他抖動著雙唇,一字一頓地炸出幾個字:“她是我未過門的弟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