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岸(短篇小說)
阿奎你他媽的今天拜了哪路財神,居然把我打斷腿了!麻將桌邊,矮墩墩的二狗紅著眼看著阿奎,滿臉悻悻然。
阿奎穿著翻領(lǐng)短袖T恤,下面扎在抖抻的西裝長褲里,腳穿白襪子黑皮鞋,一副知識分子城里人打扮,與麻將館光膀子,趿拉著拖鞋的村民格格不入。大伙常揶揄阿奎收拾得這樣子,是為了想泡個小三。
阿奎一邊喜滋滋地把荷包放進(jìn)屁股兜里,轉(zhuǎn)臉二狗說,這是手氣加水平,知道不?
喲,說你厲害,你就還順著爬了!敢不敢今晚繼續(xù)戰(zhàn)???二狗白了阿奎一眼,站起身,踢開旁邊的凳子,準(zhǔn)備走。阿奎笑了笑,沒答話,心里卻說,贏了就笑,輸了就擺臉色。牌品不好!
阿奎的牌品是好的。他輸了錢,即使牌桌上欠了賬,散場后就回家拿了錢給還上,絕不會像二狗他們拍屁股走人,一句下次給,便不了了之。那次,他拿著錢前腳剛到賭場,堂客單麗后腳就追來了。單麗怒氣沖沖地要來收繳他的錢包,眾目睽睽之下,阿奎實在不好意思乖乖交出來。兩個人在麻將館前坪里拉扯著,阿奎眼疾手快,將錢丟給一幫站著的債主說,拿著快走,記著,了賬了哦!
單麗看著錢已經(jīng)追不回來了,氣得眼淚在眼睛里打轉(zhuǎn),一聲不響地往回走。阿奎心里忐忑地也跟著回家,一進(jìn)家門,單麗就對他又哭又罵開了,大意是自從田地被征收后,阿奎就一直無所事事,整日里在村里麻將館晃蕩,以為有著這四五十萬田地征收款,從此就可以過逍遙日子了。不知道兒子還在上高中,以后花錢會越來越大。
阿奎不做聲,只在心里爭辯,你說了幾十遍了,誰不知道,我也想掙錢啊??墒乾F(xiàn)在干什么呢?早先的木匠活蕭條,改行種了十年菜?,F(xiàn)在田地征收,菜種不成,木匠活也生疏了。
你明天跟我一起去掃馬路!單麗氣狠狠地對阿奎說。
我去掃馬路?阿奎嚇了一跳。在他心里,掃馬路的都是些老弱病殘的人,是最被人看不起的行業(yè)。
你去不去?單麗逼視著他。
阿奎不敢強嘴頂撞。單麗聰明能干,長相俊美,看著溫柔文靜,從不在公眾場合嘻哈,其實個性卻強悍潑辣。不但阿奎畏懼,村里的一些慣于狎褻的男人們也忌憚。加之單麗從不出來閑坐玩牌,于是麻將館里的牌友們就常拿阿奎編排開唰,以發(fā)泄心里的那種悻悻的情緒。
阿奎低著頭,坐在沙發(fā)上,像犯錯的小孩子向父母作保證。我保證以后不去玩牌行了吧?我不想去掃馬路。大男人掃馬路,不丟人啊?要不我去問老表他做事的北汽還招人不。我寧愿去廠里做事。
單麗坐在床邊,瞟視著老公,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態(tài)。你還知道丟人???身強力壯沒病沒痛,整日坐在麻將館。若是你娘還在,氣也被你氣死了。
不要扯遠(yuǎn)了罷。阿奎一聽扯到娘頭上。心里就陡然不舒服了。他說,我說了不去玩牌了啊,要是我再去玩的話,阿奎一時想不起做一個什么承諾。隨你怎么懲罰好吧?阿奎斜了堂客一眼,摸出一支煙,叼在嘴里,用打火機(jī)點著了,自個抽起來。
單麗看著老公說,隨我怎么懲罰,這可是你說的,告訴你,如果你還像狗改不了吃屎樣再在麻將館混,我就喂你一勺大糞!保證說到做到!
單麗果然說到做到。今天,二狗走在頭里剛出門,就看見單麗提著一個長柄大糞勺站在前坪里,身邊放著一只糞桶。
二狗心里一驚,往斜里一出溜,朝屋邊拐角里躲去,口里喊聲,阿奎,你堂客來了!
阿奎一聽,著了慌。他岳母四天前摔一跤中了風(fēng),堂客眼淚汪汪地趕回兩百多里路的娘家去,說好至少一個星期才會回來,讓他替自己去掃幾天馬路。本來阿奎是在北汽廠里做事的,但是一個月前因為連續(xù)兩天遲到,班長批評他,語氣重了點。他是個極其看重面子的人,受不了,辭職不干了。今天匆匆去搞衛(wèi)生回來,眼見快到午飯時候,懶得做飯,去村頭店里買泡面。不料遇上二狗拿話來激將,稱呼他是怕堂客協(xié)會主任。又說不嫖不賭,空夾對卵子。他媽的!阿奎感覺面子受到了打擊,他要表示,自己并不怕堂客,并且自己夾的也是有豪氣的卵子。因此下午就和二狗坐到了牌桌上了。沒想到手氣出奇的紅。他滿心喜悅正洋溢在心,猛聽到說堂客來了,頓時慌得連忙往門外跑。他第一眼看見前坪里的堂客,第二眼就看到把長柄大勺,就那么一愣神,第三眼就看見那大勺朝自己揚來。同時,他聽到了一圈的驚叫聲。驚叫聲中,噗啦一聲,就感覺自己被大勺潑了個兜頭正著。不用聞,更不用舔,是一勺大糞無疑……
依往日慣例,阿奎應(yīng)該是拔腳就逃的。他習(xí)慣了在堂客面前不戰(zhàn)而降。但是今天在這大庭廣眾之下,他覺得自己的面子被一勺污水玷污得面目全非了。鄉(xiāng)村習(xí)俗里,對人潑糞水,是極大的侮辱。必須做出一個姿態(tài),讓圍觀的人群覺得,他不是真的怕堂客。
怕堂客出了名的阿奎,卻又愛面子勝于一切的阿奎,終于雄起了。他奔過去,搶過單麗手里的勺子,一揮手,勺子在空中劃一條弧線,哐當(dāng)一聲掉落在人群外面的水泥地上,殘余的糞水也在空中滴落下來。人群驚叫著躲避,一邊叫道,阿奎你要死啊,弄我身上都落了糞水,臭死了!
單麗沒想到,阿奎竟然會反抗,會搶去勺子丟掉。她氣急之下,揪住阿奎想打他的耳光。阿奎怒氣徹底爆發(fā)了。他掄起手,照著堂客的腦袋掃過去,單麗被掃了個趔趄,阿奎乘機(jī)擺脫了她,朝家里揚長而去,此刻他心里陡然生出一股豪氣。別以為我阿奎真怕了你!
二
阿奎,你是真男人!麻將桌上,二狗叼著煙,一邊飛快整理著牌,一邊對對面的阿奎說,女人嘛,就是要打,不然就會騎到頭上拉屎了!
她又回娘家去了,說不會再來了。還說要離婚呢!阿奎一邊摸牌,一邊說,語氣里似乎有點不安。
哎呀,阿奎,女人不要信,她就是嚇唬你的。她舍得離婚么?我們這里眨眼就會被征收了。到時揣著鈔票,住著小區(qū),吃著社保。到哪里去找這樣的機(jī)遇?再說,還有你這么帥的男人,她舍得離婚?除非她腦殼發(fā)昏!
嘻嘻,桌上的人笑著:單麗腦袋瓜子靈泛得很,才不會發(fā)昏。只有你二狗,腦袋時不時發(fā)昏,還癩蛤蟆……
打牌打牌!二狗打斷他的話。閉住你臭嘴。等下我腦殼發(fā)昏放炮就怪你!
阿奎這幾天如有神助,場場贏錢。麻將館的牌友們輪流和他開戰(zhàn),他愈戰(zhàn)愈勇,所向披靡。五天過去,二狗說,阿奎已經(jīng)贏到了一萬八多。他成了麻將館的一個奇跡了。
阿奎的堂客終于回來了,回來的時候,阿奎剛從麻將館回來。今天又贏了!數(shù)數(shù)錢,總共已經(jīng)贏回來兩萬出頭。
阿奎興奮地一邊數(shù)錢。一邊想著,這打牌贏錢可真來得快!他生來從未遇上這樣的好運氣!運氣來了真是門板擋不??!但是,阿奎心里還是清楚得很。有贏必有輸。運氣總有走的時候。他覺得最好見好就散。本來贏了一萬塊的時候,阿奎就想,如果明天輸了,就趕緊收手。可他這幾天天天贏,一來不好意思贏了就退場,二來有了不怕輸?shù)哪憵狻B閷^天天打電話,尊稱他牌神,要他捧場湊腿。二狗他們也天天纏著他,想翻本回去。因此,阿奎除了上午去掃馬路,下午和晚上,場場應(yīng)戰(zhàn)。
阿奎心里想著,這兩萬塊存起來,等單麗回來的時候,交給她,給她個驚喜。
但是,單麗卻給了他一頓臭罵。你以為我是回來和你過日的嗎?想得美!我回來拿行李出去打工的。再也不想見到你了。掃馬路的活,你愿意干就去接著干,不愿干就拉倒!巴不得你有本事,打牌能贏到錢。我才不會稀罕你這錢!你去守著你的麻將館過日子!
阿奎茫然無措地看著單麗背著行李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竟然呆呆地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說出口。他跟出門,站在庭前,看著堂客決然走遠(yuǎn)的背影,贏錢的喜悅感頓時蕩然無存。
阿奎無精打采地回到堂屋里,坐在靠椅上掏出一支煙來抽。煙霧繚繞中,他看到了掛在堂屋墻上的母親的遺像。母親的遺像是在她五十歲的時候照的,那時阿奎二十六歲了,還是單身一個,他母親著急得讓人給他牽線了好幾個姑娘。不是姑娘嫌棄阿奎家里條件不好,要么就是阿奎嫌棄姑娘長得丑。那時木匠手藝已經(jīng)不受待見,阿奎閑暇時期迷上了賭錢打牌。單麗和他初見面時,曾經(jīng)直言不諱地對他母親說,他如果能去掉賭博惡習(xí),這事就有希望能成。阿奎在母親聲淚俱下地痛罵之中,真的收斂了很多。雖然有時忍不住偶爾為之,但是在單麗的管束之下,算是戒了賭博了。
現(xiàn)在,我又發(fā)了打牌的癮了。阿奎想,堂客最厭惡賭錢打牌了,為這事不知拌了多少嘴??墒俏乙彩情e來娛樂而已,又不是想著靠打牌為生?,F(xiàn)在有哪幾個沒事時不玩幾把呢?我又不是天天困守在麻將館。還不是因為手氣好,才連著玩了幾天,又不是把家里的錢拿去輸了。想想幾天時間就贏了這么多,又有何不可呢?要知道,掃馬路一個月兩千來塊,我這幾天時間就幾乎贏了一年的工資了!
堂客說要離婚,應(yīng)該是一時之氣。以前這話也說過,還不是都沒有成真。哎,不去打麻將了,惹她發(fā)潑了,難應(yīng)付。其實賭錢打牌的誰不知道,靠賭博贏錢為生是靠不住的事,不過就是娛樂而已。我還是去廠里找一份事情做。不然閑在家里就會不由自主往麻將館去了。我出去做事,堂客的氣自然也就會消了。
阿奎這樣想,做了晚飯吃了,便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沒有去麻將館。
還不到兩分鐘,麻將館老板就打電話來了。牌神大人!還沒吃完飯???快點來。雷打嶺的牌精大馬猴特來和你切磋。你可不能示弱哦!
我不打麻將了,我堂客真要和我離婚,已經(jīng)賭氣走了!
哎呀!阿奎,不,親愛的牌神大人,你這一向戰(zhàn)果累累,贏了那么大一沓紅票子回去了,她應(yīng)該寬心才是啊。也是,搞不懂你堂客到底怎么想的,好似是另類人。不過,你今晚必須來。男子漢大丈夫,應(yīng)該有自己的氣魄!不至于贏了錢就不來玩了吧?那也太沒意思了,我想你該不是這樣的人!
可是,可是,阿奎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
莫啰嗦了!快點!大家都等著看牌神和牌精較量呢!你總不至于是怕了吧!
阿奎一時不知道怎么辦。自己有心不想去玩了,可是,老板拿這話來激,好似我阿奎贏了就不想吐出來,沒有牌品。我阿奎啥時是這樣的人!
阿奎想,不能讓他們看扁自己。他決定去會一會牌精。仿佛是高手對決,他覺得自己成了麻將館的風(fēng)云人物,自我感覺蠻愜意的。
但是上了牌桌以后,阿奎的感覺陡然變糟了。仿佛大馬猴是他的克星。這幾天一直持續(xù)的運氣陡然不見了。不是抓的一手爛牌,就是打什么來什么。好不容易早早停胡,卻停個死門。運氣仿佛被大馬猴收買,投靠到他懷里去了。他不是起手停牌,就是杠上開花,就算停個邊門,偏偏能絕子自摸。大馬猴似乎知道今晚的勝負(fù),開局就附加了大注。阿奎先是感覺渾身熱炸,而后額上汗珠直冒,接著滿頭汗水就一線線往下流。越打越慘。挖耳挑子扒進(jìn),四齒鐵杷拖出。一場下來,阿奎一萬塊就輸完了!
大馬猴坐在桌旁,安安靜靜地抽著煙。阿奎兄弟今晚手氣不佳啊。要不,明晚再戰(zhàn)?
阿奎心里充滿了羞慚和懊悔。早知道手氣這么差,就不來丟人現(xiàn)眼了!另外兩個,二狗和陳美麗,上午還輸給我,今晚居然也贏進(jìn)不少。真是運氣來門板擋不住,運氣走九牛拉不回!
馬兄弟,勝敗難料,明晚再戰(zhàn)!阿奎盡量顯得泰然自若的樣子,徑自回家去了。
阿奎說明晚再戰(zhàn),本來是個敷衍之詞。他回家一想,二狗這幾天他們輸了這么些錢給我,必然想盡辦法要撈回來。今晚一戰(zhàn),說不定是他們?nèi)齻€串通一氣對付我。他想,不能戰(zhàn)了,他們倘若是合伙作弊想坑我,那錢屎都是他們的。
然而第二天大馬猴主動打電話給他。阿奎兄弟,你說好的今晚再玩,怎么不見來啊,我可在等著你呢!
不是啊,馬兄弟技藝高超,我心里慚愧,不敢奉陪。
什么話,你的水平有目共睹,牌神的名號不是隨便得來的,聽說你這向贏了不少,不至于是怕輸回去,交給堂客掖進(jìn)排肋骨里了吧?
哎呀,哪里的話,我阿奎是這樣的人么?你等我,我就來!輸錢算什么,重要的要守信用,要有牌品……
三
真他媽的是個坑!
阿奎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兩個月之后。身著保安服的他,在福爾萊大酒店的大廳里,心里猶自憤憤不平。
陳美麗好幾次來這酒店了。阿奎看見了總是轉(zhuǎn)過頭去,有意避免讓她看見。今天臨下班,終于沒有來得及躲避。四目相對,阿奎盯著她笑。陳美麗先是一錯愕,然后扭著腰,格外親熱地朝他貼近來???!我說我怎么找不到你呀,原來在這里上班呀!
你找我?找我干嘛?
哎呀,奎哥!那次大馬猴贏你錢,我后來才知道有名堂的啦,我就是想找你告訴你不要上當(dāng)了嘛。幸虧你再沒有去了,不然會輸?shù)母鼞K呢。
阿奎有點冷笑地看著陳美麗,謝謝你給我證實這件事。
奎哥,有什么事都互相幫助嘛。
好吧,我懂,我永遠(yuǎn)沒看見陳美麗到這里來過。
奎哥真好!有空請你吃飯。陳美麗拋個媚眼,匆匆走了。
好你個大馬猴,居然耍名堂。什么牌精,空有其名!如此牌品,勝之不武!阿奎心里一面蔑視著他們,一面又對自己那兩晚痛失兩萬塊耿耿于懷。
問好,祝佳作連連!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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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