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一直在下。
　　 我讀大學的這個城市，是一座古老的城市，為了和浪漫的假日相配合，也為了湮沒現(xiàn)實中的痕跡，我用羅馬來代稱它。
　　 其實，無論身處如何繁華的世界，無非也是街道、景觀與行人。每個人都是這個世界的匆匆過客，你所處的世界如果給了你額外的信心，那只是證明了你內(nèi)心尚有虛弱的一面。
　　 羅馬就羅馬吧，代表過去，代表時光回轉(zhuǎn)。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昨天，我們兄弟四人坐在大學宿舍里閑聊。老大，長得像牛根生與潘石屹，穩(wěn)重有心機，做事有分寸，野心就像折疊刀的鋒刃，存在而不可見；老二，長得像郭富城與林志穎，青春帥氣聰明，沖動而有文藝范；老三，長得像劉德華與黎明，英俊挺拔，智慧隨和但是缺乏對生活的持久激情；老四，長得像任賢齊與阿牛，機靈活潑，貌似脆弱但隱藏著另一種心機與堅韌。
　　 故事發(fā)生在老三與老四之間，準確地說，是老三和老四的隔空過招，而我，就是那個老三。
　　 雨，一直在下，淅淅瀝瀝，看樣子明天也停不了。
　　 “三位老大，這個事情拜托你們了，兄弟我分身無術(shù)，突發(fā)意外，只能靠兄弟們救場了！回來我請客，這次是說真的。”老四閃爍著他狡黠的小眼睛，嘿嘿笑著。
　　 “狗屁，我們不管?！崩隙焕硭?br />　　 老大寬厚笑笑，說，老四，你把費用都報了，我們就替你接待。
　　 老四回頭對我說，三哥，你能見死不救么？
　　 我哼哼一笑，說，把照片給我看看，是美女我們就接待。
　　 老四把照片拿給我，紅色背景下，一個女孩的大頭像躍然在眼前，相貌清純活潑，大大的眼睛，精練的短發(fā)，稍稍顯得比年紀成熟些。
　　 我隨手接過照片，好，明天我們?nèi)ソ诱?，按圖索驥，演一出埋伏拿人的戲碼。
　　 老四一躍而起：“安排好她，我今晚就要和阿琳出發(fā)了?！?br />　　 老大最后總結(jié)發(fā)言，四弟，你要做好安全措施，明天的事我們可以幫忙，下個月你要是有事了，我們可就無能為力了！
　　 哈哈哈哈，宿舍里一陣青春期躁動的狂笑。
　　
　　 二
　　 第二天，我們?nèi)说杰囌窘尤?，半路上，老二對我說，老四說這是他青梅竹馬的鄰家妹妹，他們兩家是世交，清清白白呢，哼哼，我不信。
　　 我歷來不憚以最大的善意來估測別人，我覺得，他們以前都是高中同學，應該不會有什么。
　　 老三，你可以追追她，反正老四說，這不是他女朋友。老大說。
　　 當我們在雨中見到夢婷的時候，我們?nèi)硕佳矍耙涣粒且粋€高挑纖細的女孩，被雨打濕的頭發(fā)粘在臉頰一側(cè)，尤顯出幾分弱弱的美，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眼睛，亮亮的，透著幾分善意和調(diào)皮。春季的雨天，總是有著一種暖暖的安靜和潮濕的曖昧。雨中的這個女孩更顯出一種新鮮的美麗。
　　 當我們把老四精心編排的謊言，背臺詞一般告訴她的時候，我們?nèi)硕疾粦押靡獾囟⒅⒖矗覀儾患s而同地想從女孩臉上尋找是否有失望的表情。
　　 結(jié)果是我們都失望了，也或許僅僅是我失望了，我沒有發(fā)現(xiàn)女孩有什么失望的表情，但，誰又能知道，這是不是我一開始就認為，她與老四之間沒有什么事情的心理慣性呢？
　　 一個女孩奔波千里來看她的高中男同學，而我始終認為他倆之間以前不會有什么，而且將來他倆之間也不會發(fā)生什么。
　　 老二則鼓勵我，拿下這個女孩，反正老四現(xiàn)在有公開的女朋友阿琳，這小子總不能占著兩家吧？
　　 而我則不置可否地笑笑，男人之間最不吝嗇類似的鼓勵語言，老二也一直有些瞧不起老四的柔弱。
　　 但后來的人生歷程證明，事實并非如此，不但老四沒有那么脆弱，老二也沒有那么堅強，而且我的很多判斷也出現(xiàn)了原則性的錯誤，但更吊詭的是，一直有自我批判精神的我，從內(nèi)心一直不相信我的錯誤，我始終認為，我當初的感覺和印象是正確的。
　　
　　 三
　　 第二天我們?nèi)齻€陪她去游覽我們這座老城的書畫院，這座老城具有尚武精神與耕讀傳家風范相結(jié)合的文化底蘊，各個階層對文化相關的東西還是比較尊重，所以他們很注重建設這個書畫院。
　　 天氣已經(jīng)是暖暖的五月，最后的這場春雨讓繁盛華麗的牡丹花都收起了搖曳的身姿，花葉離開枝頭，飄灑下無數(shù)的零落美色，雨水親近地面之后，在暖暖的太陽照耀下，升起無數(shù)的白色水汽，繚繞飄渺，迷離曖昧，靜悄悄的書畫院，古樸潔凈的石頭地面和環(huán)繞四周的各種綠植和鮮花，讓這一切看起來是那么新鮮美好，宛若仙境。
　　 我陪著她漫步在書畫院里，觀看王國維老先生論述治學三重境界的書法條幅時，我給她解釋得生動有趣，她頻頻點頭，偶爾也有恍然大悟的驚喜，我們的目光溫柔地交流，當然我更熾熱一些。老大老二在我們身后，我們四人互相調(diào)侃，笑聲不斷，氣氛非常融洽愉快。
　　 游覽完書畫院，中午我們在小吃街上品嘗當?shù)氐奶厣〕?，從她和小商販們打交道時就能夠看出這是一個隨和善良而機靈的小姑娘，吃過午飯，下午的節(jié)目是看電影，因為時間還早，老大老二準備去打一局斯諾克，而我則陪著她在街上轉(zhuǎn)轉(zhuǎn)。
　　 當我們漫步在街上的時候，兩個打扮時尚妖冶的庸俗女郎在擦肩而過的時候沖撞了夢婷，其實這也沒有什么，只不過她兩人停下后，絲毫沒有道歉的意思，夢婷低頭，低聲說了一句“討厭”，拉著我就要離開，此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街角有一個瘋瘋癲癲渾身骯臟的乞丐在那里，我突然靈機一動，然后我拉住夢婷，示意她等一下，我先用目光和乞丐的目光交匯，然后我抬起手來，引導乞丐的目光，最后我對著那兩個女人離開的方向堅定一指，這位乞丐似乎讀懂了我的意思，也似乎是因為對花枝招展女人的本能喜歡，突然猛地追上了那兩個女人，這一切來得有些太突然，猝不及防，把這兩個女人嚇得驚慌失措，倉皇逃走。
　　 夢婷見此情景，開心地大笑，把剛才的那點小小不愉快拋到了九霄云外，似乎隱隱地有一點崇拜和欣賞的目光投射到我身上。
　　 慢慢逛完街，我們四人在電影院會合，老大關心地問:這里治安不是太好，剛才沒有遇到什么麻煩吧？夢婷緊接著回答了一句：沒有什么。然后用調(diào)皮而意味深長的目光看了我，嘴角有一絲心照不宣的微笑，似乎剛剛發(fā)生的事情，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而這個秘密最好是由我們兩個人來保存與分享。
　　
　　 四
　　 在以后相處的兩天時間里，夢婷都是那么輕松愉快，絲毫也看不到因為老四缺席而給她帶來的一丁點不愉快，我們兩個初次相識的年輕人，在交談相處時都感受到了一種嶄新的輕松的氣氛。
　　 兩天后，她要啟程坐火車返回她的學校，發(fā)車時間是晚上，我們?nèi)伺阃搅嘶疖囌荆覀內(nèi)值芄室飧愎?，每人都戴上墨鏡，穿上風衣，搖搖晃晃，擺出一番周潤發(fā)在《英雄本色》里的造型，把她逗得開心不已，朦朧中，我已經(jīng)有把她看成了梅艷芳的感覺。在買票時，我突然有一種沖動，馬上當機立斷，也買了一張票，我一本正經(jīng)地對老大老二說，我也要去夢婷所在的城市，看看我的高中同學老盛，順便嘛，也可以護送一下她。老大老二一聽，有點吃驚，隨即老大說，這樣也很好，我們也放心，等老四回來，我們可以跟他說，我們圓滿完成任務了。然后，老大老二說，老三，你陪夢婷等車吧，我們先回去了，拜拜，兄弟，一路順風！一切順利！
　　 我對老大擺擺手，嘴角露出一種“謙虛”的笑意，看著他兩人消失在夜色里，我跟夢婷一起回到了候車室。
　　 在候車室的長椅上，我們輕松地聊天，她隨意提起《中篇小說選刊》里一篇忘記了名字的小說，聊了幾句以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讀過這部小說的上部，她談的則恰好是下部，同時她也沒有看過上部，我開心地大笑，太巧了，那篇小說的名字是《風從東方來》，夢婷也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這么巧？你也喜歡這部小說，我正想知道前半部分的內(nèi)容啊?；疖囻R上要檢票了，我們兩個還談得熱火朝天，一直到在火車上坐下后，我們還談興正濃，后來，我們聊得話題越來越多，越來越投機，真是相見恨晚的感覺。
　　 夜色深沉，火車在夜幕里不斷穿越綿延的群山，涼涼的夜風吹在我們的臉上，拂動著我們歡樂的心田，我內(nèi)心有一種幸福的感覺在升騰。我想到今天下午我在操場上踢足球時，夢婷在操場邊觀看，不時替我吶喊助威，我也如有神助，搶點射門，主罰角球，圓月彎刀般的精準傳球讓隊友們對我一陣陣喝彩，而夢婷就站在操場邊替我拿衣服做啦啦隊。
　　 我以前曾經(jīng)很執(zhí)著地認為，人生最美麗的三個畫面就是：你的戀人在操場邊看你踢球為你喝彩；你的戀人在客廳里為你彈鋼琴；一家三口在夏日的黃昏里漫步。這幾幅畫面似乎也離我越來越近。
　　 從那次的火車上，我和夢婷的異城交往就開始了，在開始，這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感情，主要像友誼，或者也像其他的，其實即使是異城戀情也主要是精神領域的交往，何況我們還是以一種“異城友情”的方式開始的交往。
　　
　　 五
　　 后來她到了廣州實習，在那個繁華的花花世界里，她依然和我每周一封信，在信里，我們從來不談老四。我們談很多的當年的文藝爭論小說，那個時代，社會經(jīng)濟大潮開始鋪天蓋地而來，每個人都很容易迷失，因為我們身上有傳統(tǒng)文化留給我們的烙印，我們也有對未來繁華生活的無限向往，更有對社會急劇變化的恐懼和迷茫。
　　 有一年冬天，她給我寄過一張照片，在一棵碩大的椰子樹下，青春朝氣四射的她，一身紅色的毛衫，就像一團火，燃燒著我那青春迷茫的內(nèi)心，這種燃燒給我的不是勇氣和沖動，而是把這份感情默默地留存在心中同時也暗自給她無限的祝福。
　　 當我們都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在一片繁忙噪雜中，突然我們就失去了聯(lián)系，這種失去聯(lián)系，我知道，可能是一種有意的。她在有意結(jié)束這段“柏拉圖式的戀情”，而我也是一個對生活偶爾充滿激情，偶爾激情又迅速消散的人。我也沒有太過執(zhí)著這段對我而言很重要的感情。
　　 老四知道我們的事情，我和老四仍然是見面就會互相調(diào)侃的關系，大學畢業(yè)后，兄弟們都是天各一方，和老四聯(lián)系時，他堅決不給我夢婷的聯(lián)系方式，而我的那些激情也就隨風而去了。
　　 因為那時做為一個敏感的年輕人，社會上給予我們的機會很少，人生旅途的艱辛和無奈，我們閉著眼都能夠清楚地感知，我們在社會大潮的激烈變動之下，我們是很無奈，很無助的。我不敢確定我可以給她幸福，甚至我已經(jīng)確定，我肯定給予不了她想要的幸福。
　　 后來，意氣風發(fā)的老四給我打電話，說起他和夢婷在以后的漫長歲月里的幾點感情糾結(jié)的時候，說起他對不起夢婷的時候，我的心情是復雜的，對老四我也恨不起來，對夢婷的那種感覺，是痛苦和遺憾以及祝福等調(diào)和成的一杯苦咖啡，苦澀的香氣虛無縹緲，時隱時現(xiàn)，過去的那一小段屬于我的美好時光，在這種苦澀的香氣里，只是幻化成一段段支零破碎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