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春滋味(散文三題)
一、立春:蘿卜寓言
“咬得菜根斷,則百事可做”,說得有點玄乎,我小時候咬了不少菜根,只能種地,給人理發(fā),寫散文。其他的事情很難做來。想想,還是不能太貪了。莫言家的墻皮值錢,透明的紅蘿卜也有了某種寓意,如果可行的話,我會給自己頒個獎:蘿卜兒獎。
蘿卜在秋天的光影中閃爍,那個通體黝黑發(fā)亮的孩子在執(zhí)著前行,吹過黃麻地里的風被忘記,濺在肚皮上的可以烤焦皮膚的鐵花被忘記,被后母噗噗打在身上鈍鈍的疼痛也暫時忘記,眼前只剩下一只透明的紅蘿卜。“那蘿卜晶瑩透明、玲瓏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里包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紅蘿卜的線條流暢優(yōu)美,從美麗的弧線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边@是莫言在《透明的紅蘿卜》中的描述,借用一只蘿卜的隱喻,書寫了一個孩子對幸福生活的向往。
我對這樣的場景太過熟悉,蘿卜在深秋的天空下生長,落葉紛飛,有時饑餓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在饑餓尚未到來之前就擭住了一個人的身心。當然,這種饑餓并不一定完全是身體上的,也可以是精神的饑餓。
這么說有點費勁,當我挖空心思鉆進學校廢棄的圖書室時,幾乎被眼前的一幕驚呆。屋頂坍塌,有一個小小的通孔透過一束光,塵埃在受到驚嚇時飛舞,在光影中變幻著形狀。書,到處是書,破舊的書架,一把業(yè)已生銹的鎖頭鎖住了沉默的作者和故事里的人物,沒有了讀書人雜沓的腳步聲,沒有了坐在陽光下的翻閱,他們就那么暗自沉淪——或者這也是每一本書的命運,就如今天的我每天在深夜寫下這些文字,將來的某天一樣會在時光的流水中消沉,連同封面上的名字,一起化作飛舞的塵埃。
我還是拔了一根蘿卜,從那所破敗的學校到家足足有十幾里行程,書放在斜挎的書包里,書包抱在懷里——我尚未有足夠大的勇氣把一間圖書室里的書弄回家,在側(cè)身鉆出墻上黑暗的通孔時留了一個小心??磳W校的老人的腳步聲近了又遠去,踩在枯萎的荒草上,發(fā)出軟綿綿的聲音,這我也能聽到,順帶還聽到了腔子里傳來的噗通聲。我在一片蘿卜地里躺了下來,手捧一本書近乎沉醉;一邊將蘿卜在衣服上蹭了一圈,仍然有土腥氣夾雜在蘿卜甜美的汁液中。
立春,蘿卜只是作為一種形式存在,其真正的內(nèi)涵在于“咬春”。我不想提出質(zhì)疑,在傳統(tǒng)蕩然無存的鄉(xiāng)村很多事物與風俗已經(jīng)消弭。立春節(jié)氣一般發(fā)生在春節(jié)前后,也是一家人團聚的好時光,平日里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鄉(xiāng)民大多在這個時節(jié)大方起來,雞鴨魚肉滿滿擺上一桌,吃飯、喝酒,喝多了通紅著眼珠子說今年賺了多少錢,來年一定在縣城買房。麻將聲傳來,對于春節(jié)來說,麻將、牌九是茶余飯后必不可少的“文娛活動”,一家人或者不同村莊的人聚在一起,牌桌之上見輸贏。
我習慣帶上一本書,這個習慣大概從很小的時候就有。放羊,羊在河灘上吃草,我在草地上看書。等回家了才發(fā)現(xiàn)羊嘴里吐出白沫,是吃了誰家田里抹了農(nóng)藥的莊稼苗——當然躲不了母親的一頓責罵?,F(xiàn)在不會了,父親和母親已經(jīng)前后腳去了另外一座村莊,既不會再為了我逃避農(nóng)活裝作讀書時責備,也不會因為失去一只羊而悲傷不已。
草木尚未萌發(fā),老河灘上的冬天太過漫長,以至于到了立春尚未看見一絲生機。還是要做一些補充的,以免在圍繞一只蘿卜的敘述中偏離了主線。立春食生菜的習俗早在漢代已經(jīng)形成,無名氏在《四時寶鏡》中記載:“立春日,食蘆菔、春餅、生菜,號春盤?!边@里的蘿卜并非胡蘿卜——而莫言所寫的紅蘿卜也非此種。立春食生,春盤中放的是蘿卜;咬春,也就是把蘿卜卷進餅中吃下,有迎春納新之意。
而我們更為簡單,將手中的蘿卜逐個傳遞,每人咬下一口也算是“咬春”了。這是美好的期盼,以有形的物體寄托精神上的渴盼,雖有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嫌疑,卻代表了村莊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電影《立春》里的王彩玲太過真實,真實到像有一根虛無的刺扎進人的心里。火焰圍繞一座虛無的殿堂而生發(fā)的悲傷與絕望,擺脫不掉的夢想最后在雪花紛飛的新年祝福里終于掐滅。立春了,周遭依舊冷寒;在孤兒院收養(yǎng)了女兒小凡,是否生命中的每一個春天就不再孤單?
這是藝術的痛點,如同小黑孩在蘿卜地里執(zhí)著地前行,拔下一棵丟棄一棵,對著秋日的陽光卻再也找不到透明的、充盈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的夢幻般的感覺。我還在書寫,閱讀對于我來說幾乎成了生命的必須。那個竊書的少年躺在秋日的艷陽下,嚼一口蘿卜讀幾行字,暫時緩解了體內(nèi)的饑餓。誰能預見自己的未來呢?當書與文字成了一種超越生活的陪伴,我知道我看見了一些閃光的東西——那“泛著青藍幽幽的鐵板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卜”。
昨日與朋友在微信對談,朋友說:“寫作是一條不歸路。只要認為把自己想寫的想說的寫出來了就行?!毙湃弧N艺f:“能寫死是最好的歸途。比半死不活好多了,至于寫成什么樣基本不歸自己管。”也許是不自信,但我知道我是這條不歸路上眾多人中的一員。幾乎每天,那些字符、段落、章節(jié)在腦子里跳躍,糾纏,直到或流暢或生澀將它們排布成行、成篇,這才暫時安靜下來。
朋友最后發(fā)來一句:“頒你一個蘿卜兒獎?!痹贈]出現(xiàn)。我知道,這時的蘿卜只是一種寓言。
二、雨水:楊狗兒青,楊狗兒紅
楊狗兒有些孤單,雨水節(jié)氣掛上枝頭,就像我們家的小黃狗,只露出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在春光中搖曳。拉保保就是給孩子找個干爹干娘,童年就有了雙重依靠。后來的后來,很多故事只在于過程,至于結(jié)局是“風啊、水啊、一頂橋”的事兒。
楊狗兒這名字叫的好聽,就像很多毛茸茸的小狗兒爬上樹,有的躲在枝柯間,聽見村莊里的狗叫也不吱聲,默默看著遠方青色的天空;有的爬上樹梢,像是炫技般跟這個已經(jīng)到來的春天賣弄;有的在微風中搖呀搖,就像一條小尾巴狗,搖來了春色滿園。
那時候,結(jié)楊狗兒的大多是白楊樹,粗壯的干,面皮兒卻嫩得像能掐出水來,春天不僅僅是沿著老河灘被一陣風吹來的,也在某些隱秘的地方形成一股股潛藏的河流。泥土之下,冰凍漸漸化開,溫暖著去年秋天落在泥土里的種子,也許只是一場雨,便可喚醒惺忪的眼神。在白楊樹光滑的皮層下,春天沿著古老的根脈一點點上升,直到通連天空和云層。
楊狗兒就在這時從枝條上鉆出,露出毛茸茸的芽尖。冬眠了太久,沉默了太久,一棵樹對春天最好的表達方式就是楊狗兒爬滿枝條,就像一個個生動的詞語,在尋覓,在交流,串連在一起,即可連綴成耽美的詩行。
有時候,詩應該是村莊最為素樸的歌謠,需要天來吟唱,地來朗誦,需要村莊里隨便走出來的哪個人順口說出。
恰好就飄起了小雨,青色的天空愈來愈青,一個隱藏在煙雨深處的布衣詩人站在了村莊的路口。他在默默看著,或許在醞釀,或許熟練的詩行已經(jīng)了然于胸。這時一個叫小雨的姑娘出現(xiàn),穿著很不合身的衣衫被母親拖拽著前行。雨水節(jié)氣拉保保,意即在這天孩子由大人領著站在村口拜干爹,或者認上一門干親家,以乞求孩子能平安成長。
母親有些年輕,微風吹散的發(fā)絲又落上一層細密的小雨珠,耷在額前羞澀又好看。小雨太小,大大的眼睛有些不解,一次一次想要掙脫母親的手。母親在心里嘀咕,怎么還沒有人影兒?只看見蜿蜒的鄉(xiāng)間小路被層層朦朧的煙雨遮住,哪怕來個十七八的后生也好,再不濟來個游村串巷的木匠也好,貧苦人家也沒啥奢望,算是添了一門熱乎乎的親戚。
楊狗兒一旦被春風喚醒,就齊刷刷鉆出枝頭。我們站在樹下看,陽光好的時候會把楊狗兒看成一尾尾在天空游弋的魚兒。若是像眼下的天氣,絲絲春雨打濕了額頭,又順著臉頰流進嘴里,舌尖一舔有點甜,有點土腥味兒。饞啊,老河灘上的谷荻還沒露出芽尖,只能靠這些在風中搖擺的楊狗兒解饞。
楊狗兒可以吃,我一直以為這是只屬于我的秘密。白楊樹實在太高,只有長了翅膀的灰喜鵲、花喜鵲才能飛上去,在上面安營扎寨,銜來枯草斷莖,修筑起一個經(jīng)風歷雨的窩巢。我們在樹下喊,喜鵲在樹上叫,后來實在耐不住饞蟲在肚子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撿起一塊瓦片飛上枝頭。拋擲命中的概率實在太小,瓦片帶著風聲鉆入天空,稀稀落落落下幾枚剛露頭的楊狗兒——也許只因如此楊狗兒才顯得尤其珍貴,細細剝開青嫩的皮,輕輕掐掉溢出黃色樹膠的蒂,想也沒想,上下牙齒一擼,類似微縮版小米粒的楊果兒落進嘴里。
這是吃楊狗兒的兩種方式之一,有些生猛,但更顯得野性。野性的楊狗兒在舌尖化開,有一種草木專屬的青澀,繼而清甜。按說楊狗兒實在沒什么好吃,小半天下來膀子累得酸疼,也只是打落那么一小捧,剝皮去蒂,也塞不滿嗓子眼兒。但要的就是那股味道,那道沿著根部蔓延而上的春天的河流,流入臟腑,流向四肢百骸,流向每一根毛細血管和神經(jīng)——哦!身體的春天也來了。
第二種方式略顯文雅,母親拖著一根竹竿站在白楊樹下,一陣猛敲猛打,楊狗兒紛紛落下,沒多會兒,就撿滿了土籃。有一本書叫《救荒本草》,我相信母親連聽說也不曾聽說,上面列著很多條目:葉可食,根可食,實可食,葉及實可食,花可食,花葉可食,花葉實皆可食,皮可食。簡直是一部食用草木之書。救荒二字說明了其本來意義,就是在饑饉年代可以代替五谷讓人活命。母親在時,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提起當年窘迫的場景,甚至當記者來我家采訪時,母親還念念不忘:那會兒啊,窮,連吃的也顧不上嘴,揭榆樹皮,曬干,去老河灘上挖茅根,洗凈,和榆樹皮拌在一起,放在鏊子上熥;熥成一個個小饃,胡亂吃下去果腹,才算保住了命。母親養(yǎng)的小雞仔在紙箱子里嘰嘰喳喳,我站在日光斑駁透過的白楊樹下聽。怕是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母親也沒能放下當年饑饉的場景。
差點忘記楊狗兒的吃法——摘洗干凈的楊狗兒在熱水里焯,把水擠凈,加青鹽、食醋,辣椒、花椒入油烹,澆在盤中即成。這是我此生到現(xiàn)在唯一只吃過一次的食物,以楊狗兒稚嫩的青春作為犧牲,許多年后,我已忘記楊狗兒味道,只在舌尖留下一縷淡淡的苦澀。
小雨即將停下的時刻,遠處的小道上終于閃出一條人影兒,是紅胡子老李推著吱呀吱呀的貨郎車走來。那天的小雨好像什么也沒記住,只記得羞紅了臉喊了一聲干爹,童年就多了很多好吃好玩的東西。
楊狗兒先是青色,然后從青色的花苞里鉆出就變成了紫紅色,楊狗兒青,楊狗兒紅,青紅間天地變換了容顏。
三、谷雨:葉窩窩,花窩窩
葉窩窩,花窩窩。草木不易,生長在村莊內(nèi)外,一邊作為生靈的陪伴,一邊成了莊稼的敵手。沒有對手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人會喪失斗志;有了對手的草木會在夜色中瘋狂生長,一眨眼高過莊稼的額頭。人其實高不過一棵莊稼,我在一篇散文里說,肯定句。
老河灘上有一片野地,野地上有一片茂密的小樹林,春風擰著腰刮了幾場,小樹林里的落葉呼啦啦閃出很多空隙。這時需要仔細看,才能看見薺菜的身影。這時的薺菜最是鮮嫩,只是葉子呈現(xiàn)出羞怯的紫紅色。挖薺菜的人來了又走了,很少有人看得起這些不起眼的小家伙。
薺菜的好,全在這個時節(jié),挖來的薺菜摘洗干凈,放進熱水中打了一個滾兒,就露出青靈靈的模樣,像是看著土里土氣卻又打扮干凈素雅的鄉(xiāng)下小姑娘。加鹽,放過油的花椒粒兒辣椒段兒,扭幾根新鮮的芫荽,涼拌,像是一縷春風入喉,身子骨也跟著輕飄了起來。做水餃餡,切碎,不用肥膩的豬肉,土雞蛋炒至七成熟,加胡椒、姜末、鹽,攪拌均勻,薄皮大餡,面皮里裹起整個春天。想吃菜窩窩,就要不吝辛苦,在小樹林里尋尋覓覓了一個上午,采來一土籃薺菜。薺菜窩窩,要的是那股勁道,面粉不要太多,鮮甜味的加糖,咸香味的加鹽,鍋開了幾滾,綠瑩瑩的菜窩窩就端上桌來。
我的童年很多時間在小樹林度過,一個人沿著曲曲彎彎的小河,一閃身鉆進密林深處。在這里我才能感覺到自己是自己,和樹上的鳥兒對話,說過去的這個冬天你們?nèi)チ四睦?,我來了,只看見幾場大雪,壓在樹枝上,風旋在小樹林的空隙間,寂寞的腳印走過,只聽見咯吱咯吱孤單的聲音。和枝杈上的蜘蛛對視,蜘蛛在結(jié)它的網(wǎng),我在虛度流年,透過蜘蛛網(wǎng)只看見被切割成很多小格子的藍色天空。生長之路,充滿艱辛,但凡路過的昆蟲,都需要小心翼翼,才能逃脫這張網(wǎng)構成的陷阱。
小樹林之外,有一間孤零零的小木屋,很少能看見人來,只是有時能聽見一聲重重的咳,出來一個寬厚的身影。我在小樹林里玩耍,和鳥兒以及昆蟲對話;身影在小樹林之外逡巡。很少有人看得起小樹林里的樹,它們也在寂寞生長,像肋骨一樣彎曲的刺槐,把皮筋架在樹杈上就能做成彈弓,射天,射黃昏的落日,射向虛無的時間。像鄉(xiāng)下孩子般瘦弱的苦楝樹,需要等到麥子灌漿,才能開出粉紫的細碎花朵,那瑣碎的花形花色只適合制作民間的衣衫。
我似乎看見碎花衣衫一閃,匆匆穿過寂寞的小樹林。我屏住呼吸,以免驚醒正在休憩的鳥兒和昆蟲,時間噤聲,仔細聽,小木屋里傳來隱隱的啜泣。讓我看看,是不是又打你了,這胳膊,這腿,這青紫的眼窩——就如看見,有時看見不需要眼睛,只需要一陣微弱的風便可傳遞。說話的男人,伸出一雙寬厚的手掌,覆蓋在女人手上,就好像包裹了一個女子孱弱的一生。吃窩窩,葉窩窩。女人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手絹,手絹里是兩只薺菜蒸的葉窩窩。有人在傳說,流言總是長了腳,從一個地方傳到另一個地方,不需要你問詢,流言也會附在你的耳朵根,告訴你:那個穿碎花衣衫的女人挨了打就去小樹林。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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