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回鄉(xiāng)(小說)
一
太陽還未探出山埡,盧禿子就起床了,去了埡口。他的心情異常興奮,同時也很欣慰。今天,他作為六官埡的代表,不,他不是代表,是六官埡盧氏家族的族長,如今不興族長這個說法了,古時族長的權(quán)利大著呢,能決定族內(nèi)人的生死大權(quán),而如今,法制健全,族長是決定不了族內(nèi)人的命運,它只是一種稱號,或者說代表著一種威望,在盧氏家族里,不管你的官做到多大,回鄉(xiāng)后都得拜望族長,族長是聯(lián)接內(nèi)外的橋梁,是信息的紐帶,也是風光體面的人物。更重要的是,對于族長這個有其名無其實的帽子,他不在乎。他更在乎的是那有名有實的帽子——禿村長。埡里人總結(jié)出一條經(jīng)驗,白頭發(fā)不脫,脫頭發(fā)不白。他剛剛年過半百,頭發(fā)倒沒有一根白毛,卻也沒剩下一根黑毛,整個頭頂就是一禿瓢,更讓他驚駭?shù)氖?,胯下卻蔥郁得厲害,呈簇狀,卷曲,卻變白了,成了白毛屌,這也許是他的圓滑世故所招來的。白毛屌就白毛屌吧,婆娘喜鳳與他干那事兒,燈下黑,板床的架子被他整得咯吱咯吱響,人雖老,但他還有著旺盛的精力。人生一世,不就是圖個快樂逍遙,但這快活逍遙也要建立在物質(zhì)基礎(chǔ)上,窮得個叮當響,摳屁眼啜指頭,能快活逍遙嗎?這禿村長的帽子比族長的帽子實惠。
今天這事兒,卻與他這禿村長扯不上半毛錢關(guān)系。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古時官品有“七品芝麻官”之說。按此說法,如今的縣長也就芝麻大的官兒,鎮(zhèn)長也就菜籽大的官兒,他這個村長是六官埡的最大的官兒,在六官埡巴掌大個的地方跺跺腳,六官埡埡底的溪流可能要顫一顫,可到了埡外,他可能連根白屌毛都算不上一根,比菜籽更小的就是狗尾巴草籽,他難道就是狗尾巴草籽官兒。哎!干他這一行的,也就是個狗尾巴草上的籽官,最小最小的官兒,各路人馬都得應(yīng)對,上什么山唱什么歌,逢人說人話,遇鬼說鬼話,否則,他這狗尾巴草籽官兒也會干不下去的,早就收拾被褥走了。他干了大半輩子,要不是腦殼子精明,可能早就下水了,哪有如今活得風光、體面?
今個兒,他比不得官兒,他是最小的官兒,跟誰比去?六官埡巴掌大個地方,鳥不拉屎,鬼不下蛋,曾經(jīng)有著顯赫的地位,要不,咋叫“六官埡”?埡口是六條綿延而來的山脈,正中兩座山脈高聳,形成巨大的埡口,其余四座山脈附庸中間兩條山脈。古人云,龍脈,是指起伏的山脈,就是“覓龍、察砂、觀水、點穴、立向”。龍就是地理脈絡(luò),土是龍的肉、石是龍的骨、草木是龍的毛發(fā)。而這六座山脈如六條游走在崇山峻嶺中的祥龍,騰出了祥瑞之氣。埡里人常以此自詡,他們是龍的傳人。其實,并非如此,早些年代,埡里人勤奮好學,曾耕讀出秀才、舉人、進士共六名,且都成為朝野中的一品大員,正是這六條龍帶來的祥脈。六官埡本名盧關(guān)埡,本以盧氏家族姓氏取名,又有一埡口,有著“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地理險要??傻搅撕髞?,埡里人更名為“六官埡”,正是因為埡里出了六名大官,有大官更能顯出六官埡的榮耀。因此,禿村長要是在六官埡擺他的官譜兒,他就成了一只瞎眼狗,太自不量力,所以,他有時也很低調(diào),低調(diào)得跟一般的埡里人一橫一樣,穿著粗布喝著粗茶吃著淡飯,這就是他的精明之處,埡里人也對他懷著敬畏之心,背地里在村長的位子上撈了不少油水。
今天是個好日子,一大早,喜鵲在埡口的那棵高大的香椿樹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使得整個埡里充滿著喜氣。盧氏家族要迎接兩位重要的客人,這客人不是外人,是盧家族的族人,論官也有官銜,不過,那早已成為陳事舊事。俗話說,三窮三富過到老,十年興敗誰知曉。就如六官埡曾出過六位大員,但那是過去的事兒,無人知曉,也許根本就沒有出過大官,是埡里人以“六官埡”的名字自欺欺人編出來的鬼話,哄哄埡外的人罷了。不管是野史還是正史,但他們堅信,六官埡就是出過大官,這一點是勿容置疑的,禿村長也堅信自己的祖宗是門庭若市、名揚四海的,是顯赫的家族。只不過到了后來,也許家族敗落,在他的印象里,幾乎沒有出過什么大官,除了這兩位遠歸的族人,最大的官兒也就是他這個狗尾巴草籽的村長了。一個月前,他正用一把紫砂壺炆了一壺碧螺春。那把紫砂壺有些年代,底款是“大唐貞觀”,這樣說來,這把壺也有一兩千年的歷史了,他的文化有限,當然不知“大唐貞觀”是何年,但看一次一代女皇武則天的電視劇后,他把他的那把壺瞅了個半宿,眼睛都瞅直了,瞅成了夜貓子,終于瞅出了底款的涵義。哎喲!俺的娘呀,這“大唐貞觀”不就是武媚娘的年號嗎?說不定這把紫砂壺武媚娘還用過呢?那就說明自己的先祖確實不簡單,出過很多大員,也就更堅定了“六官埡”名字的由來。這紫砂壺炆出來的碧螺春就是不一般,口感鮮且香,喝下一口,心曠神怡,有種飄飄然的感覺。他炆茶的地方在自己的后院,一般不為埡里人知道,也從未向埡里人道出自己有把先祖遺留下來的紫砂壺。正當他飄飄然的時候,電話響了。他一看,電話號碼顯示是外地,這年頭,一些坑蒙拐騙的電話多了去了,摁下手機屏幕上的紅色按鍵,把手機扔在椅子上,又閉上眼睛,專心地品著碧螺春。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他的手機在木椅上跳躍著,接著又傳出了鈴聲:?;丶铱纯?,?;丶铱纯础荒蜔┑亟恿耸謾C,嘟嚨了一句,有票子,你他媽的就盡管打——又把手機扔在木椅上,不理會。手機里傳出來的聲音像蜜蜂在嗡嗡,很小,嘰哩呱啦的,聽不清楚。他就知道,這又是一些騷貨推銷什么老年按摩褲,他盡管成了白屌毛,或許這白屌毛讓他的精力更充沛,夜夜把喜鳳伺候地舒舒服服,嗲嗲地叫著,要他媽的啥按摩褲,那都是哄人票子的。手機里嘰哩呱啦了十來分鐘,然后無聲地停歇了,總算消停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又呷了一口碧螺春,為自己的法子嘚瑟著。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手機在木椅上打著旋兒,又傳出了“?;丶铱纯础钡拟徛暋?br />
他媽的真見鬼了,像是今個兒他不說話對方誓不罷休。手機的振動和鈴聲破壞了他心底的那份寧靜。他接過手機,吼罵了一句,去你媽的,再騷擾你老爺子,俺要報警。這一吼罵聲還真管用,對方?jīng)]掛手機,出沒傳來說話聲,后院出現(xiàn)了片刻的寧靜。
盧禿子,俺是盧老二。
對方正了正口音,雖然不再是嘰哩呱啦,但也夾雜著南腔北調(diào)。他只聽清楚了最后兩字“老二”。
老二個雞巴,你胯下的老二沒得個球用,割下來喂狗。他毫不留情地掛了電話,手機又扔到椅子上。
這次,手機卻沒有停歇半秒鐘,剛著椅面兒,又嗡嗡地跳動起來。
真是活見鬼了,世上還真有這種不要臉的主兒。他不再理睬那跳躍的手機,把紫砂壺里炆的碧螺春倒進鋼化保溫杯,去了埡口。近些年,村長的官兒很好當,很輕閑,不像生產(chǎn)隊那會兒著急帶領(lǐng)埡里人搞生產(chǎn)。如今埡里的土地種的少了,大部分年輕人都去埡外打工去了。他只管把公家給的各種補貼發(fā)到埡里人手里罷了。
每天,他捧著茶杯,呷著茶水,去埡口看看風景,重點還是看那六條龍脈造就了六官埡這塊風水寶地。在這里呆了一輩子,對于埡里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樹木都有著深厚的感情,族人很窮,窮則思變,都在為生活日夜奔波著。
禿子叔,又在看日頭,日頭又不能變錢,有個雞巴看頭兒。說話的是盧沖子,鬼里鬼氣的。
沖子,好好把地種好,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哄來哄去哄自己,不要再干些偷雞摸狗的事兒,攢些票子,再討一個婆娘。
種地掙個球錢,還不如俺捉條蛇,賣到埡外,把一地的糧食錢都賺回來了。他的脖子正纏著一條胳膊粗的菜花蛇,吐著猩紅的蕊子,也怪,這蛇被他馴得服服貼貼。
天天干那些歪馬邪道的事兒,能當飯吃嗎?能干一輩子嗎?
當一天和尚撞一天種,婆娘是個鬼,又要柴禾又要米。說著,他湊近了盧禿子。嗯,禿叔,這茶蠻清香的,讓俺也嘗嘗鮮兒,喝一口。
喝個雞巴毛,滾。盧禿子向后退了一步,那蛇昂起了頭,怒睜著眼睛,正向他吐著蕊子,張開了嘴巴。
盧沖子伸伸舌頭。禿叔,虧你還是呷(吃)飯長大的,這蛇通人性,你摸摸它,它就不咬你了,很溫順,再說了,咬上一口,也無毒。說著,他便在菜花蛇張開的嘴巴上親了一口,哈哈地笑著離開了。
禿村長啜了一口濃痰,可能是剛才被蛇驚嚇的。兔崽子,等哪天讓俺逮著了機會,看俺怎么收拾你。他又燃著了一支煙,煙是好煙,滿天星的黃鶴樓,在沒人的時候,他會燃上一支,另外,衣兜里還裝一盒十元錢的劣質(zhì)煙,遇上埡里人,他會遞上了一支,這就是他的為人之道。
他習慣坐在埡口的一塊大青石上,這一處是一個通風口,很涼爽??澙@的煙霧從眼前飄過,埡外是迷離的世界,埡里是一片凈土,這埡口是連接埡內(nèi)、埡外的紐帶。多年來,他習慣坐在埡口的大青石上,仰望著藍天,奢望著一片祥云降臨在六官埡頂頭的那片天空。
二
喜鳳是個勤勞、本分的女人,她是從埡北頭桃花嶺嫁過來的,每天除了干家務(wù),還干地頭里的活兒。她很勤儉,不像盧禿子那般鋪張,品好茶、吃好煙,她恨不得一分掰成兩半用。盧禿子說,喜鳳,活著就要學會灑脫,俺們的貴娃前些天來電話了,要俺給你買一部手機,用著方便。她嘴巴一撅,手機有啥好的?又不能呷(吃)又不能喝的,天天還要燒電還呷(吃)錢,俺不要,有你一個手機不就行了?盧禿子心里樂滋滋的,婆娘節(jié)儉,兜里又多了一兩千塊票子。兒子盧德貴在城里,前些天給他轉(zhuǎn)了兩千塊票子,讓他自己留著一部分花,大頭兒給阿娘買部手機,這下可好,婆娘不要手機,票子就進了他的腰包。俗話說得好,貓子把桌上整盤的肉絆到桌底,便宜了底下的狗子,得了好處還賣了乖。
她每天早起,去田間地頭尋得一籃子豬草,回來喂豬,畜牲長著嘴巴,到點要張嘴吃飯,像盧禿子一樣,干著個破村長,把自個兒當成人物,家里的一切都甩給了她。喂罷豬,她便進了廚房,生火做飯。耳邊一直有一種嗡嗡的聲音,她以為是老鼠,這老鼠也喜歡攆人,人住的地方,它就出現(xiàn),而人不住的地方,它也會銷聲匿跡。她把菜刀使勁地敲打著案板,想把老鼠給唬住,嗡嗡聲沒停沒了,這老鼠膽也真夠大的,要是往常,她的咚咚聲一響起,老鼠嚇得早就跑掉了,而今個兒,老鼠似乎專門與她做對,那種聲音卻不止。她豎起耳朵細聽了一下,感覺不對,聲音不像是廚房傳過來的,像是透過后院的窗子傳過來的,鍋里已攪下了包谷糝,還需小火熳炆,蓋上鍋蓋后,她去后院。哪兒來的老鼠?死老頭子,天天死到埡口去,手機都忘帶了,俺還以為是老鼠。她自言自語道。
手機一直跳躍著。盧禿子臨走時關(guān)了鈴聲。她走過去了拿起手機,邪了門,正當她拿起手機準備接時,手機卻不跳躍了,拿起一看,沒電了。她又折回堂屋的茶幾上,找到充電器。充電線剛插到手機的屁股上,手機又開始跳躍起來??隙ㄊ悄橙擞屑笔聝?,她不想染指六官埡村上的一些事務(wù),但眼前手機叫得歡,她不得不接起手機。
喂,有么事兒?
你是誰?對方操起了很蹩腳的普通話。
俺是喜鳳,說個話南腔北調(diào)的,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俺還有事兒。
我電話打錯了吧?這電話是一個男人的,咋成了女人?
什么男人、女人?亂七八糟的,閑畜牲。她啪地一下掛了電話。把手機扔到了茶幾上。急忙跑到了廚房,揭開鍋蓋把包谷糝使勁地攪了幾下,以免粘鍋。手機在茶幾上跳躍起來,她的耳旁又響起了嗡嗡聲,不像是老鼠的咯吱咯吱聲,倒像一只揮之不去的蜜蜂黏住了她的耳朵,挺厭人煩人的。哪個鬼男人?定是埡外的,操著不三不四的話,肯定又是勾魂鬼,想勾老頭子去碼“長城”,讓老頭子沒少輸錢。她不想再理會那跳躍的嗡嗡聲,可心里似乎堵了一口氣。她又折回堂屋,接了手機,不容對方說話。破口罵了起來。死不要臉的——挨千刀的——遭雷劈的勾魂鬼,再勾老頭子的魂兒,俺可要報警了,讓你蹲籠子。
你是弟媳嗎?
弟你媽個頭,老頭子從沒有大哥。她有些怒不可遏,看樣子,還真是那些游手好閑的老頭子在勾盧禿子的魂兒。
對方似乎并沒有生氣,喜鳳弟媳,你不要生氣,我找盧福壽。
哪個盧福壽?俺們埡里沒有這個人。她似乎忘記了盧禿子的大名叫盧福壽,這么多年,埡里人都把老頭子叫盧禿子。
我找福壽老弟,我是他大哥福財。
她聽得事情有些不對,隱約想起了老頭子的大名。俺家老頭子就一根獨苗,少跟俺們攀三扯四的,別老惦記著俺家老頭子兜里那幾個毛毛錢,俺可丑話說在前頭,若再勾老頭子,碼長城,讓俺給逮著了,俺會掀了你們的麻將桌。
喜鳳弟媳,你誤會了,我真是福壽老弟的大哥,是大房的。
俺說你神經(jīng)了,是吧?誰是你弟媳?俺從沒見過老頭子的大哥,也從未聽老頭了提及過,你吃錯藥、走錯了門兒、打錯電話了吧。她一個婦道人家,不愛與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磨嘴皮子,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她掛了手機,去了廚房,鍋里包谷糝已熬得干稀適當,散發(fā)一陣陣清香。老頭子還沒回來,她來到了房外的場子上,對著埡口的方向使勁地咳嗽了幾聲,這是她多年的習慣,那咳嗽聲似一道無聲的命令,會傳到盧禿子的耳朵里,飯做好了,該回去呷(吃)飯了。